蹊蹺的病逝——“人生若只如初見”背後的納蘭性德

我們這一代人多不免有過一段喜歡納蘭詞的少年時光。

一則是因為容若下筆率暢,全不矯飾掩映,這樣的天然聲氣只象牙塔中人能約略近之,一入塵寰,便不免望而弗及;二則也不可諱言,滿人入關未久,容若的遣詞習氣偶見遊離於既成的文言體系邊緣,用典也未臻化境,舉輕成重——故而負負得正,倒也不免教現代語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讀者獲得一種似是而非的親眷感。

他寫詞素來老實,無論用典還是平陳,總是恨不能替人將瓜子皮都嗑了去,將一顆心仁兒完端端呈給讀者——這種赤誠是其為人的好處,但以詩法論,悲喜令人得來太過容易,在回味上便覺不足。譬如稚齡女童,歌哭全出於心,但觀之只隨第一眼震顫生憐,卻不似閨秀銜愁,能留人以一些珍賞咀嚼的餘地。

容若往往寫一句便下一句的力,少肯吞吐。因其年少,幼學又雜,兼之情性柔和,究竟傷乎氣息不沛,是以雖多作小令,卻常不免中道力竭,作了個半闋詞人,只《浣溪沙》、《菩薩蠻》這樣勻整的牌子勉力能降住些,倒是長調以詞作簡,偶在《金縷》這樣的大牌子上建以奇功。


蹊蹺的病逝——“人生若只如初見”背後的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


我年少時也曾囫圇讀了幾過納蘭詞,雖說不上喜歡,也尚有覺得動心的。印象比較深的有一首是悼念亡妻的《尋芳草·蕭寺記夢》。

客夜怎生過?夢相伴、倚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淒涼,肯來麼?” 來去苦匆匆,準擬待、曉鐘敲破。乍偎人、一閃燈花墮。卻對著、琉璃火。

這首《尋芳草》算是他小令裡難得首尾環應,免於中衰之作——有情味,有語聲,尾句稍加些用光換境的手段,便在豐富性上進了一層,自然較之其他白鋪砌典的作品警豔好看了。

然而時下究竟是快餐傳播當道的,大多數讀者或者已並沒有耐心去集子裡一首首尋味結構章法——人們更想要的是一兩節在動情時能代己體面興發的急句。是以納蘭詞中諸如這首《尋芳草》、“風鬟雨鬢”的《清平樂》、“今古河山無定據”的《蝶戀花》等均傳播不廣,倒是“我是人間惆悵客”、“一生一代一雙人”、“當時只道是尋常”等等句勝於篇的殘片在過去二十年中漸至甚囂塵上,其中最被文青們津津援引的,則當屬《木蘭花》中的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想起要談這首詞實出偶然,原不外因它有警句但節奏不穩,虛詞既多,典卻用得太實,集合了許多納蘭詞裡慣見的疏失,是以很適合作靶子。但查了查資料,這清淺裡卻平白牽生出我許多迷惑。我並無力揭開這些迷惑,也便只能雲山霧罩地把那些疑影兒描在這篇文章裡,留備同參了。

要說明白這些疑影兒,當先還得談談詞。

納蘭詞有兩個常見版本,一是徐乾學等人據容若遺稿所輯的通志堂本,一為道光二十年汪元治所輯娛園本。而在兩個版本中,這首詞的標題便存在著異文:通志堂本中,詞題為《木蘭花令 擬古決絕詞》,而娛園本中卻作《木蘭花 擬古決絕詞,柬友》。

詞牌名刪動一字倒無多可說——《木蘭花令》本是唐教坊曲名,後分演為《木蘭花》(後漸與《玉樓春》混同)、《減字木蘭花》、《偷聲木蘭花》、《木蘭花慢》等,將“令”字去掉更加準確自不待言,比較關鍵還是在於娛園本里平白多出了“柬友”二字。

近年此詞流傳,固是因其首句破空而起,悵惋直陳,頗宜代入物是人非的愛情語境,可“柬友”一出,立意卻全變了:依汪刻本的說法,這分明是種文人慣見的套路——以男女情事,隱寫與朋友決絕的詞。

按常理說,詞集既有兩版,本當以先刊者為尊,但再想一步,先亦有先的麻煩:通本刊行時容若往來友人均還尚在,如果真的是“柬友”,此集又俱託師友編收,倘出於不願見罪而故意遮掩諱言,減字矇混,也未必不可能。娛園本雖刊發在後,但“刊行時,《飲水》、《側帽》原刊本尚存世,汪氏曾據以參校”,是以其差異處,亦不當直斷為誤。

