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我憂心忡忡

振臂歡呼消耗不掉深刻,言語同樣代替不了未來,偏見應對不了偏見。民族主義始終都是一種危險力量,當無節度運用這種力量,一定會帶來短視。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我憂心忡忡


01


不知不覺,2020年過去了8個月,再過4個月,這一年就算過完了。(多麼可怕的句式)

不知道各位有何感想,反正我心裡感受是複雜的。

這是我經歷過的最緩慢的一年,也是經歷的最快速的一年。如此緩慢,卻又稍縱即逝。過去8個月,無需提醒,鬼都知道經歷了什麼,世界經歷了什麼。

如果在去年,人們還對世界和未來有所展望。那在今年,我們剩下的也許只有失望。

過去的8個月裡,我們每個人似乎都被生活焦灼著。後來的事,想必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了。整個世界割裂而短視,互相恐懼、互相猜忌、互相隔膜,人與人是這樣,國家與國家也是這樣。

這8個月裡,聽的最多的一個詞便是“見證歷史”

好像每個人都置身在歷史之中,之所以人們熱衷講述“見證歷史”這個詞,說明這個歷史是不正常的,是脫離了既定軌道的歷史。


在正常的那些年裡,這個詞通常不是來自於自我感慨,而是來自於官方語言。衛星上天的時,播音員說,我們正在見證一個歷史。加入WTO時,播音員說,我們正在見證一個歷史。中國足球躺進世界盃時,播音員說,我們正在見證一個歷史。

而如今的“見證歷史”和播音員口中的見證歷史,截然不同。播音員口中的是“被迫見證”,而我們口中的則是迎頭撞見。

失業、無事可做、貿易停頓、世界摩擦增多、中美關係割裂、絕望、焦灼。

我不知道有什麼比這還要糟糕的事。

悲觀一點說,似乎在2020年裡,每個人都在用肉身與時代互博,最後都踉踉蹌蹌倒斃於時代。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我憂心忡忡

80年代中國農村


02


我們不妨把時間拉長一點,來看看過去的40年。

過去40年,我們都經歷著中國一點點強大。

少年時代,電視裡放映著《北京人在紐約》,當王啟明面對外國人的時候,他的尊嚴和性格,在人情冰冷的紐約是無處安放的。他被揍被打,最後不得不乘坐返回北京的飛機。

那是一個對國外心生嚮往的年代。

我的一個早年出國的朋友告訴我。他80年代離開中國時,那架飛機上,全是中國人。當飛機劃過太平洋時,連透過窗門照在臉上的陽光都是自由的味道。可5年以後,他後悔了,因為鮮活的中國社會,提供的發財機會,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不能提供的,他說自己錯過了一個時代。

我小時候,生活在蘭州。在蘭州農民巷的小吃街,我第一次見到外國人,幾個金髮的外國人,他們穿著短褲、拖鞋,坐在街邊的圓桌上吃著幾盤菜,隔著馬路我都可以看見那滿滿的一盤青椒肉絲,幾乎看不見青椒,全是肉絲。

那個時候,餐飲行業還沒有現在這麼偷工減料,豬肉也沒有現在這麼貴,人們也沒有現在這樣熱衷減肥。

顯然,我的目光不在那一盤肉絲上,而是一直盯著那幾個外國人看。那是我在生活裡第一次見到外國人,和當時所有人一樣,我們都認為外國人的生活都是好的。外國人喜歡的東西都比我們高級。


那時候中國人,就像明治維新時的日本人,凡是西方的都要學,學跳交誼舞、學喝紅酒,學穿鯨骨裙,甚至還有人建議將西方的人種引入日本,與日本女人結婚,然後改變民族基因。

雖然現在想起來很可笑,但民族落後的時候,想出什麼怪招都並不令人驚奇。現在想來,90年代的中國,很多東西和明治時期的日本真得很像。

如果讓我閉著眼睛想象過去的那些年,我一定會想起烈日灼心的午後,鄉村的街頭滿是打架鬥毆的青年,在“只生一個好”的村外標識下面。也一定可以看到一群穿著破爛的人,無所事事地站著,他們穿著幾乎一樣的衣服,陳舊而灰塵滿滿,他們形象單一,分不清彼此。

過年時,務工的青年從城市回來。一整天都把錄音機聲音調到最大,反反覆覆地播放劉德華的《中國人》。在農村,他們是被孩子們羨慕的人,而在城市,他們被稱為“盲流”。

整個中國都是窮的,沒有人敢想象能夠坐著飛機去各地旅行?能夠自己買一輛汽車?這些都是敢想都不敢想的。

窮就像一塊烙印,烙在每個人臉上。窮只是窮,窮什麼都不是,只是貧窮本身,沒有比貧窮更可怕的事。

我河南老家的鄰居穿一件舊裙子在院子裡摘菜,我看見她穿著爛如漁網的內衣。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女人的身體,這一切帶給我的震驚,直到現在都刻骨銘心。我也看見一個上個年齡老人,一到夏天,沒有新衣,就光著身子走來走去,她癟掉了的胸,像一枚捏扁的紙菸盒,毫無生氣地搭在胸前

