你自殺三年後,世界更冷漠了

文/褲衩 豆天蓬


每隔一段時間,網上就會爆出一些事件,令我們懷疑,我們是否真的與人為鄰、活在人間?

韓國N號房事件的餘波未止,就在這兩天,一篇上市公司高管長期性侵未成年養女的新聞報道,踏碎了每一個正常人對人的認知——什麼阿鼻地獄、行屍走肉、末日審判?真正可怕的惡魔,是道貌岸然的、逍遙法外的、披著偽裝的、潛伏在我們周遭的,人。

這樣的人,除了禽獸不如的施暴者,還包括無知、高傲、殘忍的旁觀者。

比如某知名媒體發出的特稿,硬是把這樁人所不齒的惡性犯罪,篡寫成了一個霸道總裁與蘿莉的虐戀故事。該稿件的作者疑似還在朋友圈裡沾沾自喜:一為自己“不為流量寫碎片化消息”的高貴,二為自己洞穿受害者其實是“故事會人格”的智慧。

然而,這篇才彷彿是“故事會”的稿件,真正點燃了公眾的怒火。雖然該媒體以撤稿致歉離場,然而,遺毒已無法撤回。

因為這篇稿件,我看到微博上有一個勇敢的女性網友@貼著創可貼的太史毛球

,公開寫下了自己藏了20多年的秘密,只求人們理解被形容為“故事會人格”的女孩,在被性侵後的種種反常表現——7歲時,這位女性網友被17歲的表哥多次性侵,以做遊戲的名義。當她長大到突然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時,她的第一反應是去親近表哥,因為她認為說出真相沒人會相信,她還害怕會傷害到無辜的親人,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誰錯了。於是,她能想到的第一個自我保護的方法是:假裝自己是自願的。假裝自己“愛上”表哥了——在有的東西懵懵懂懂、有的東西早已坍塌的境地裡,她只能選擇儘量讓這一切合理,不然,她承受不了。

這篇微博發出後不久,她一下子收到了成千上萬條私信,“全部都是女孩們在講述自己的感同身受——童年被性侵的經歷”,“幾乎全部來自熟人、長輩”。

我一篇篇看下去,內心沉悶壓抑到如同溺水——

“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從來沒有,我總想著我應該會帶著這個所謂的秘密直到死去那一天。”

“我直到現在都覺得自己很噁心,他好惡心,甚至一度懷疑這個世界……就像發膿的傷口終於被我親手揭開了,很痛快,痛苦又快樂。”

“我也被表哥性侵過,這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我告訴了爸爸後他無所作為,我們是鄰居,要忍受著經常見面,所以現在我都不能原諒我爸爸。”

“繼父。除了第一次、第二次不知道怎麼回事被他得逞,後來就會防備,也敢反抗……後來媽媽跟他分手了,他又找了一個女人帶著外孫女跟他一起生活。我很擔心那個小女孩。我不站出來是不是表示我很懦弱?”

“我知道我沒有錯,但是我噁心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早就PTSD。我活得越來越暴躁但壓抑,我沒法解決。一直以為到死也不會說出來,也一直想死,太痛苦了……”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都是血淚。

你自殺三年後,世界更冷漠了

有些記憶是不見天日的傷口,是潰爛在心底的膿瘡,揭開一次就會毀滅一次。

本能地,想起房思琪,想起她在日記裡寫:“我已經髒了。髒有髒的快樂。要去想幹淨就太苦了。”

想起她為自己被侵犯後找到的“解決之道”: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

想到寫下“房思琪”的林奕含,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後記裡寫的那段與心理醫生的對話:

“整個書寫最讓你害怕的是什麼?”

“我怕消費任何一個房思琪。我不願傷害她們。不願獵奇。不願煽情……而最可怕的是:我所寫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寫。女孩子被傷害了。女孩子在讀到這段對話的當下也正在被傷害。”

然而,合上書,我們今天看到了什麼?另一個女性,同樣用書寫的方式、卻是以輕慢的態度,消解著關於施暴者的黑暗真相、消費著受害者難以磨滅的傷痛。

林奕含最終自殺了。在她離世後的第1081天,許許多多個“房思琪”的傷疤又一次被撕開,血冒著熱氣,汩汩一地。

你自殺三年後,世界更冷漠了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一本很難讀下去的書。

就像是一個纖細敏感的女孩,將所有生之氣力都用在了講述上,為你細膩地、誠懇到殘忍地,描摹一場侵害的始終。

她是受害者,一遍一遍切割自己,試圖準確傳達那些難以啟齒、無法傳遞的微妙情緒——其中一大部分,就是會被那位知名媒體女作者粗暴總結為“故事會人格”的心理狀態。

我們太小看這個世界了。真的,不管是光明的力量,還是黑暗的能量——我們都小瞧了。

言語如刀,不是說說而已。

像是某種映照般的存在,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書的讀書評論裡,我也看到了不少言語如刀的短評:說女主人公只是因為嫉妒、不甘心,才把自己從自願者的身份打造成了受害者;又說女作者忸怩、矯情、文學造詣不高,因此這本小說讀起來不優美、不驚豔。

氣到失語,怒極反笑。

有些新聞,發生不是為了提供談資;有些書,書寫不是為了供人消遣。文字有它的力量,對於極度痛苦的人來說,寫下來可能會讓自己有片刻解脫。如果你不理解寫作者的自救,那麼,你能在這些沉重的新聞和書籍裡看見惡魔嗎?覺得惡魔只在字裡行間,離你很遠,是嗎?

錯了,它離你,可能只有一公分。

而這一公分的距離,輕易也會被消弭——被你此時的冷漠、刻薄、無知所消弭。

你自殺三年後,世界更冷漠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中的一些,太喜歡輸出“自以為清醒獨特有智慧”的觀點,一副“世人皆醉就我明白”的模樣;我們中的一些,也太習慣用高深、高級、高知、高貴、高傲來裝扮自己的人設。

諷刺一切、鄙視一切、試圖“反轉”一切,把同情和悲憫,當作廉價的“屌絲眼淚”,嗤之以鼻。

誠然,我們每個人都有為自己在凡塵俗世裡化妝的權利與自由。但請務必,別把自己也化成一隻惡鬼。

那位在微博公開自己被性侵的女性網友,她此時此刻還在竭力發聲,就是為了讓每一個關注事件的人,不要被一篇毫無人性的文章誤導。她也請求所有人看到:我們不是自願的!我們不是自願的!我們不是自願的!

無論施暴者說了什麼,拿出了多少“證據”,未成年的我們,身為女孩或者男孩的我們,都不是自願的。

今日寫下這篇文字,也希望所有的林奕含,所有的房思琪,所有的李星星,都能看到並聽到來自遙遠陌生人的善意和鼓勵:請相信自己,請愛自己,請不要放棄自己,對於施暴者和他們所做的一切——沒有抱歉,永不原諒!

我們並肩,不再害怕。

寫在最後的話


由於這次事件,@貼著創可貼的太史毛球 被新浪微博要求認證身份,她的職業是編劇。

她為此特意發了微博解釋,希望公眾不要因為自己的職業,而誤會她鼓起勇氣說出的秘密,是不值得相信的。

這條微博下,有一條評論如是說:這年頭,編劇說真話,記者編故事。

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了,一個哽咽的笑話。

你自殺三年後,世界更冷漠了

插圖來自藝術家Lauren Colin Mitchell


王欣(@反褲衩陣地)

作家,已出版小說集《北京女子圖鑑》,長篇小說《在不安的世界安靜地活》,隨筆集《致我們總被戳中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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