今人已無緣得見《飲水》、《側帽》二輯原刊了,但依理而論,重輯詞集,如有刪字改或還容易,而欲加內容上的增添,卻必當有據——也即是說,通版的“柬友”大約本是有的,卻為徐乾學、顧貞觀等人故意隱去了。

因時間相隔太遠,所寄友人究竟為誰已再難考據,我們只約略知道這首詞成於康熙二十四年春——因納蘭性德恰病逝在那年的五月三十(7月1日),已可近幾視為人生末階段作品。

我比較認同的全詞版本如下: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較之我們常見的版本,有數字出入:人們背慣了的“故人心易變”在通本中作“故心人易變”——以其出處“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見”視之,我以為以通本為是。而“驪山語罷”通本作“雨罷”,一則與後“淚雨零鈴”衝突,二則除王建一句與李楊故事無干的“曉來唯欠驪山雨,洗卻枝頭綠上塵”外,驪山並無雨典,是以這裡當推娛園本更妥。

蹊蹺的病逝——“人生若只如初見”背後的納蘭性德

我以為讀者在看詩詞之前有一點是先要明確的:讀者須知道他把玩欣賞的究竟是詩本身,還是詩後面的那個人,或那個人想說的話——也即是說,在你而言,詩究竟是藝術品還是一件傳導介質。

兩種讀法本身有其門檻差異,這個無需諱言。而詩法水準之外也不難見,前者更多近乎寫作者兼鑑賞者視角,需對作品的用語、節奏、質地、傳接、迴旋、環應均加以品味考評,所謂作者情致,只是成文前提和作品底色,並非供觀者汲取之物;而後者卻更多站在傾聽者視角,只要詩後面站的人是可愛的,真誠的,美的,說的話是可親的,可感的,合理的,那麼技法雲雲反而是愈少或愈無痕跡而愈佳。

今古能同時耐得兩種視角考量的詩人並不多,屈子老杜幼安之流或能參差近之,而無法平衡才是常態——自然,大多數詩之魅力也正在其不平衡。通常來講,於文論一道有些野心的詞人,其作品往往略近前者,而哀樂倍於人的性情之輩,則當更對後者的胃口。納蘭詞以“自然眼舌”著稱,自然更偏後者一路。

這首木蘭花結構並不是很整,字句之間亦有不精簡處,譬如“如”、“何”兩出,“人”字三見,似出一腔怨悶,匆匆而就,並未精心打磨。

典亦用得老實卻不平衡,班婕妤見棄和楊貴妃之死二典,前者僅取七字,寫得極疏,餘地均以感評填滿;而後者又下得太密,相關名屬幾乎填滿了下半闋,致使尾句很難找到更高的立意降住上半。

木蘭花不易填,因其上下闋的格律完全一致,便不若同樣七字疊羅的《浣溪沙》那樣承轉雍容;又為其仄聲一韻而下,故而亦未如其平仄數度換韻的變調《減蘭》那樣吞吐拗怒。

其通貫處,當如一劍刺落,入須先見小阻,而後遊循肯綮,刃端微轉不減餘力,出時方見後力不竭。

反觀納蘭此詞,起手聲威奪人,如刀入豆腐,但“等閒變卻故人心”兩句顛倒胡旋,卻把當頭的氣勢全部消化掉了——致使及至下闋過片,本該藉著密韻兩句漸入奇境時卻不得不重新開始振起,蓄力較旁人短了四句之多,這也難責詞到尾端出現了語未完而力已竭之相。

但回過頭來,若說容若對詞牌節奏分別全不懂得,倒也不切實。以詞擬古而論,《木蘭花》上下片結構勻整,韻勢捶墜,音韻上十分合適——從容若的寫法看,當頭發力,後出鋪陳,也自有唐代歌行體的影子。

古決絕詞最有名的亦當屬元稹寫牛郎織女的三首歌行,其中一句“借如死生別,安得長苦悲”,曾被金庸用予袁紫衣在胡一刀墳前一嘆——容若的擬古,其動念或者便出於此詩(所謂“故心人不見”,在原詩中亦能找到“相見故心終不移”以為照應)。

這首詞語義崚嶒不暢,是以各家解讀,也往往有些似是而非,語焉不詳。慣見說是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以其“不怨”證其溫厚,但我讀來卻覺得似乎並不全如此。

