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歌》書評 : 來自日本少年殺人犯的自白與“懺悔”

​稍微對刑事案件和犯罪史感點興趣的朋友應該都知道,日本的近現代歷史上發生過不少震驚全國乃至世界的惡性殺人事件,比如一夜間30人死亡的

津山事件;主犯剛成年就被宣判死刑的福田孝行殺人案;被改編成漫畫的綾瀨水泥殺人案;情人聯手作案的北九州監禁殺人事件等等。隨便挑一個瞭解一下案件詳情和犯罪細節,你都會驚訝於兇手性格的扭曲和人性的淪喪。


(此處安利一下李淼的“日本罪案研究”系列音頻節目)


另一方面,這些駭人聽聞的案件也為日本的影視、漫畫和小說提供了大量的靈感和素材:上文提到的津山事件先後被改編成了電影《末日村莊》和推理小說《龍臥亭殺人事件》、《八墓村》,園子溫電影《冰冷熱帶魚》的原型是琦玉愛犬家連續殺人事件,至於大島渚的《感官世界》和著名的阿部定事件更是人人皆知,我自不必多費口舌。


《絕歌》書評 : 來自日本少年殺人犯的自白與“懺悔”

2019年網飛電影《在無愛之森吶喊》的靈感來源便是北九州監禁殺人事件,導演還是園子溫


相較於真實案件,電影和小說多少都有藝術加工的成分在裡面,不可全信。但如果是事件當事人,尤其是兇手親自寫下的回憶錄,那作品的性質就完全不同了。今天這篇書評的對象——《絕歌》一書的作者,正是當年轟動日本的酒鬼薔薇聖鬥事件(神戶兒童連續殺害事件)的兇手,被媒體稱為“少年A”的東真一郎(或譯東慎一郎)。


《絕歌》書評 : 來自日本少年殺人犯的自白與“懺悔”

如果你之前沒有聽說過這起案件,我在這裡根據維基上的信息簡單做個介紹。


1997年3月至5月期間,當時年僅14歲的東慎一郎在神戶市用榔頭和小刀襲擊過路兒童,導致一名11歲男童和10歲女童死亡,兩名女童重傷。其中發生在5月份的最後一起事件,即殺害11歲男童土師淳引發了全日本社會的關注。原因在於兇手不僅殘忍割下了男童的頭顱,還以酒鬼薔薇聖斗的名義在被害人口中塞入犯罪聲明,公然挑釁警方。


即便是在20多年後的今天,在討論諸如“日本最兇殘的殺人案件”等話題的時候,“酒鬼薔薇聖鬥事件”這八個字仍然是一個不會缺席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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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這起案件的影響如此深遠?在我看來有以下幾個原因:


一、兇手是年僅14歲的少年犯。出於保護少年犯的原則,兇手的真名被刻意隱去,法律文書和媒體一律用“少年A”來稱呼嫌疑人,並僅僅下達了將其送入少管所收容教育的裁決。


法律是在保護受害者還是罪犯?未成年人犯罪量刑是否過輕?案件暴露出的這些問題引發了日本社會的廣泛討論。直至案發三年後,日本國會才因為這起案件修改了少年犯罪事件相關法令,將犯罪刑責的最低適用年齡從16歲降至14歲。


然而到了2004年,日本又發生了一起11歲女生殺害同班同學的案件,當然那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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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作案細節殘忍,涉及分屍與侮辱屍體。少年A在5月24日殺害男童後,將其頭顱割下帶走隱藏,隨後又帶回家中,直到5月27日凌晨再將頭顱和挑戰書放置於中學門口。在後來的精神鑑定中,少年A坦言曾對受害者遺體自瀆並飲血,從中獲取性快感。


