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解封時代的武漢:家人逝去之後,生活還得繼續

4 月 8 日,在「封城」 1814 小時後,武漢「解封」。

李翰昭女朋友說,武漢一解封,她就來武漢找他。他憧憬著,見面後,要好好抱抱女朋友,多抱一會兒。

可武漢解封了,李翰昭的小區還沒解封。他擔心目前無症狀感染者的形勢,不太敢讓女朋友回武漢。他說,等他養好心臟,就和女朋友結婚。

心悸的毛病是他感染新冠病毒後落下的, 1 月 22 日,武漢「封城」前的最後一天,他從上海回到武漢,和媽媽一起過年。「封城」當天,母子倆都出現了感染症狀。

媽媽趕不上婚禮了,2 月 7 日,媽媽因新冠肺炎去世,年僅 56 歲。

不要忘記這個漫長的冬天,在「封城」的 76 天裡,2572 名逝者讓他們的家人經歷了悲歡離合。

他們失去兒女、伴侶、爸媽、祖父母、外祖父母,「偶爾治癒」先後訪談了十餘名逝者家屬,試圖還原每一位逝者的愛與被愛。

解封前,熊蘭花一家六口,先後兩次獲區指揮部特批,離開武漢,回到黃石的家,女兒玥玥,在新冠康復出院 15 天后,在自家臥室離去。

保潔阿姨金鳳,在武漢市中心醫院被感染後一度尋死,丈夫攔住她,說就算「用我的命換你的命」,也要把妻子治好,可丈夫卻先走一步。

在女兒大婚後 13 天,蕭涵媽媽病故在用桌子臨時搭起的病床上,因未能確診,當天搶救媽媽的開銷 3000 多元,自費。

「封城」倒計時,耿聞捷苦勸爸媽跟她一起離開武漢,爸媽堅決拒絕,「我們都是有病的人,怎麼能到處跑,不能禍害無辜」。在連續兩次核酸檢測為陰性、接近出院標準時,因為氧氣面罩損壞,耿聞捷爸爸猝然病故。

本不打算回武漢過春節的唐本剛,因為擔心爺爺的病情,在「封城」前一天從上海趕回武漢,他一家四口被感染,未能救回爺爺。

他們見證了這座 900 萬人留守的城市,在爆發的疫情中陷入忙亂。缺乏試劑盒無法確診、社區和隔離點間協調失當延誤患者收治、新冠患者出院後其他重病的治療銜接、設備損壞致使治療無效······從社區到隔離點,從隔離點到醫院,患者求醫的每一步都留下遺憾和教訓。在對「白衣天使」感恩的讚歌背後,癥結依舊在陰影中浮現。

他們一度無所適從,他們一度陷入絕望。那些至暗時刻,終已經過去,隨著武漢煙火氣慢慢回來,他們也在重拾生活的勇氣。

老公

那麼大個人,變成了小小的一個盒子。

武漢市新洲區倉埠鎮井山村龍王墩,這裡是武漢的遠郊,距離「封城」的陸路封鎖線不遠。4 月 3 日,在解除隔離的第二天,64 歲的金鳳來到村子外自家田地邊上,剛從漢口區殯儀館取到老公骨灰盒的她,為 67 歲的老公入土下葬。

抱著丈夫骨灰盒的時候,金鳳想,這是她第一次能抱起丈夫。2 月 11 日,在接老公去漢口醫院時,救護車司機不願幫忙,躲得遠遠的,「我只能一個人抬著老公上車,他 1 米 75 ,我 1 米 5 ,我力氣小,他大塊頭,我只能用肩膀頂著他的屁股,才把他拱上車。」說到這,金鳳連續跟「偶爾治癒」說了三聲「好淒涼啊」。

她不得進入熟悉的村子。村裡的兩個小叔子先後給她電話,村民不希望她進村,村主任也擔心她帶來病毒。

已經康復出院 15 天的金鳳,習慣了這種歧視,「我得了這個病,就怕別人嫌棄我」。

放鞭炮、燒紙錢,然後把一個瓷缸和骨灰盒一起下葬。送葬現場來了 4 個金鳳老公的朋友,她還請了 8 個幫工。

按照習俗,得把骨灰盒放在竹槓上,由 8 個漢子抬著,在村子裡轉幾圈,以示對死者的尊重。如果有孫輩的話,還得讓小輩披麻戴孝,坐在這竹槓上游街。

可村子不允許金鳳老公的骨灰盒進村,儘管老公在這個村當了 20 多年的村支書。所以這 8 個幫工,省卻了腿腳,就在墳前轉了兩圈。

但佣金一分錢也沒少。

一個人 300 元,8 個幫工 2400元,加上殯葬用品 400 多元,給送葬來客的肥皂、手巾等禮品, 2900 多元是金鳳老公喪事的全部開銷。

正好和金鳳剛到手的 3000 元政府慰問金相抵,「這 3000 元我跟社區要了一週,社區說只有下葬了才給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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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近 20 年民辦教師經歷的金鳳,疫情前,已在武漢市中心醫院(南京路院區)工作了兩年多,是一名保潔工,負責手術室等高危區域的打掃。她對工作防護很重視,疫情前,口罩、手套、手術服就是她每天工作的標配。

