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俗小說》能拿金棕櫚,是戛納在佈局

作者:Georgia Brown

譯者:易二三

校對:奧涅金

來源:《村聲》

我又回到了這片土地,這裡的出租車司機攜帶的不是武器,而是兩卷本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我讀到了上卷的三分之二處,並期待著下卷的內容。這種閱讀的衝動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是這個國家出租車站系統的註腳?當司機將我送達面朝火車站的酒店時,我撂下一句:「我也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

酒店也是那些所謂的戛納故事之一。去年,我和另一位記者各自向一位活躍的、住在巴黎但顯然是美國人的公關人員(就叫她P小姐吧)支付了250美元,她說她為我們找到了夢寐以求的住處。

她說,有人在出售他「擁有」多年的兩個電影節預留客房的使用權,現在我們可以「終身」擁有這些房間,如果我們願意的話,甚至可以出售它們。

然而在我們抵達酒店的時候,一位友好的前臺工作人員通知我們,酒店在變更經營後,去年因為裝修關閉了一年,而P小姐自己只是簡單地為我們預訂了房間。後來等到我們回家後,服務檯職員跟我們報告說,P小姐過去重新登記了我們的信息,以防我們真的認定了「持有的權利」。

今年,在我的余光中,這個毫無悔意的人——P小姐,自從搬到紐約後——到處奔走,對著她的手機大聲吼叫。她還年輕,她想要有所成就。這不再是一個戛納故事,而是全球性的故事——這個故事反映也在電影節上更引人入勝的電影中。今年的大部分情節都圍繞著惡性循環展開——人們在痛苦中無法靜靜地坐著。

抵達戛納的第一天,主競賽單元放映的影片是楊德昌的《獨立時代》,這是一部赤裸裸地處理道德淪喪的劇情片,冒著讓觀眾感到尷尬的風險。

楊德昌提出疑問,當受儒家思想薰陶的社會突然以金錢、享樂和個人權力為基礎時,會發生什麼?故事發生在臺北一家光鮮亮麗的公關公司,老闆是一位美麗而處於困惑之中的女性。影片圍繞著各種各樣的員工和顧客展開,他們都穿著時髦的黑色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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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時代》

「永遠不要低估從事藝術的人,」有人警告說。「他們知道如何玩弄你的思想和情感。」幻覺的藝術就是操縱的藝術。訣竅不在於是否發現,而在於如何發現別人在利用你。例如,在懷疑之中,迷人的奧黛麗·赫本式的女人(看看那對招風耳)總是微笑著並且幫助他人。保持這種形象演變成了一個負擔。

值得讚賞的是,楊德昌試著對這些有關真偽關係的問題做出了試探性的回答。影片裡有一句幽默的哲學臺詞是:「如果我們不去規定出真理只有一個,怎麼會跑出這麼多假的呢?」

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也對資本主義的腐敗,共產主義反唯物主義與民主唯物主義之間的衝突感到擔憂,他的主競賽影片《蘆花雞》充滿諷刺意味地重新審視了他1967年的影片《阿霞·克里亞契娜的故事》中的真實村莊。該片直到「開放政策」(glasnost,譯者注:指戈爾巴喬夫在1985年提出的改革開放政策)時期才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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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花雞》

康查洛夫斯基的弟弟尼基塔·米哈爾科夫採取了一種更安全、更不現代的策略,以《烈日灼人》加入了主競賽單元,這部影片是一部華麗的編年史,記錄了20世紀20年代一個俄羅斯家庭田園詩式夏日的結束。類似的還有羅馬尼亞導演盧奇安·平蒂列的政治年代片《難忘的夏天》,主演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馬斯的表演十分亮眼。

我去了一趟電影市場,發現新保守派的惠特·斯蒂爾曼在大談民主的價值,好像民主還沒有被玷汙似的。斯蒂爾曼執導的《巴塞羅那》講述了特德和弗雷德這兩個身在國外的美國年輕人的故事——他們一個是推銷員,另一個是海軍軍官和北約聯絡員——本片被競賽單元給忽略可能是因為它親美的偏見。事實上,它比許多成功入選的電影更有發言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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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羅那》

影片中的主人公白天打著領帶,晚上穿著古典的睡衣,他在處於劇變中、後佛朗哥時代的巴塞羅那發現了種種缺陷,反過來卻發現了美國的種種優點。儘管如此,看到有人在電影中為清教主義辯護還是讓人耳目一新,儘管除了他就沒有其他人在實踐清教主義。

不需要像斯蒂爾曼那樣一本正經地指出法國人對美國文化有多麼虛偽。眾所周知,金棕櫚獎最後頒給了昆汀•塔倫蒂諾的《低俗小說》,而與此同時,法國卻在譴責美國的低俗暴力和好萊塢霸權。為了兩面討好,最佳編劇獎頒給了米歇爾·布朗令人愉快的、伍迪·艾倫式《累得要命》,影片結尾突然變成了一個悲嘆美國電影和快餐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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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得要命》