三、劇場式犯罪。少年A先後向警方留下挑戰書,向報社寄匿名信,發送犯罪預告,引起社會恐慌。


未成年罪犯的扭曲人格與神秘身份,案件對法律的影響,作案過程中的獵奇成分,這起事件本身就具備了大量的話題性。再加上媒體的推波助瀾,酒鬼薔薇聖鬥事件對日本社會的衝擊之大,影響之遠,也就不難理解了。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案發18年後,已經迴歸社會兇手竟然以“元少年A”的筆名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取名《絕歌》。此書一經出版,迅速點燃了輿論的導火索:媒體和民眾痛斥少年A和出版社惡意消費死者,被害者家屬表示憤怒且失望。與此同時,《絕歌》的銷量卻節節攀升,一年之內加印兩次,銷量至少25萬冊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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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像極了電影《22年後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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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得越狠,賣得越好,吃瓜群眾的力量不可小覷。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是和我一樣,抱著獵奇的心態翻開這本書的。


我手頭這本《絕歌》是花20多塊錢在某寶上買的臺灣時報文化出版的譯本,簡陋的包裝和粗糙的紙張告訴我這絕對是一本盜版書——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沒有額外給作者貢獻版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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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共分25章,從自己被警方帶走調查那天開始,到隱姓埋名迴歸社會,少年A用第一人稱視角寫下了這18年間的心路歷程,中間穿插講述了孩提時期的回憶、在家庭和學校的生活、作案的過程與細節......


以及大家最好奇的,少年A殺人的動機與內心的想法。


初看這本書的人應該都會被少年A華麗的文筆所震驚。如果不是背後有他人代筆的話,現實中的少年A絕對是一個心智早熟、內心細膩、文采出眾的人。


舉個例子,在池塘邊觀察蝌蚪的時候,他如此描繪看到的景象:


在夏陽的照射下,亮煥煥擺動尾巴在水裡蠢動的無數黃金小球,好像被太陽放射出來的精子一樣。我不斷幻想,有隻精子潛下了池底深處,而最後,這神秘的池塘便會懷上一個巨大的光胎。


我獨自站在池畔,窺看這天地之間的秘密房事,像偷看父母的臥室一樣心懷罪惡,可以恍惚地一連看上好幾個小時也不膩。


又比如當他在轉移男童頭顱的途中,遇上了天降大雨:


雨化為天空之舌舔舐大地。我仰頭伸出了舌頭,與天空深情接吻。霎時間,舌頭變成了靈敏的音叉,彈向舌尖一陣陣不規則的餘地震盪傳遍了全身,直至腳底、又達地面。與地上的石頭、樹上的枝葉、小池的水面蕩起的雨聲共鳴出了莊嚴的協奏曲。我以生命全力舔舐了死亡的甜膩糖果後所感受到的飢渴,大雨予我以溫柔擁抱潤澤......



少年A趁著夜色把頭顱放在校門口時,他眼中的世界是這樣的:


並排在校舍南牆的兩棵海棗樹的樹葉,像把落下的月光篩成光屑一樣靜靜地彼此摩挲。詛咒與祝福交合為一,聚攏在我腳邊那個我深愛得無可自抑的淳君的頭部。我最憎惡的和我最最喜愛的,此刻結合成一體,在這我所選擇的舞臺上,我那膨脹得幾近崩裂的對於這世界的恨與愛,沒想到就在此刻正在交尾。


我老實說吧,我覺得那副光景,很“美”。


很難相信一個普通人,至少是一個心智正常的普通人能寫出這樣的句子。如果這是一本虛構的犯罪小說,我會給予很高的評價。但《絕歌》不是那樣的文藝作品,而是真實的殺人兇手的內心獨白,這讓我非常難受且困惑:一個14歲的少年的內心,為什麼會歪曲異化成這樣呢?