通詞意思也不難解,略加翻譯如下:人生若定格於初見而無後來,便不會有班婕妤的紈扇見棄了——分明是故人的心意取捨變了,卻還要辯解稱自己心尚如故,是心中的人不似昔日才致離變。君我二人便彷彿李楊故事,妾身為定情時的一回私語,縱然日後被負也並不敢怨悔,那麼明皇與我相較又如何呢?比翼連枝,也是你曾說過的話啊。

是否真無怨意,分明可見,不消再說,更可關注的是與《古決絕詞》相較,這首詞倒其實並非真的決絕。

——詞中所有情緒事典,俱出被動,及至最後,也不曾出一點“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有此迢遞期,不如死生別”的意思,而只是“幽閒貞專之善女”一點自傷的陳述。這在容若這個不喜搬攔掩映,慣作主動驅馳的人而言,實在是不太尋常的。

既是“淚雨零鈴終不怨”,並無相與決絕之意,卻還要以此詞柬友,那麼不難推斷,這動機若非出於被負後還要挽回的企圖,便只有一個可能:這首詞被附在信中寄給了朋友,但並不是為這個朋友而寫的——容若寄上此詞,或許只是為了跟朋友傳達解釋一樁被辜負的委曲心事。

他素來有寫了新詞寄給朋友閱看之習慣。朱彝尊便記得,在京居住時,容若“日必有札及予,或再至三至”,就中俱是新置詞作,而登門到訪時,他又往往囑其需將書信“投甕火之”,不留底稿,可見他亦知道自己遣詞衝動,不免有些易落的話柄不宜公開。

——容若性情直率,詩詞全從心出,不善酬答作偽,故而寄給朋友的詞作常有套著人家名字,筆頭卻早不知跑到哪去了的時候。譬如康熙十二年因寒疾未能赴殿試,徐乾學為安慰弟子,依及第例贈以櫻桃,而容若答贈的《臨江仙 謝餉櫻桃》就早已與老師的“餉櫻之情”全不相干——就中“綠葉成蔭春盡也,守宮偏護星星”、“惜花需自愛,休只為花疼”,已全然藉著徐的一籃櫻桃,寫給了一位看似已嫁的戀人。徐氏向來依附明珠,自然不會計較這些,但容若不善以典藏情,頭尾易露,從此例頗可見知。這也是後來徐、顧等人代他結集,頭疼地替他刪掉了許多典故太過露骨的詞作的緣故(如“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顯有被皇帝奪取愛人之疑,通本便未曾收錄)。

我於是有些好奇這位能令他生怨而不敢道怨,被辜負而未肯稱絕的人究竟是誰了。在將死去的那個春日,他又究竟是因何被迫與他生出了這樣的嫌隙呢?

於是我去翻看了一下他的年譜——可惜的是,康熙二十四年,他相關的記述並不多。真正可考,不過是四月送嚴繩孫南歸以及五月二十三日召集朋友們,在淥水亭作了最後一場宴飲,隨後便立刻寒疾發作,七日不汗而死了。我將他一眾平生摯交一一查證,從他身後的追念來看,卻未見有哪一位稱得上“比翼連枝”的“故人”可疑地缺席。

不過翻看康熙二十四年他的詩作倒是不難看出,容若整個四五月份都處在一種十分不詳而悲忿的情緒裡——對於一個年方三十一歲的壯年人來說,他這年落筆的似乎全不避讖,反而裹挾著一種直面死亡的荒涼感。

送嚴繩孫離開時,他寫下了這樣兩首詩:

離亭人去落花空,潦倒憐君類轉蓬。便是重來尋舊處,蕭蕭日暮白楊風。

半生餘恨楚山孤,今夜送君君去吳。君去明年今夜月,清光猶照故人無。

蹊蹺的病逝——“人生若只如初見”背後的納蘭性德

嚴繩孫

此二詩之不祥,已經不似送別,而似永訣了。何謂“蕭蕭日暮白楊風”?“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是也——白楊為墓樹,素與死亡、輓歌緊密相連,第一首分明已見君去重來我已歿的讖語,第二首末句則更加明顯:明年今夜,我當已不在人間。

按理說,五月二十三還能和朋友們宴飲聯詩,至少四月間應該病得還不算太重。但詩句如此激烈,悲觀棄世,委實令人奇怪得很。嚴繩孫後來在回憶這一場離別時,頗有些欲言又止:“歲四月餘以將歸,入辭容若時,坐無餘人,相與敘生平之聚散,究人事之終始,語有所及,愴然傷懷久之。別去又送我於路,亦終無所復語。然觀其意,若有所甚不釋者,頗怪前此之別未嘗有是。”