劇情簡介:一個來自普羅旺斯的粗人,長得和演員兼導演布朗一模一樣,並開始在商場和酒吧等地方模仿他,最終成功地篡奪了他的私生活和事業。(這部喜劇的很多樂趣在於看到片中的名人扮演他們自己,比如布朗的「好朋友」卡洛爾·布蓋或戛納電影節主席吉爾·雅各布。)

在影片的最後一幕中,同為失業演員的菲利普·努瓦雷向布朗透露,替身演員已經佔據了所有地方,這是一件「加倍」悲傷的事情,因為公眾似乎不知道箇中分別。黎明時,我們看到兩人在空蕩蕩的香榭麗舍大街上昂首闊步,努瓦雷指指左右兩邊,說垃圾食品取代了美食,在電影院裡,好萊塢的垃圾電影取代了法國電影。

換句話說,就是真的法國電影被假的美國電影驅逐了。兩位失業演員低下了頭,宮殿裡的觀眾們發出了歡快的嚎叫。他們後來被僱去給波蘭斯基的電影充當臨時演員。

從長遠來看,布朗的電影——過於依賴觀眾對法國演員而不是美國演員的認可——可能會被翻拍成一部好萊塢喜劇。那麼最後傳達的信息會是什麼呢?可能有點像斯蒂爾曼的作品:對純潔和烤架上真正的漢堡的懷舊。

與此同時,從跨文化的角度來看,戛納電影節獎勵美國電影;電影節希望美國明星能夠激發觀眾的熱情,賺取媒體的關注。除了《低俗小說》帶來了布魯斯·威利斯和復甦中的約翰·特拉沃爾塔,大多數參展的美國電影都星光黯淡或是有著被美國媒體過分熟悉的缺陷:主競賽單元的開幕片是科恩兄弟的《影子大亨》,已經打道回府了,閉幕影片是約翰·華特斯的《殺心慈母》,同樣也鎩羽而歸。(《種族情深》的首映倒是挽回了一些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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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大亨》

其他在戛納首映的美國電影還有阿蘭·魯道夫執導的《派克夫人的情人》,該片講述的是阿爾金圓桌俱樂部成員的故事。影片優美但略顯晦澀,配樂難以理解。顯然,桃樂茜·帕克(由詹妮弗·傑森·李飾演)為了掩蓋自己紐約猶太人的血統,決定隱藏口音。有人能聽懂那些妙語名言真是個奇蹟。

其他競賽單元收入了在聖丹斯電影節及其新導演單元放映過的作品,比如《新鮮》、《瘋狂店員》和洛奇·科里根執導的令人不安的《夢幻狂殺》,以及一些我們無暇觀看的影片,包括霍爾·哈特利出人意料的喜劇片《業餘愛好者》——由伊莎貝爾·於佩爾主演;羽田香代的《照片新娘》(譯者注:豆瓣及IMDB顯示本片提名了金棕櫚,但據戛納官網,本片入圍的是一種關注單元)被宣傳為第一部由亞裔美國女導演執導的入圍影片;達內爾·馬丁執導的喧鬧且多彩的《拉丁情事》,則是「第一部由非裔美國女導演執導的入圍影片」;還有羅裡·凱利執導的《與我同眠》,一部30多歲年輕人(不是X一代)的再婚喜劇。流傳在戛納十字大道的一個共識是,出演了《與我同眠》和《低俗小說》的埃裡克·斯托爾茲似乎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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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我同眠》

除了塔倫蒂諾無可否認的才華之外,《低俗小說》能在戛納電影節上獲得成功是因為影片對法國新浪潮的直接致敬(不,不是抄襲,是致敬)。烏瑪·瑟曼戴著黑色的安娜·卡麗娜式的假髮,穿著清爽的白色襯衫,肩上搭著風衣,在一個令人喘不過氣的場景中,跳起了戈達爾的《隨心所欲》中那段發生在臺球廳的歡快舞蹈。瑟曼從來沒有如此具有吸引力。

塔倫蒂諾還邀請了剛搬到阿姆斯特丹住(和導演本人一樣)的特拉沃爾塔,以及讓兩位英國演員阿曼達·普拉默和蒂姆·羅斯飾演英國人,讓瑪麗亞·德·梅黛洛飾演布魯斯·威利斯的法國女友,讓法蘭西萬人迷羅姍娜·阿奎特飾演毒販的妻子,以此向歐洲致意。

出於商業和聲譽的考量,戛納電影節似乎決心將大獎頒給美國年輕人(過去6屆電影節有4次獲獎),《低俗小說》折桂也就不足為奇了。這種定位是正確的;它吸引了人們的關注。這部電影提供了不少令人興奮不已的震撼。一位評論家稱塔倫蒂諾是法西斯導演,但就連他也很喜歡這部電影。我稱塔倫蒂諾為「暴力創新」的大師。

