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賓丨諸葛廬與子云亭

文/周同賓

周同賓丨諸葛廬與子云亭

南陽諸葛廬

1959年秋期,我來南陽求學。學校在臥龍崗。步出經武門,沿梅溪河西南行,舉頭就看見一崗隆起,崗上老柏森森,一脈濃郁的墨綠,不遠不近地在古城外逶迤,蓬勃著一種不同凡俗的氣勢,讓人震撼。那道崗,酈道元踏訪過,曾看到百里奚故宅,李太白仰望過,曾發出“誰識臥龍客,長吟愁鬢斑”的浩嘆,嶽武穆登臨過,在秋雨中,更深秉燭,為道士揮毫潑墨寫出了龍蛇飛舞的“出師二表”,歷代無數文人騷客都在那裡留下了足跡和詩文。可以說,那是一道天下少有的文化崗。

那時,臥龍崗沒有圍牆,武侯祠不收門票,遊人和香客隨意出入。課餘,我曾坐寧遠樓內讀《紅樓夢》,曾踞抱膝石上吟誦普希金的詩,坐諸葛草廬裡重溫《前出師表》,更有幾分親切感,彷彿旁邊就坐著滿腹經綸的孔明和求賢若渴的劉備,正進行那番將改變中國歷史的著名晤對。

遺憾的是,如今的臥龍崗已被凌亂的當代房舍遮蔽、壅塞,固有的氣勢不復存在。

當然,所謂祠,即紀念性的建築,草廬也是象徵性的,並非諸葛亮隱居時的舊物,草木結構的寓所是很難保存下來的,到底建在哪個具體地方,怕是永也找不到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劉備“凡三往乃見”時的草廬在南陽。臥龍先生夫子自道:“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這段話的邏輯告訴我們,在南陽的躬耕地即三顧地,躬耕地的草廬即三顧處。荒唐的是,早就有人無視這個邏輯關係。晉代襄陽人習鑿齒的《襄陽記》中,先提出“襄陽有諸葛亮故宅”,後,又在所著《漢晉春秋》中,指出“亮家於南陽之鄧縣,在襄陽城西二十里,號曰隆中”(屬南陽郡的鄧縣竟管轄到漢水之南屬南郡的襄陽,真乃咄咄怪事)。這就有意或無意把水攪渾了,似乎“故宅”或“家”即躬耕地和三顧處。即便那裡確有“故宅”或“家”,也僅為許多“故宅”和“家”之一而已。諸葛亮十幾歲時,隨叔父諸葛玄離開老家山東琅琊郡陽都縣,屢次播遷,處處無家處處家,凡住過的地方,都可能有“故宅”或“家”。在新野,在樊城,在荊州,在夏口,在成都,甚至在瀘水之南,祁山之北,都有住過的地方,難道都能和“躬耕壟畝”和“三顧草廬”牽連上?襄陽武侯祠的山腳下,有一塊不大的稻田,插一木牌,上寫“躬耕田”。我看後不禁啞然失笑,戲說得太離譜了。

假若某一日,有“學者”“考證”出了海南島的諸葛“躬耕地”,也不必驚詫。這年頭,學術腐敗不亞於官場腐敗,學界造假不亞於無良商家。“修辭立其誠”已成難得的奢侈。

其實,有“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這九個字在,一切紛擾、鼓譟皆為徒然。我以為,躬耕地的論爭已無必要,和不講理、講歪理的人辯是非,划不來。諺雲:“能和君子打一架,不和小人說句話。”

說真的,我走進諸葛草廬,首先想到的不是孔明的智(《三國演義》對諸葛亮的智謀渲染過當,故魯迅評曰:“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而是他的忠,忠於事業,忠於追求,忠於承諾,並堅守終生。《後出師表》結尾處剖心泣血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才是諸葛亮思想遺產的亮點。他的文治武功,已成歷史陳跡,惟有這種精神代代相傳,鼓舞激勵無數仁人志士,一往無前,義無反顧,為社稷蒼生奮鬥獻身,直到今天。

