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王座上的莎士比亞——《權力的遊戲》中的莎翁悲劇元素(上)

鐵王座上的莎士比亞——《權力的遊戲》中的莎翁悲劇元素(上)

《權遊》中讓無數人魂牽夢縈的鐵王座

自古悲劇,血脈相連。

時光變換,斗轉星移。王朝一個個崛起、覆滅,歷史一波波翻湧、退潮,舞臺的戲班人馬不知換了幾百批,臺下觀眾聚聚散散何止更替幾代人。天地山川間,佈景搭配滄桑鉅變,荒野漸漸褪去,城市急速瘋長,公路無限延伸;世界既沒有盡頭,也沒有神秘可言。即便廣闊的夜空上還有神明的宮殿,也會震撼于都市夜晚的虹光。

但悲劇總會靜靜潛伏在人群中。悲劇有強烈的表現欲,她一有機會,就要走上舞臺,訴說自己。

她曾經融入莎士比亞的墨水中,化為幽魂,在城堡中呼喚著復仇的烈怒;隨即變成女巫,在荒原上呢喃著陰暗的預言;她既是冠冕,也是利劍,兩樣沒有區別,都沾滿了紅、白玫瑰的鮮血。

這些年,儘管文學陷入了沉寂和落寞的境地,悲劇卻沒有在街角的枯燈下背影淒涼、獨自垂淚;相反,她在人間至繁華處——影視作品中找到了新家,綻放出巨大的表現力、感染力。

其中,熱門美劇《權力的遊戲》有許多悲劇元素,與莎翁名劇一脈相承。很少有電視劇,在好幾季中能保持如此宏大的格局、豐富的背景線條、精良的製作、講究的臺詞、迷人的懸念,以及向經典靠齊的悲劇品味。

那麼《權遊》的鐵王座上,都有哪些莎翁悲劇元素呢?

坐在王座上的,總是錯誤的人

君王不稱職,向來是悲劇的導火索。

如以史實為依據,僅將莎士比亞的歷史劇劇情,按照歷史年份排序,閱讀順序應為:《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亨利五世》→《亨利六世》→《理查三世》。

這五部歷史劇,從金雀花王朝的最後一位國王理查二世不得善終為起點,到簒奪者亨利四世老邁不堪,費盡心血應付四方叛亂,再到原先的浪蕩公子亨利在市井與戰爭中蛻變,成長為亨利五世,在阿金庫爾收穫無上榮光;然而國運畸變,漫長的玫瑰戰爭在亨利六世統治期間綻放出血腥的花朵,混亂與動盪的時局孕育了怪胎理查三世。當然,他也不會有平靜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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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戰爭期間的戰場圖

這一系列劇目,以精湛的寫作技巧,華美的藝術風格,恢弘的主題結構,為讀者塑造出一個又一個君主,可謂是戲劇中“君王的群像”。我們會發現,大部分國王,都是悲劇的發源地。

雖然亨利四世通過種種不光彩的手段,謀得了王冠,在貴族中投下一道深刻的陰影,並將在日後的歲月裡裂變成醜陋的疤痕;但是,亨利•波林勃洛克的謀逆真是一切災難的罪魁禍首?如果不是理查二世的任意妄為、一意孤行,造成天怒人怨的局面,哪會給波林勃洛克以良機?

一個不稱職的君主,是“百事哀”的開端,這一點在《權力的遊戲》中也有充分體現。整部劇的歷史背景,建立在“瘋王”伊里斯•坦格利安失去正常神智,與貴族群體積下血海深仇,最終以叛亂的形式轟然爆發。伊里斯•坦格利安發瘋的原因,《權遊》沒有交待。但這一人物形象,隱喻著後面幾十年“瘋狂的歷史”:歷史瘋了,歷史從朝野中釋放出厲鬼,從寒冬裡召喚出邪魔,從土地裡啜飲著鮮血。

國王發瘋在前,歷史癲狂在後。君王是淌血流膿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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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王”伊里斯

那麼王座的後來者呢?他們有能力撫平哀痛、化解悲愁嗎?