答案藏在作者的童年經歷裡。


少年A成長於一個平凡的日本家庭,也沒有經歷過家暴、性侵等童年創傷。儘管他的母親在事後出版的回憶錄裡坦然自己對身為長男的少年A要求過嚴,但在這本書裡,母親並沒有對他做出過什麼過分的舉措,倒不如說有些過於溺愛了。導致少年A一步步陷入深淵的,是倒錯的性慾,以及自我隔絕的心理狀態。


對少年A而言,外婆是世界上最疼愛自己的人,同時也是維繫自己正常生活的錨點。外婆的突然離世把他的精神世界打得粉碎,也在某種程度上促使他做出了後來的變態行徑:在外婆的房間裡,用她生前的遺物自瀆。


我想當時我是想逼自己把單靠一個人的精神力量絕對沒辦法承受的沉重哀傷,藉由這種幾近撕身裂骨的強烈快感承擔起來,但我沒想到,那是多麼容易中毒的快樂毒藥,我的身心已經被腐蝕到了少不了它的程度。


由那一天開始,這種糅雜了快感和罪惡感,混合了性與死亡的儀式變成了少年A不可告人的習慣,也成為了性虐癖的開端。從自瀆和解剖蛞蝓,再到後來的虐殺野貓獲取性快感,少年A性倒錯行徑在一步步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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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待動物的行為,往往與其他犯罪相關


少年A只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就將施虐的對象從動物換成了真人。不論是用榔頭和小刀襲擊過路的陌生女童,還是用拳頭毆打同學,種種惡行都以輕描淡寫的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缺乏同理心,不能理解他人的感受,傷害他人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幻想,抑或是毫無理由的“刻意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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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受害人向記者描述遇襲場景


而在事後,少年A又因為同學老師的疏遠,以及內心的罪惡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厭惡之中。


我完全不覺得自己傷害阿達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連想都沒想過他被我揍成那樣是什麼感受。我完全不能體會別人的心情,我是最最下等的人類。


我覺得自己在事件當時,好像對於所自己與別人的生與死都只是當成了“活著”與“死了”的字眼跟記號,沒有觸感、沒有味道,像是假的一樣。


這種矛盾的心理,也體現在少年A殺害淳君之後的一系列變態行為之中。在書中,少年A對為什麼要殺害淳君這個問題避而不談,但我們多少能從他當時的心境、以及專業人士的分析裡找到答案。


臺灣大學法律學院的李茂生教授在本書開頭的導讀中寫道:


熟識的男童或許是因為發育遲緩而,清純到不受世俗的任何淤染,所以才會被少年A當成絕對不允許他人侵犯的聖域。但是同時少年A又在聖域中看到了醜惡的自我,所以他才會以殺害男童來排除自我毀滅聖域的可能性,並在男童頭顱的眼睛部位,用刀割出了X字型的傷痕。


這不外是在男童的眼睛的反射中,少年A看到了自我的邪惡,並想以否定的方式否定自我的宣示。


以殺害男童的方式來保護自己脆弱的內心,殘忍到了極點,也自私到了極點。至於將頭顱放置在自己討厭的、象徵教育體系的學校門口,更是充滿了推卸責任的意味。


我的視線移到了校徽下方,看見了正面玄關的玻璃門。沒錯,就是這巨大的獨眼怪一次又一次把握耍弄般地從嘴裡吞了又吐、吐了又吞、吞了又吐。這建築物是我憎惡的結晶,是一直排斥我的那個世界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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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年A的自述中,原本母親已經和學校進行了協商,打算帶他去兒童諮詢所接受輔導。然而就在短短十天以後,淳君在路上遇到了少年A,成了他的下一個目標。


可現實沒有“如果”。


《絕歌》後半部分主要記錄的是少年A在少管所等收容機構裡閉門思過,接受輔導評估,最終重新融入社會的經歷。在支持團體和工作人員無微不至的照顧下,少年A培養起了愛好(慢跑、做手工),閱讀了大量的書籍,甚至還去到周邊地區旅遊觀光。雖然找的工作大都是臨時工,但也努力攢下了不少錢,足夠搬出去獨立生活。


