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危機:總是難以預測,卻都似曾相識

2008年11月,也就是美國次貸危機後的幾個月,享譽世界的倫敦經濟學院完成擴建,耗資7100萬英鎊。英國女王親臨並主持了落成典禮儀式。在一群全球頂尖經濟學家的陪同下,女王參觀完新樓,然後向他們直白地提了一個問題:

先生們,為什麼沒有一個人預見到危險將要發生?

多年來,經濟學界因為無法準確預測到幾次大型危機,而被廣為詬病(後來有學者收集資料,發現其實還是有些學者預測到了的)。其原因,其實很多文獻中已經指出來了,就是古典的經濟學分析框架中沒有充分納入貨幣或金融因素。比如我們微觀經濟學的第一課,完全競爭市場中的供需出清,竟然完全沒有涉及貨幣,好像大家手上都是拿著無限的錢。當然,這一缺陷其實很早就被人發現,後來的經濟學家們慢慢引入貨幣或金融因素,比如凱恩斯的宏觀經濟學框架裡是有貨幣的,並且有了貨幣政策的應用。模型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完備,或許應該是越來越接近客觀世界。

然而,我們遺憾地發現,這次,它們在預測上依然沒什麼用……

一、危機的本質

當然,雖然還不能準確預測危機,但也不是一點成績都沒有,我們對整個經濟運行客觀規律的認識是在慢慢加深的。我們依然使用一個過去多次使用的,來描述宏觀經濟運行。

金融危機:總是難以預測,卻都似曾相識


人類的主要經濟活動可以體現為生產或消費,在現代信用經濟中,需要為此投入資金。資金來源無非是自己(股東)投入的股權資金,和借來的資金。當出借資金的行為變成專門的生意後,就出現了金融業,這件事發生得非常古老。同樣,金融業也和實體一樣,也有它自己的股東和債權人。因此,整個過程中,其實存在兩輪財務槓桿,分別是實體的財務槓桿和金融業的財務槓桿。

值得一提的是,這裡的金融主要包括銀行和影子銀行,即從事債權投資為主的金融業,即提供“信用”“信貸”的融資服務。從事股權投資為主的金融業,可以歸到實體的股東那邊去,它們從事的金融生意和“信用”“信貸”關係不大(比如我國做私募股權投資的企業甚至都沒有嚴格意義的金融牌照)。在我國,甚至可以直接把圖中“金融”替代為“銀行”二字,因為銀行佔據了整個金融業的絕對主體。

考慮到財務槓桿高低,我們把上圖改為(用權益乘數衡量財務槓桿):

金融危機:總是難以預測,卻都似曾相識


股東們(包括金融業、實體的股東)為了追求更高的ROE,在ROA無法快速提高的情況下,就會有動機加大財務槓桿。因此,槓桿經常會高企。甚至在極端情況下,是這樣的:

金融危機:總是難以預測,卻都似曾相識


圖中的槓桿就有點嚇人了。這種極高槓桿的情況,一般發生在經濟下行後,ROA在變小,而股東們又追求ROE,於是有加大槓桿的動機。同時,經濟下行時貨幣政策又往往很寬鬆,甚至極度寬鬆,借錢很便宜,又助力了他們輕易加槓桿。

當達到這種極端高槓杆的情況時,整個體系處於一個很脆弱的狀態中。如果負債能夠接續,一般也不會馬上出事。即使ROA很低,加完槓桿後的ROE依然很低,那麼只要負債不斷(不停借新還舊),現金流不斷,那麼這個體系還能維持。但這高度依賴於現金流的維繫,如果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導致一部分債務人資金鍊斷裂,那麼其他債權人如驚弓之鳥般迅速收回資金,那麼整個體系馬上就土崩瓦解了。當然,即使沒遇上風吹草動,當槓桿高到收到的現金流不能覆蓋債務時,也是早晚會爆掉。

受驚之後大家集中收回債權資金(如下圖紅色箭頭所示),瘋狂“賣出一切”。在過去金融業只包括銀行的時候這便是

“擠兌”,放到現在,本質依然是擠兌。這其中,有些金融機構或實體無法籌措到足夠資金應付擠兌,便會陣亡(當不少金融機構倒閉時,便稱為金融危機)。當然,在高槓杆的狀態下,幾乎沒有一家健康的機構能吃得消這種擠兌。

金融危機:總是難以預測,卻都似曾相識


緊接著,就是被抽走資金的實體企業開始關門,人們開始失業,經濟陷入衰退。這時候,就是金融危機演化為經濟危機。

總結一下:平時,人們對貨幣的需求,是獲得貨幣並將其運用出去;而危機來臨後,人們對貨幣的需求,是儘可能從外面收回一切可以收回的貨幣。這完全是兩碼事。

每次危機的發生都是出人意料,但是,總都那麼似曾相識,無外乎上述這個框架。只是每次加槓桿的名堂,總是被不斷翻新。

而如果槓桿不高的時候,企業或居民手上都備一點資金,那麼現金流短暫斷絕時,還能維持過去,不至於體系崩潰。但很可惜,大家槓桿都挺高……

切記,槓桿有毒。

前文我們已經把股權投資歸到實體的股東那邊去分析了,不算金融,但這並不代表它就是完全無關的。因為,如果股票出現太大泡沫,會在表面上讓股東價值增加,然後又可以進一步加槓桿。等股票價格回落,那麼槓桿也爆了。所以,最後還是槓桿。