金鳳月工資 2250 元,還得付房租 1200 元。可病毒,讓她在確診前的 11 天裡,在醫院自費支出 7000 多元。

為了賺錢,在春節金鳳依然上班。1 月 29 日,大年初五,從早 8 時上到晚 8 時後,身體不適的她下班就去掛號,次日,她被確診。

她推斷,她是在跟管她的手術室護士交接 100 元春節補貼時被感染的。下班後,她就除掉了口罩和手套,而那名護士早她兩天被確診。

武漢市中心醫院是病毒感染的重災區,先後有 200 多名醫護人員被感染。

病情來勢洶洶,金鳳在工作人員面前下跪,向公司領導哀求,看在自己為醫院付出兩年的情分上,給自己安排一張床位。

沒有回應。

跪求無果後,金鳳只能去武漢市中心醫院(後湖院區)求診,南京路院區不接診新冠患者。從 1 月 30 日起,夫妻倆每天都去該院就醫。「封城」後,市內公共交通就停了,只能騎共享單車。

發燒、氣喘症狀明顯的金鳳,騎 10 分鐘,就得休息下。有時走老遠都碰不到可以騎的共享單車,夫妻倆只能走路, 6.4 公里要走 3 個小時。然後,在門診排隊 5 到 6 個小時後,再走 3 個小時回家。

起初,金鳳擔心傳染給老公,不讓老公陪她求診。「也有同事感染,她們說得了這病,只有死路一條。我當時就不想活了。我都 64 歲了,不想連累家人。」金鳳說。

但老公勸阻了她,說就算自己被感染,就算「用我的命換你的命」,也要把妻子治好。

那幾天,不乏溫情的時刻。平日都是金鳳負責做飯,那幾天,老公接過廚具,每天凌晨 4 時就起床,給一家做早飯。

在陪妻子就診 8 天后, 2 月 7 日,金鳳老公也發病,並於 9 日確診。

夫妻倆租住在武漢市中心醫院(南京路院區)對面的同福社區,連續 3 天都去社區求救,希望社區安排床位入院,一再被推脫。7 日是武漢市承諾應收盡收的最後期限,10 日,是湖北省確保未收治患者人數清零的日子。

金鳳清晰地記得 10 日是個雨天。那一天,她老公走路已經很困難,社區服務中心不允許她倆入內,她就搬了張椅子,抱著老公坐在門外,「他已經沒有力氣到坐不住了,坐著坐著身子就往下滑」。

前一天她老公的核酸檢測結果出來了,可是是電話通知,不符合社區要求的紙質證明,爭執由此而生。

當天,金鳳把十幾個親戚都發動起來,打各種電話求助,市長熱線、市指揮部、區指揮部...從 9 時打到 16 時。江岸區指揮部告知,在申報名單中,社區沒有報夫妻倆的名字。

她急了,讓外甥幫她聯繫媒體,跑到社區服務中心,聲稱再不將她老公送醫,她就在這兒自盡。

2 月 10 日,她老公被送往弘濟骨科醫院,而金鳳則被安排在一個隔離酒店。老公打電話給她,說弘濟骨科醫院沒有醫護,是個隔離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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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經周折,11 日晚,夫妻倆被安排在漢口醫院入院,住在同一層樓。12 日,她離開老公病房時,老公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要打點營養針,否則你受不了。」

此時,帶著呼吸機面罩的老公聲若細蚊,金鳳得湊到他鼻尖才能聽清。

2 月 13 日 8 時,金鳳老公病故,她只能在門外見老公最後一面。

「我不想活了,為什麼要對我這樣殘忍。」金鳳想要追隨老公而去。

但她不能死,家裡還有一個 40 歲的兒子——13 年前的一場車禍,讓兒子腦部重創,智力只跟 5 歲小孩一樣,生活能自理,能做菜,但健忘,一出門就容易走丟。金鳳說,老公最大的願望,是兒子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

可他看不到了。住院時和兒子視頻,母子倆都在哭。她急切地想要見到兒子,這 38 天,是她和兒子分開最長的時間。

所幸,和她們家合租的夫妻倆願意幫她照顧兒子,「起初,他們也對我們害怕,畢竟得了那種病。後來都靠他們給我兒子代為買菜。」

金鳳丈夫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3 月 18 日,金鳳出院回家。21 日開始,她每天都接到社區電話,通知她去領骨灰盒。可處在居家隔離期中的金鳳,無法出小區,「我老公病的時候,求你們派車送院,你們不肯。現在為什麼天天催我去拿他的骨灰盒?我還沒恢復健康,這是催我的命還是催他的命?」

在金鳳的抗議下,在她居家隔離期的後半程,社區給她送飯。還有一件事她在抗爭:跟公司要回她感染住院隔離期間的工資。

如今,金鳳還沒想清楚要不要回醫院上班,對那個讓她被感染的武漢市中心醫院,她心懷恐懼。

但她也明白,對於 64 歲的她來說,並沒有更多工作可選擇。畢竟,40 歲的兒子,還得靠她養活。

這個瘦小的女人,用她的執拗、潑辣,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然而生活留給金鳳的,是老公的骨灰盒、40 歲還需要照顧的兒子和村民的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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