“送我於路,亦終無所復語。”倒並不奇怪,畢竟“坐無餘人”,方能深談,而“究人事之終始”,乃至“愴然傷懷久之",這樣情緒倒和《木蘭花》的“人生若只如初見”、“等閒變卻故人心”有相近之處。

“頗怪前此之別未嘗有是”,這便更說明作為老友,他已察覺到了一些東西。只是嚴性情溫澹,對這段談話處理得太過朦朧,是以我們依然看不到這“人事”究竟的輪廓。

推至五月二十三日。容若打疊精神,請了梁佩蘭、顧貞觀、姜宸英、朱彝尊、吳天章等一干摯友宴飲於淥水亭,分詠夜合歡花。然而雖然有諸友相伴,他似乎依然心情不佳。

這首被譽為絕筆的夜合歡是這樣寫的:

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花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對此能銷忿,旋移迎小楹。

蹊蹺的病逝——“人生若只如初見”背後的納蘭性德

詠物素來是有話無法直言的詩人最好的筏子,而這又是一首被動化的詩——無論“卷舒因晦明”,還是“影隨筠箔亂”,均難免一種不能自主的意思,而“香雜水沉生”亦多少見出幾分麗質不自棄的倔強。末句“銷忿”二字下得已是很重——由四月的愴然無復語,轉至五月已成了待銷的忿怨,而同來的摯友姜宸英亦有“良會歡今日,無煩蠲忿為”以相慰,可見朋友們無論是否知道情由,總都能瞧出他心情極差了。

這不由令人更加好奇,容若這一腔無法直抒的憂忿究竟由來於什麼方向。

或者是因為日有所思,上週我在夢中突然有了一個角度刁鑽的思考——《木蘭花》一詞所用被棄與賜死二典,其所不忍責怨的指向,都是帝王。

這個思路讓我醒來之後念念很久。

變心之典可用者甚眾。蘼蕪故夫、買臣覆水、文君辭絕、秋胡戲婦,乃至“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何況如今鸞鏡中,妾顏未改君心改”、“見多自成醜,不待顏色衰”等,均未必不可為用,而用典想來唯恐不盡不實(韓憑可證)的容若卻偏偏連選了兩個薄倖帝王之典,其中是否有所實指呢?

我重看了一遍原詞,又揀出了那首“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見”的出處翻了一回,這種感覺便更加劇了。

謝朓原詩名叫《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詩》,全詩是這樣的:

掖庭聘絕國。長門失歡宴。相逢詠蘼蕪。辭寵悲團扇。

花叢亂數蝶。風簾入雙燕。徒使春帶賒。坐惜紅妝變。

平生一顧重。宿昔千金賤。故人心尚爾。故心人不見。

詩中昭君、阿嬌、班婕妤三個典故,所怨所慕,依然都是帝王。“故人心”與“故心”之間的譏辯,本意原便系在帝王一身,與尋常痴男怨女並無干係——而此詩所贈的王季哲,後來也正是在謝朓的告發下死於當時皇帝之手。

這推論讓我不自覺將目光轉向了康熙帝。

讓容若早在四月就有了不詳預讖的陰雲,是否牽連了皇室呢?

歷史記載中,康熙帝和納蘭性德年齡相仿,既是中表兄弟,又是極融洽的君臣。隨侍多年來,容若“出入扈從,服勞惟謹,上眷注異於他侍衛。久之,晉二等,尋晉一等。上之幸海子、沙河、西山、湯泉及畿輔、五臺、口外、盛京、烏刺及登東岱、幸闕里、省江南,未嘗不從。先後賜金牌、綵緞、上尊御饌、袍帽、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屬甚夥”,可謂殊遇。

三十一歲上,容若已被擢升為乾清門一等侍衛,得正三品之遇。而就在此前三年,康熙還曾命他隨副都統郎坦率兵往東北索倫,以捕鹿為名沿黑龍江行圍,徑薄雅克薩城下勘其居址形勢,偵察沙俄軍隊的兵力,為二十四年的雅克薩之捷埋下了伏筆——亦可見容若文武雙致,康熙亦頗能用才。

在姜宸英為容若所作墓表中有這樣一段描述,說容若在西苑隨侍時曾有一次遇險。“上倉卒有所指揮,君奮身為僚友先。上嘆曰:'此富貴家兒,乃能爾耶!'”雖然姜宸英未曾明說那回遭遇究竟是何事(後人推斷為康熙十八年的地震),但令康熙感喟如此,君臣二人也究竟有了死生交情。