是窮,讓很多人沒有了尊嚴的。

貧窮就是貧窮,即便中國現在依然是一個低收入國家,月收入不到1000元的人口占到6億,整體水平和國外還有很多差距。但與過去相比,現在的生活確實比以前好多了。

那時候的中國大概就是這樣,每個人都在愁著掙錢,許多學習很好的學生,僅僅因為幾塊錢的學費,就頻頻輟學,這樣的事,遍地都是。那時候的人,每天都在拼命想著賺錢,尚且都難以維持明天的生活開銷。

窮是一種原罪,窮和意志、堅定、知恥後勇,統統都沒有關係。窮的時候,甚至是沒有羞恥心的,是沒有廉恥的。

整個80年代、90年代,大概是中國搶銀行大案發生最多的年代,也是中國綁架案最多的年代。那些案件的殘暴程度,每一個血淋淋的細節,甚至會讓你現在看到,都會覺得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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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性題材電影《斷背山》


03


國家窮的時候,連觀念都是窮的。

現在人很多提起那些年,總會用一些想法美化那些年代,說那些年人們有精神需求等等。

但我知道的那些年,並非如此。一個封閉太久的世界,剛剛改革開放不久,一切充滿草莽主義,如果說有很好的精神世界和價值文明,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便有,也只不過停留在知識界,和普通人是沒有太大關係。

當時的人們,觀念就像一張舊紙,任何的新字都很難寫上去。就連“離婚”這樣的事,也會被人稱為大逆不道、傷風敗俗。“婚前性行為”也會被許多人爭相討論。許多殘酷的家庭案件,都因一個“性”字,家破人亡。

還有同性戀的話題,始終都是整個社會的禁忌。沒有一個人會在公開場合談起這個詞,甚至對這個詞很陌生。覺得這個詞是外國人潰爛的生活,而中國人中並沒有這種人。

現在許多人覺得很可笑的事,在過去都是辯論和爭議的。如果用現在的眼光去看,你甚至會覺得那時候,媒體上的很多討論,都有幾分反人類的傾向,而在當時卻是爭論不止。

如果把現在媒體上發生的事情放到以前,可能隨時都會割裂。

今天,在北上廣深這樣的城市,你可以在地鐵看到許多同性戀者牽手走路。如果在當時,或許一定會有人上來橫眉怒目。那時候,人有強的工具化屬性,好像人一生下來,就是要為幹什麼而出生的,連孩子上學,問長大了要幹什麼,都會給出幾個備選答案:

醫生、老師、農民、科學家。

農民這個選項,似乎從來沒有幾個人選擇,選擇農民也就意味著沒有出息。

那時候的價值觀就是這麼單一,而今天,或許一個孩子,他選擇任何一種理想,可能都會得到家長的心理認同,而在當時,人更像是一枚工具。

客觀來說,這些年,不管是教育、還是人的價值、人的思考,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即便在一些方面,變化是來自於世界進程的被迫變動,還有很多地方出現了倒退,媒體環境也比以前要差。

但整個社會的民間思考,依然是變化的、包容的,這是來自於幾代人爭取的結果。任何一點點自由的思考,和社會情緒的包容,都是來自幾代人的渴望。

很多時候,即便我對這個社會有很多指責,甚至在許多地方,都讓我憤怒,讓我不滿。但我依然熱愛這個時代,依然熱愛著當下。

這不是讀書人、知識分子幼稚的矯情,更是一個人的真實感受。

我知道,寬容的力量永遠大於極端的力量,溫和的持續性也永遠大於憤怒的持續性。

現在的每一份權利、每一份民間擁有的寬容度、理性力量以及對人的尊重,都來自於過去社會那麼多年辛辛苦苦的爭取。正因為這樣,社會寬容度哪怕縮小一點,理性的力量哪怕減少一分,憤怒的熱度哪怕上升一個刻度,這都會讓我感到懼怕,感到極度的不安和憂慮。

因為我知道,一個包容的社會會給人們帶來什麼,一個理性的社會會給人們帶來什麼。而一個憤怒的、背離理性、背離科學的社會,又會給人們帶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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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如果我們把時間再拉長了來看。

我們不妨把歷史當成一個卷軸,從1840年開始到2020年的180年裡。這個卷軸的前140年是怎麼樣?鬼都知道這180年裡的前140年中國的經歷。

如果一個普通人生活並死亡在這140年裡,那一定是最可憐的140年。戰爭、洪水、革命、政治、饑荒、天災人禍,時代的一粒灰,落在人頭上就是一座山,這是一種文藝的說法,更多的時候,任何灰塵,都有可能變成普通人的斷頭臺。

很可惜,更多的人在這140年裡,不是李鴻章、也不是張之洞。不是孫中山,也是毛澤東。更多的普通人就是逃難路上、充當炮灰的甲乙丙丁。


如果再仔細分析這140年的話,中國不是沒有機會,中國也不是歷史書上說的落後就要捱打。至少在這個卷軸上的1840年到1880年的40年內,中國是有機會的。但中國錯過了,錯過了以英國為主導的全球化經濟體系的40年。