一錯再錯,總是歷史的宿命。亨利五世雖然博得一世英名,亨利六世卻是個令人咋舌的國君。在莎翁的戲劇形象中,他虔信而懦弱;真實的歷史則盛傳他有精神疾病,也真真是一位“瘋王”了。

玫瑰戰爭期間,各路權力的玩家在刀光劍影中化為齏粉,令歷史舞臺的幕布也為之震顫;約克家族短暫地勝出,卻躲不過兄弟鬩牆的宮廷戲碼,終讓理查三世,這位戲劇史上著名的妖孽君王帶上了皇冠。劇中,理查是一位血液都流淌著劇毒的人物,誰的命運一旦與他發生糾葛,無論是敵是友,多半逃不過白骨森森的終局。

《權力的遊戲》中家族紛爭的故事線條,與莎翁筆下玫瑰戰爭的戲劇脈絡有相似之處,只不過更龐大,更復雜。

電視劇裡,太平並沒有隨著反王戰爭的勝利、拜拉席恩王朝的統治而延綿,“錯誤的君王”又出現了,他就是戰爭領袖勞勃•拜拉席恩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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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勃•拜拉席恩

悲劇作品中,不合格的君主被視為混亂的符號,一定會引發或加深王國內部的撕裂,劃出巨大的創口,血液馬上就要噴薄而出。

一如亨利六世坐視蘭開斯特家族與約克家族鬥爭明朗化、白熱化,《權遊》中,勞勃為王期間,蘭尼斯特家族迅速成長為朝野第一勢力。趁國王蒙在鼓裡,以鹿為族徽的蘭尼斯特已經悄悄蠶食了皇權,太子亦不是國王的親生兒子。這一切,為勞勃死後諸侯爭權、五王之戰打下伏筆,為後面數不清的悲劇埋下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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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各家族族徽

勞勃身後,喬弗裡驕狂而變態,其死一度引發中外全網狂歡;託曼年紀幼小,再加上生不逢時,兩位國王很快隨風而去。其後,稱霸鐵王座的是位女王,瑟曦•蘭尼斯特陰險歹毒、心狠手辣,哪片不幸的國土選擇了她,哪片國土就要泛起血浪的海潮,掀起陰謀的洪水。

因此悲劇隨著王冠代代傳承。

你無法戰勝往事:那些定義你的時刻

無論凡人,亦或君王,除非風雲匯聚,時局激變,創造嶄新天地,否則難以突破生命中早已成型的框架,難以跨越往昔歷史塑造的定局。

哈姆雷特還未登上舞臺時,老國王的陰魂已在城堡上飄蕩,預示著王子的人生,將永遠被宮廷陰謀束縛在掛滿倒刺的網格里,越勒越緊,最終也要搭進自己性命和一世幸福。

王子沒有選擇,要麼為父報仇,劍尖淌血,自己也變成宮中另一具屍體,以此達成道義上的“生存”;要麼忍受恥辱,苟活於世,接受精神上的“毀滅”。

王子血統高貴,道德高尚,心中充滿了激烈的愛恨情仇,註定是痛苦徘徊的復仇者;這一點在其叔叔克勞狄斯殺心大動時、在父親陰魂不散時就已譜寫成章。王子也是命運的主演,流淚念著往事書寫的臺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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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勞倫斯•奧利弗版的《哈姆雷特》

沉重的過去,壓斷許多人的脊柱。在這些不幸的人中,哈姆雷特卻是背景故事較為簡單的一個。當代影視作品在塑造人物時,因表現手法與表現空間相較文藝復興時期,得到空前提高,因此人物的歷史背景更為飽滿,使人物扭曲變形的歷史因素更加豐富。人物形象也就更加厚重。