周同賓丨諸葛廬與子云亭

西蜀子云亭

劉禹錫《陋室銘》:“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寫罷諸葛廬,想到子云亭。後者的知名度似乎稍差。

壬辰歲春節,在四川綿陽女兒家度過。一日,女婿說,西山有子云亭。我聽後欣喜,吩咐道,去看看。

揚雄,字子云,為西漢末期思想家、文學家、經學家,在天文、曆法、音樂諸方面也有頗多建樹。子云亭,據說是他早年讀書的地方。

驅車上了一脈並不高峻的山嶺。蜀地不寒,隆冬時節草木猶青。先找到了蔣琬墓園。在《前出師表》裡,孔明曾稱讚參軍蔣琬為“貞亮死節之臣”,要劉禪親之信之。盤桓良久,迤邐下山,在一面緩坡上,抬頭看見了子云亭。因地震損毀,正重修,腳手架尚未拆去。一看見我就震驚了,和想象中的子云亭反差太大太大。昔日的寒傖亭子如今卻成了集亭臺樓閣於一體的宮殿式建築,凡三層,其上聳起華亭三座,簷牙高啄,有白雲掠過。入眼盡為雕樑畫棟,繡闥彩甍,金碧輝煌,美輪美奐,陽光在青色的琉璃瓦上驕傲地跳躍,儼然皇家氣派。驚豔之餘,我不禁感嘆唏噓了,想不到揚雄死後兩千年竟闊氣如此,彷彿在炫富。揚子云早年居蜀時貧寒(晚年回老家後也窮),《自序》雲:“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人皆文繡,餘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餮。”他讀書的地方本是一處“茅亭”。正是因為“陋”,劉禹錫才把它和諸葛廬及自己的陋室連在一起說。亭內的介紹文字,也提到《陋室銘》,豈非令人發噱的反諷?

這裡插一筆,緣於揚子云在王莽篡漢後曾任大夫,諸葛亮深為不齒:“揚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儒也。”孔明先生太正統,太“講政治”。李賀倒不計較這事:“揚雄秋室無俗聲。”揚雄是書呆子,並不懂政治,只一心做學問,搞創作。

劉禹錫引的是孔子的半句話。全文是:“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陋與不陋,在於誰住。君子居之,因德之馨,則舉目皆成佳趣。若小人居之,就人陋屋更陋了。我曾見不止一個“暴發戶”,雖住豪宅,不僅難掩其鄙陋、愚陋,反倒愈發顯出陋不可耐。

據說,重修子云亭,投資158萬餘元。南陽的諸葛廬,而今仍是一質樸的茅庵,建築材料加工錢怕不會超過一萬元。設若也弄成富麗堂皇的所在,不僅有悖於史實,也褻瀆了布衣諸葛躬耕時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南陽人老實,不善虛誇造勢,過去是,現在似乎仍如此。

遊覽畢,女兒說:“咱南陽的諸葛廬是不是檔次太低了?”我說:“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子云亭。”

周同賓丨諸葛廬與子云亭

作者簡介:周同賓,男,南陽人,生於1941年3月。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理事,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南陽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國家一級作家。1995年被命名為河南省優秀專家。河南省文史館館員,河南文學院院士。被河南省委宣傳部、省文聯授予“德藝雙馨藝術家”光榮稱號。發表作品1400餘篇約300萬字。出版散文集《鄉間的小路》、《葫蘆引》、《鈴鐺》、《綠窗小品》、《唱給文學的戀歌》、《情歌·輓歌》、《皇天后土——99個農民採訪記》、《橋的呼喚》、《豆的繫念》、《古典的原野》、《鄉關回望》、《還鄉雜碎》、《周同賓散文自選集》、《周同賓散文》(四卷)等多種。《情歌·輓歌》等三書河南省人民政府頒發的第二、三、四屆優秀文藝成果獎。散文集《皇天后土——99個農民說人生》於1998年獲全國首屆魯迅文學獎優秀獎。2014年3月獲得“2013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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