少年A的筆下的自己完全是一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樣貌,就連先前缺失的同理心,似乎也被他找了回來。


當我知道他們居然教一個那麼努力學日文、拼命想早點融入職場的人那種下流話時,氣得很想衝去揍人。


我再也不要傷害任何人,我要好好正視別人的痛苦,連同受害者以及過去被我傷害過的人的分在內,我要對周圍的人更好。


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閱讀這類事件當事人自白書的時候,有一個最大的陷阱,那就是默認代入犯罪者的身份和感受。以這本《絕歌》為例,少年A用華麗的辭藻和自我反省的口吻,試圖讓讀者“理解”他內心的痛苦,順而接受後來的悔改和謝罪。


且不說那些殺人之後的心理描寫中流露出的自戀心理,就連這份謝罪都是極端自私的:在事先沒有取得受害者家屬同意的情況下,大肆宣揚犯罪過程中的快感和“美學”,這無疑是一種對當事人的嘲諷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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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A的悔過是真心的嗎?現在的他已經完全恢復正常了嗎?只有寫下這些文字的少年A本人才知道答案。


2015年《絕歌》出版前後,少年A曾開設過個人網站“存在の耐えられない透明さ”(現已關閉)。他在這裡發佈了很多意義不明的詭異畫作和自拍照片,一度被視作精神狀況不穩定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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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週刊文春記者在大街上拍下了少年A的照片。少年A發現之後,朝記者大吼:


“你不想活了嗎?我記住你的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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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這個高調而充滿攻擊性的少年A,和書裡那個溫和自省的少年A,真的是同一個人嗎?已經隱姓埋名迴歸社會的他,是否還會做出傷害他人的行徑?


這或許是一個永遠得不到解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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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少年院院長接受NHK記者採訪畫面


《絕歌》不是一本能夠輕鬆讀完的書,我不推薦大多數人去讀它,也不想給它打分。在豆瓣和日亞上,批判少年A和出版社的言論鋪天蓋地。為了恰爛錢消費死者和家屬的行為固然該罵,但書裡的內容就沒有一點參考和警示的意義嗎?我不這麼認為。


保持獨立思考,自己做判斷吧。


《絕歌》書評 : 來自日本少年殺人犯的自白與“懺悔”

《絕歌》書評 : 來自日本少年殺人犯的自白與“懺悔”

書寫是我如今能有的唯一的自我救贖。我僅存的“存活之路”。我真的出了寫作這本書之外,已經找不到任何可以找回自己的生路。


少年A在《絕歌》的最後一章“謹致被害者家屬”裡坦言,自己寫書的唯一原因是“自我救贖”。而對我來說,讀這本書以及寫下這篇讀後感的理由,則是為了自我警示:不要讓自己變成少年A,更要當心現實裡的“少年A”。


在這個複雜多變的世界裡,沒有發聲的“少年A”,或許就在你我身邊。瞭解少年A,是為了不要再有下一位少年B。

《絕歌》書評 : 來自日本少年殺人犯的自白與“懺悔”

《絕歌》出版後,當年的案發地神戶市出現了虐殺貓咪的模仿犯


引用與參考:

【幻月字幕組】【NNN紀錄片】少年A~神戶兒童連續殺人事件 被害人與犯人的20年經歷~,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Nx411z7RA


20170526《宮根屋》酒鬼薔薇聖鬥事件20週年:家屬的顧慮與變革的課題,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8x411z7yf


神戸市西區森友で貓の死骸-公園に首と胴體の切斷死體 引きちぎったか,https://breaking-news.jp/2015/07/19/020811


元少年Aの公式ホームページが特定!「存在の耐えられない透明さ」,https://nowkoko.com/2015/09/10/shounena0910/


元少年A(酒鬼薔薇聖鬥=東慎一郎)現在の顔寫真と住所が,https://sochyo.com/26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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