與哈姆雷特相比,席恩•葛雷喬伊需要與之鬥爭的不堪往事就更多了。他的悲劇,很大程度來源於歷史留下的格局。席恩的父親,鐵群島之王巴隆•葛雷喬伊,曾發動叛亂,後被奈德•史塔克擊敗,領走席恩作為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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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恩•葛雷喬伊

席恩與史塔克家的孩子一同長大,內心深處是史塔克家族價值觀的擁護者。但瞬息之間,奈德命喪君臨,“五王之戰”爆發,席恩被迫面臨選擇:是忠誠於撫養自己成人的史塔克,還是迴歸本家葛雷喬伊?

這個問題糾纏了他大部分人生的時間,成為一株絞殺生命、成就悲劇的毒藤蔓。

在已經定型的歷史背景的推動下,席恩選擇了背叛史塔克的長子:羅柏•史塔克。回到父親身邊的席恩,極度急切,想要證明自己是真正的“鐵種”,因此發動突襲,奪取了史塔克的權力中心臨冬城,犯下人生中最致命的錯誤。

奇襲臨冬城前後,是席恩人性扭曲的關鍵節點。這段時間,他內心的主要衝突由陣營選擇,轉變為心靈邪惡與善良的衝突。他必須向鐵群島證明自己是心狠手辣的領袖,選擇已經做出,再無回頭可能。因此他向狂野和暴力妥協,人性淪落,黑暗汙穢。

鐵群島士兵卻出賣了席恩,他落入“小剝皮”拉姆斯•波頓手中,慘遭虐待,昔日繼承人的身份被踐踏成泥,轉變為“臭佬”與閹人,自我定義遭到毀滅性打擊。至此,在歷史往事的推動下,席恩深陷於家族恩怨和陣營紛爭中,一步步走向深淵,一錯再錯,終於落到神經錯亂的邊緣。若非珊莎出現,他可能也就真瘋了。可以說,

是歷史為席恩的身份做了雙重註解,在宿怨和恩仇的背後,歷史依舊冷笑著拋出“毀滅與生存”的難題。

哈姆雷特至死,還是符合“復仇王子”的命運定義。相比之下,席恩付出了慘重代價,在無盡的恐懼和苦難後終於找到了一絲心靈的平靜。既是鐵種,也是冰狼,成為他生命結束前的釋懷。某種程度上,他與歷史和解,並重新定義了自己,算是苦澀的悲劇嚼碎後,終有淡淡回甘。

你無法戰勝未來:人墮落的必然性

人在時間的洪河裡搏擊,歷史的驚濤一波波拍打,讓人耗盡所有體力。但真正的巨浪尚在積蓄能量,準備以摧枯拉朽的毀滅姿態,一舉將人淹沒。

巨浪的能量來源於人本身。即便再膽大無畏的勇士,面對自己病變的內心,也是孱弱無力。宗教色彩濃厚的說法認為,人太容易受到誘惑,人降生到世上的那一刻,一隻腳已經邁入未來的墮落之門。

莎翁悲劇中,勇士墮落最經典的案例,也許是麥克白從榮譽巔峰到兵敗身死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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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邁克爾·法斯賓德飾演的麥克白,2015年上映

非常有意思的是,《麥克白》有一個類似於《紅樓夢》的開場,筆者相信,莎士比亞和曹雪芹誰也沒抄誰的,僅是文學模式上有趣的巧合。

就像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相約下凡“了結一段風流公案”,《麥克白》的開場,也有三位充滿神怪色彩的女巫,相約還要再回到曠野,那時她們會見到麥克白將軍。

“美即醜惡,醜即美”的名句出自於此,可謂是對人類本性的黑暗預言。

剛為國王鄧肯平叛的麥克白,立即受到權力的誘惑,趁國王入睡,將其殺害。犯罪後的麥克白喃喃,大海不僅無法洗淨他手上的鮮血,相反還會被染得殷紅。他的心意識到自己已經墮入地獄,但野心也以同樣的力量,發出飽含渴望的怪叫,讓他甘心墮落。