《低俗小說》能拿金棕櫚,是戛納在佈局

《低俗小說》

他說,自己認為這部影片是「現代搖滾通心粉式西部片」。這句話的問題在於,你馬上就知道他不是賽爾喬·萊昂內,後者可能從未獲得過任何大獎。

儘管前25分鐘左右——充滿了塔倫蒂諾標誌性的豪言闊論——有些疲軟,但節奏逐漸緊湊了起來,部分是音樂的功勞。一個神聖轉折時刻是,略顯矮胖的特拉沃爾塔光著腳跳舞。與《落水狗》相比,《低俗小說》更滑稽,也少了些粗糙,是一種討好人的、血腥的娛樂。每一章的結尾處都有章節字幕,它基本上能讓你卸下防備,讓你嚥下不安的感覺,忘記你在對某些糟糕事情大笑。

據傳(儘管米拉麥克斯公司否認),在戛納電影節開幕之前,一些與刀劍有關的噁心鏡頭被剪掉了。當這部電影於8月底在美國國內上映時,一些肛交的鏡頭肯定也會消失。塔倫蒂諾在一場新聞發佈會上說,他尊重分級委員會,並認為這對藝術完整性來說是通情達理的。他說,不喜歡電影中的暴力的人不是傻瓜。比如「我的母親」。

本屆戛納的一大丑聞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藍白紅三部曲之紅》顆粒無收。在電影節的前半程,大多數人都將《紅》列為自己最喜歡的電影(甚至連塔倫蒂諾都稱其為「一部傑作」);與此同時,有知情人士預言,戛納電影節將利用任何藉口不向基耶斯洛夫斯基致敬。還有一些人猜測,重回銀幕的讓-路易·特蘭蒂尼昂可能會獲獎。但基耶斯洛夫斯基在法國一直是一個傲慢的外來者,他直言不諱地蔑視當地文化。在他的新聞發佈會上,當被問及法國電影普遍低迷的狀況時,他回答說,由於法國社會「道德狀況不佳」,所以法國電影不健康也就不足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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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白紅三部曲之紅》

帕特里斯·夏侯的《瑪戈王后》由克洛德·貝里擔任製片,並由伊莎貝爾·阿佳妮主演,被宣傳為法國的超級競賽片,但收到了大量的噓聲和嘲笑。毫無疑問,這種反應不僅讓當地的支持者,也讓米拉麥克斯公司感到特別難堪,因為它在電影節開幕前就買下了這部電影。

《綜藝》的影評人託德·麥卡錫說,他因為自己寫的負面評價而成為了眾矢之的。一部暴力的電影(談到美國佬!)——你可以稱它為《瑪戈王后與真正的惡性循環》(Queen Margot and the Really Vicious Circle,譯者注:這裡戲仿了《派克夫人的情人》的英文片名Mrs. Parker and the Vicious Circle)——在我看來,這或許會是一部相當不錯的娛樂電影。我很喜歡詹姆士一世時期風格的花飾——一系列稀奇古怪的毒藥,有一隻狗似乎被戲弄去看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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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戈王后》

本屆電影節我最喜歡的一部電影恰好是法國片,儘管似乎沒有其他人注意到它:奧利維耶·阿薩亞斯執導的《赤子冰心》,入選了一種關注單元,聚焦於兩個不良少年的70年代,片中使用的配樂我稱之為「我的音樂」:鮑勃·迪倫、萊昂納德·科恩、妮可、清水樂團。

影片的重頭戲是一場圍著篝火的部落風格舞蹈,此時的配樂是詹尼斯·喬普林的《我和鮑比·麥吉》(Me and Bobby McGee)。阿薩亞斯曾是《電影手冊》的編輯,也是將侯孝賢介紹給西方的功勳人物。他在法國有一群追隨者,不過這部甜蜜、悲傷、有點像佈列松式的《年少輕狂》的影片可能是他在美國的突破之作。好吧,結局可能沒那麼美好。

最後,讓可憐的、被鄙視的意大利人來拍攝幾乎人人都喜歡的電影吧:南尼·莫萊蒂的《親愛的日記》。在它的三個章節中,我最喜歡的可能是第一章《踏著我的摩托機車》,面無表情的莫雷蒂——一位意大利的民族英雄,現在是戛納電影節的最佳導演——騎著摩托車穿梭在羅馬極其周邊地區,思考著建築、人們的生活和電影。他喜歡《閃電舞》(這沒什麼——基耶斯洛夫斯基在《紅》中還讚賞了《死亡詩社》),碰巧在街上遇到了詹妮弗·比爾斯和亞歷山大·洛克威爾。他拿意大利電影開玩笑。莫萊蒂討厭《殺手的肖像》並追蹤到了一位蜷縮在床上的評論家——強迫他聽自己為讚揚《殺手的肖像》、《沉默的羔羊》和(前金棕櫚獎得主)《我心狂野》等片所寫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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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日記》

在這一章的結尾,莫萊蒂的畫外音安靜了下來,攝影機從後面跟著摩托車,白色的頭盔在中間線左右搖擺。他正騎去帕索里尼遇害的地方,配樂是凱斯·傑瑞的《科隆音樂會》。對我來說,這可能是整個電影節最讓我入迷的時刻。知道這樣一部個人化的、小規模的電影仍然可以拍攝出來——在人們對它失去興趣的情況下,是一件多麼令人欣慰的事情。這樣也就擺脫了惡性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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