當時,英國推動世界經濟,推動工業革命,這40年,是世界提供給很多國家發展的窗口期,只要抓住這個機會的國家,都有機會發展,都有機會貿易,都有機會從馬車坐上火車。日本抓住了,而中國沒抓住。日本抓住了,然後連帶著倒黴的就是中國。

甚至可以說,這張卷軸中間的100年,中國都在為前40年錯過的機遇買單。

如果把這張卷軸,打開到後面的40年。這張卷軸的畫面,一定很好看。不是洪災、饑荒、革命、戰爭,而是改革、科技、創新、貿易,百姓的生活是旅行,追求生活方式,開始注重精神需求、融入世界、瞭解世界。

這40年,是以美國為全球化經濟體系主導的40年,幸好,這一次,中國沒有錯過。

這張卷軸的180年裡,這個40年是最好的40年。一戰以後的任何時期,都沒有比這40年,更平穩,更有活力。這是最好的40年,只要哪個國家想發展,都可以進入世界發展,只要哪個國家想貿易,就可以貿易。中國進入了,然後中國變成一個龐大的經濟體。這個40年,只要哪個國家不是傻子,都會願意進入發展。

很多年以後,一定會有人回望這個時代,他一定會無比冷靜地說:

這40年,是人類歷史上的黃金時代。但處於黃金時代的人們並不覺得。

我從不懷疑中國人能夠創立一個強大的國家,這個民族的性格自古都是勤勞的,他們有著世界獨有的吃苦精神,他們可以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靠著勤勞活下去,並活得越來越好。人們渴望世俗成功,比任何一個國家的人都要迫切。他們對世俗生活,對改善世俗生活有近乎宗教一般虔誠。人們沒有信仰,世俗成功便是全部信仰。


這樣的國家強大起來,並不稀奇,只要市場打開一個縫隙,人們就能擠進去創造一個天地,只要有機會,這個國家就可以拋棄一切,甚至可以拋棄文化,去抓那個機會。

正因為這樣的民族性格,才有了今天的中國。

我從未擔心世界會不會好的問題,經歷過一戰二戰的人們,應該早以對危險有所警戒。我也堅信人類始終會以樂觀的態度前行,明天的鐵路、飛機一定會比今天的鐵路、飛機更快;明天的學校、教育、醫療一定會比今天的教育、醫療更先進,更豐富。我也相信,人與人之間會越來越尊重,會越來越體貼,包容更多的不同。

這些是我從未擔心過的。

但我非常擔心,就是親眼看到這個黃金時代戛然而止,我希望這一天,在我有生之年不要到來。

這不是讀書人的杞人憂天,而是任何一個認真翻閱了歷史的人,都會發現歷史上許多的黃金時代,都是因為失去理性戛然而止的。

全球化是現代社會發展的根基,現代經濟常識是人聚在一起,國家聚在一起,才會有市場、有活力。去全球化一定會帶來災難,這是當下世界的常識,這不是一句簡單的極端便可以消耗的理性。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但我憂心忡忡


振臂歡呼消耗不掉深刻,言語同樣代替不了未來,偏見應對不了偏見。民族主義始終都是一種危險力量,當無節度運用這種力量,一定會帶來短視。

我在這個國家生活過這麼多年,我知道一些危險的情緒破壞力極強,且後坐力極大。

所以你不要跟我談什麼愛國不愛國,我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過這麼多年,我知道這塊土地上,什麼樣的情感富有理性,什麼樣的情感堅毅而寬容,也知道什麼樣的情感偏激而遭人唾棄。更知道什麼情感違背常識,而有可能誘發災難。

我也懷疑此刻無人能夠看透未來,無人能為當下的世界軌跡做出準確判斷。

唯一不變的是,我們依然應該相信價值,相信寬容的價值,相信市場的價值,相信文明的價值。因為堅信了這些價值,擁抱了這些價值,才會有一個鮮活的未來。我們這40年,正是堅信了這個價值,人們才擁有了今天的生活。


這不是讀書人的幼稚,淺薄的幾句觀點。而是來自我對這180年中國歷史深刻的思索,有我對這個世界深切的憂慮。

直到今天,我依然是憂心忡忡的,對整個社會有深切的憂慮。因為,沒有憂慮的民族和沒有憂慮意識、頭腦簡單的人是沒有未來的。


關於作者:

牛皮明明,青年作家,著有《在裂縫中尋找微光——文化大師的風骨和溫度》

公眾號“牛皮明明”的創辦者,“牛皮明明讀書俱樂部”發起人

代表文章:《年少不懂李鴻章,讀懂方知真中堂》、《若覺人生無作為,願君讀讀黃公望》《中國武俠90年》、《中國相聲180年》《和100年那代猛人相比,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怎麼這麼乖啊》《當你們談論方方時,我看到的卻是80年代的作家去哪了》《某些時候,活著就是一切的哲學》、《疫情之下,我最感動的是民間互助,最傷心的是中國精英的消失》《80年代人的生猛,是現在年輕人不曾有過的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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