納蘭性德生命的最後一年看似正是二人的蜜1月期——康熙二十四年三月十八萬壽節,容若獲賜御筆書賈至《早朝》詩,不幾日又曾受命賦《乾清門應制》詩,並將御製《松賦》譯為滿文:對於一名侍衛而言,這類文制往來已是殊遇了。在即將病卒的五月裡,據姜宸英記述,納蘭性德之名尚在伴駕出遊的名單裡——無論怎麼看,君臣二人也不像有什麼摩擦,令容若失望到感喟“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境地。

懷著這種疑慮,無意間我又看到了容若同年春末寫給顧貞觀的一首《暮春見紅梅作簡梁汾》:

杏花庭院月如弓,又見江梅一瓣紅。知是東皇深著意,教他終始領春風。

杏花庭院又見江梅,結合“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已謝杏花新”的時序看來,自有幾分當盡而不盡的自嘲。

詩不打眼,又是書信酬答,我先頭沒太放在心上,但帶著一種疑影去看,卻隱隱覺得這“終始領春風”隱有始亦彼、終亦彼,死生俱在君恩的意思了——前半點東君為“東皇”,更有些唯恐言不盡意的樣子。

所以,容若的寒疾,究竟是不是真的寒疾呢?會不會反而是“東皇深著意”、“終始領春風”之下的秘密賜死,是以容若才早有預料,一直心懷忿悶,卻不敢言怨呢?

我於是便又著重翻了翻容若去世前後的一些資料。

五月二十三日,容若召來京中最交好的朋友們最後宴飲了一次,隨後“病七日,遂不起。時上日遣中官侍衛及御醫問所苦,命以其狀日再三報。親處方藥賜之,未及進而絕。上震悼,遣使賜奠,恩恤有加。” (韓菼所作神道碑記)。

——在這突然病倒的七天裡,康熙帝每日派太監、侍衛、御醫輪番去探病醫治,“命以疾增減報,日再三”,到了出塞巡幸臨行前一日,康熙自己開方子賜了一丸藥,容若沒來得及吃便死去了。

康熙帝喜歡西醫,常愛琢磨方子是我們慣知的,但天子賜藥的用意是否那麼單純,倒可斟酌(後來曹寅風寒,亦是康熙賜藥,未及送至而死,只曹寅是自請賜藥)。固聞包拯之死便是在樞密院值班偶感風寒之後得宋仁宗賜藥,十數天後暴斃,後專家查證其屍骨中有大量砒霜,乃知是藥物有異——那麼這一枚親賜之藥有沒有“及進”,是否只在乎病卒和賜死的區別呢?

成書於北洋時期,但取材自國史館的《清史稿》中刪掉了贈藥的部分:“俄疾作,上將出塞避暑,遣中官將御醫視疾,命以疾增減告。遽卒,年止三十一。” 增在視疾之後的“遽卒”二字,卻似乎更見春秋筆法。

容若最終死在五月三十,彷彿特地挑選一般,這一日剛好是妻子盧氏的祭日。生不同時死同日,被後來許多人感喟深情通靈,緣法如此。

而一天後,六月初一,康熙帝起駕出行,巡幸塞外,不日行至距古北口一日之地的兩間房行宮,三日後接到來自雅克薩戰場的捷報火票,當晚駐蹕舍裡烏朱(灤平火斗山三道溝)舉行慶祝宴會,古北口防禦古爾拜、都司石春應召赴宴拜賀。憶及當年索倫探路之功,康熙更“上行在遣中官祭告,其眷睞如是 ”。

究竟是千古君臣,還是難言之隱,我再找不到其他佐證,也便只得任它湮沒在枯朽的歷史中了。

歷史研究方面我實在是個門外漢,亦不敢多作揣測延伸,以“入宮表妹”說、“明珠索尼儲位之爭說“、或“外交遷怒”說等未有實據的猜測自行將故事補完——事實上彷彿有許多人曾經用小說來追索這段蒙在君臣相愜之下的詭怪。

這一切無用的疑影,重重牽扯,在我而言最終也只不過是為了回到這首詞上。


蹊蹺的病逝——“人生若只如初見”背後的納蘭性德

正是有這許多難解的牽扯勾連,這首身段不穩,行文遊躁,辭色上卻欲說還休,帶著仰視和怨悶的小詞層層暈染起來,才見出納蘭詞中少有的、悠長綿密的甘苦回味。

而歷經這些日子以來的偏執和查閱,或者我也才有了回頭說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的資格——可是這時,我卻真是希望它只是那首打眼看去筆法不佳的小資愛情詞了。

(公眾號:李讓眉此間清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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