為了抗拒女巫的預言,麥克白冷血地殺害了朋友班柯和貴族麥克德夫的家人。他在成為魔鬼的路上如此投入,以至於麥克白夫人精神錯亂而亡時,他也毫無傷感懷念之意,彷彿失去了動用感情的能力。最終他一無所有,連性命也失去了。

麥克白的墮落有象徵意義,面對內心陰暗的呼喊,哪怕強有力的人物,那些看似能與命運掰手腕的人物,都會屈從在慾望的大纛下。人類很難保持長時間的精神力量,抵抗誘惑的侵蝕。這就是悲劇作品中,人類總會墮落的重要原因。

被慾望拖入劫難深淵的主題

,在《權力的遊戲》中,以蘭尼斯特家族的興衰這一支線來展示。這群金髮雄獅以生動的案例告訴世人,有時候,家族誕生再多精英,也敵不上一個很作的成員帶來的巨大危害。

詹姆•蘭尼斯特的一生,受到姐姐瑟曦•蘭尼斯特無法估計的消極影響,瑟曦沒有成就他,卻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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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尼斯特兩姐弟

按慾望來分類,詹姆始終陷在愛慾的網羅裡

,每當他的天性好不容易點燃絢麗的華彩,對瑟曦的不倫之戀最終會把他召回君臨。他從沒有真正地離開姐姐。這樣的禁忌之愛,在今天倫理法度完善的文明世界,可以被視為人的原罪。詹姆因為對姐姐懷有愛和眷戀,而這種近親的戀情是不正常的,是墮落的,所以詹姆雖然受到苦難的洗禮,人物形象得到昇華,但逃不過其原罪帶來的連累

在瑟曦的慾望中,對弟弟的感情倒是其次的。她像勇敢而野蠻的將軍麥克白,對權力持有狂熱的態度。權力這塊散發著奶油香味的毒蛋糕,一步步引領瑟曦,將她從一個“又壞又作”的人,變成一個“又壞又作又有權力”的人。詹姆的墮落是單方面的,僅僅在愛慾上墮落;瑟曦的墮落是全方面的,權力的貪慾毒害了她每一滴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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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曦•蘭尼斯特

蘭尼斯特家族的由盛轉衰,瑟曦要負很大責任。老家長泰溫•蘭尼斯特死後,瑟曦不但沒有能力控制局面,反而與其它政治勢力結仇,引進毒瘤大麻雀;雖然最後以瘋狂的方式擺脫了對方的控制,但帶來的政治傷害是不可彌補的。

瑟曦這一系列行為,其根源在於對王權的佔有慾,她最愛的情人是權力本身,完全不願意分享。但政治,經常是在協商、妥協、拉攏和聯盟的過程中完成的,充滿了討價還價、適時強硬與合理讓步。從這一點上來說,瑟曦•蘭尼斯特簡直不像泰溫•蘭尼斯特這種老狐狸的親女兒,完全不懂政治,更別提高超的政治操作。

她的目標,超出了她的實力。她對鐵王座無法控制的欲求,註定戕害自己。她接二連三的錯誤方式,間接或者直接害死了蘭尼斯特家族的後代,最終門下人丁冷落,家族完全喪失政治空間,進而衰敗。

豪門至此,明天卻未必光明,他們依然受到許多消極因素的制約,依然逃不過“往下走”的魔咒。人的墮落,門閥的式微,是古今悲劇中難以缺席的宏觀圖景。

維斯特洛頂級政治精英泰溫老爺子,如果知道家族未來如此淪落,大概要先氣活過來,再背過氣去。

鐵王座上的莎士比亞——《權力的遊戲》中的莎翁悲劇元素(上)

泰溫•蘭尼斯特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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