二、週期波動中的槓桿

用上面的圖來表示經濟運行,是一個靜態的圖。但經濟運行有周期性,其實是動態的。

經濟向好時,實業那邊產銷兩旺,企業家和居民們都對未來充滿信心,所有人的預測都是線性外推的,以為未來的生活會一直這樣美好下去。然後,他們會去加大負債,加大生產和消費。但樹不能長到天上去,漸漸地經濟增速開始變慢,甚至變得乏力,這時理智的人該開始剋制自己,但很遺憾在人群中理智是稀缺的。而有些人,可能不是不理智,而是為了維持ROE,在面臨ROA下降時,不得不加大負債,保住ROE。其實是用風險換收益。

而經濟下行時,卻是剛好相反,企業家和居民們都對未來非常悲觀,縮減生產和消費,如果手上還有閒錢就去還掉負債,降了槓桿,反正也無處可投資。

此外,還得考慮主動槓桿增減和經濟週期變化的速度快慢問題。比如,經濟向好來得太過於突然,如果企業加財務槓桿的速度小於經濟向好的速度,那麼財務槓桿反而有可能是下降的。相反,經濟衰退來得突然,企業經營迅速惡化,財務槓桿被動提升了。

政策當局用了很多辦法想熨平週期,比如採取一些逆週期的措施。但是,很難,我們後文再分解。

三、障眼的結構問題

有時,還會遇到宏觀上整體槓桿率並不高,然後局部領域卻特別高的情況,這也會導致上述崩塌的情況在局部領域發生,然後可能向其他領域傳導。就是說,雖然這圖中的擠兌未在整個經濟體的所有領域發生,但在部分領域發生了,那麼後果可能也是好不到哪去的。

金融危機:總是難以預測,卻都似曾相識


甚至可以說,這種局部發生的事情更為普遍。因為,整體槓桿水平,終歸還是有些偏宏觀的指標能觀測,比如最為典型的就是“債務/GDP”之類的。這些指標即使平穩,卻也不能保證裡面每一個領域都是安全的。

這就好比一座擁有四根柱子的小房子,它不是在四根柱子全壞掉時才坍塌的。

所以有必要盯緊所有領域。但可惜的是,市場主體為了逐利,每次總能找到新的加槓桿領域,有時讓人猝不及防。而政策當局很難成為所有方法的專家,總是難免遺漏。比如次貸危機發生時,可能其他一些領域的槓桿並不離譜。

四、知易行難的逆週期

瞭解了上述框架後,便很容易得知,關鍵是防患於未然,也就是扁鵲的大哥的

“治未病”。一般很難達到這麼高水平,那麼求其次,像扁鵲的二哥那樣,在病情初顯時干預,“治小病”。即,在槓桿達到致命水平前,控制住它。當然,扁鵲老師謙虛地說自己水平不如他大哥二哥,他還沒能做到“治未病”“治小病”,都是病情嚴重時上大手術,“治大病”

但這好像炒股一樣,都知道應該越跌越買,越漲越賣,但現實中大家都是反著來的。宏觀經濟政策也是一樣,大家都知道槓桿有毒,但就是一次一次犯事。

為什麼這個就這麼難呢?

首先,得識別並認定槓桿過高了。整個經濟體槓桿過高容易識別,但如果是個別領域過高,就不容易了。很多悲劇發生在這種時候。

其次,得下得了手整治,這裡又充滿種種阻礙。說金融機構、企業們槓桿過高,但人家所有業務都是合法合規的,在一些西方國家的社會文化中,還真不好強力取締人家的行為,於是宏觀審慎便成了一句空話。宏觀審慎是一件如此微妙的事情,當每個人的工作都沒什麼問題的時候,全部加總起來,卻是有很大問題的。

更有甚者,大部分決策層本身就是槓桿的受益者,既得利益集團阻礙去槓桿。比如日本1990年房地產泡沫破裂前,資產價格在奔騰的時候,我們約不相信他們國內沒有一個經濟學家意識到問題,但就是沒有政策出來去阻止這一切。

或者,還有的時候是不敢下手,那是因為泡沫太大了,一碰就炸……

因此,雖然框架清晰,但很多時候實施起來並不容易,尤其需要堅強的領導。這下,大家應該能明白我國2016年開始的“打好防範化解重大風險攻堅戰”是在幹什麼了。那時的去槓桿有些小痛,是為了避免後來“治大病”。

我猜,這至少達到了扁鵲二哥的水平。

五、危機的拯救

而如果沒有順利完成“治未病”“治小病”,拖到最後危機發生了,此時如何拯救?還是回到框架,危機當中發生的事情,是兩個層級的債權人同時恐慌地賣出一切債權資產,收回貨幣。收回的貨幣去哪了?回想下我們大二學的《貨幣銀行學》,貸款派生存款(存款憑空而來),那麼收回貸款就是貨幣的“逆派生”,貨幣憑空就消失了。沒錯,這就是現代信用貨幣,它哪兒也沒去,它只是消失了。

再重複一下上文那句話:平時,人們對貨幣的需求,是獲得貨幣並將其運用出去;而危機來臨後,人們對貨幣的需求,是儘可能從外面收回一切可以收回的貨幣。

而此刻幾乎沒有人接手,於是資產價格出現雪崩。那麼,有誰能掏出這麼多貨幣來接手這麼多資產呢?不難猜到,只有主權國家政府(在現代貨幣體系中則是她的貨幣代表——中央銀行)。此刻,只需要中央銀行宣佈,你們拋出的一切我都會買下,我買下一切,無限額(當然,現實中央行購買的資產肯定是有個範圍的,質量上有一定要求)。

有了這一句鏗鏘有力的承諾,危機結束的曙光應該是能看到了。待到市場逐步恢復正常後,央行再把這些資產慢慢賣出來。

畢竟,現代央行只需要在鍵盤上打字,就能掏出無限的貨幣。

這一次,首先宣佈了這一項政策的,是美國。

所以,我們覺得,美國還真的只有扁鵲老師的水平……當然,扁鵲老師的水平肯定也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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