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禱真的有用嗎?做人應當如何修養自己?

有一次孔子生病,大概病得很嚴重,以現代情況來說,大概醫生都束手無策了。於是學生們急了,尤其是性情急躁的子路更慌了,主張請一個畫符的、唸咒的來拜拜;或者請一個神父、牧師來祈禱;找一個和尚來唸經。這就牽涉到宗教,向神祗去求救。

“子曰:有諸?”一個問號。孔子說,子路!有這回事嗎?有可能嗎?意思是說,人病重了,在菩薩面前,或上帝面前一跪,說菩薩啊!上帝啊!他給我長命吧!再活兩年吧!我還有些帳沒討,再過兩年就可以討好帳,再慢慢去。這樣可以嗎?

我們看孔子的態度,當他病了,藥物無效的時候,子路說,求神吧!去禱告一下吧!孔子聽了問子路,真有這回事嗎?孔子這話說得很妙。他當然懂得,不過他是問子路“有這回事嗎?”而不是說“你相信嗎?”子路經孔子一問,表示學問很有根據,於是搬出考古學,他說,有啊!誄曰:“禱爾於上下神祗。”這“誄”是中國文化中的祭文,歷代帝王的誄文就是。子路說,古代的誄文說了,人應該去禱告天地、上下各種神祗。孔子說,如果是這樣,那我天天都在禱告,而且禱告了很久,還照樣生病。

這節文字,作進一步研究,就可以看出來,孔子的意思,所謂禱告是一種誠敬的心情,所謂天人合一,出於誠與敬的精神,作學問修養,隨時隨地都應該誠敬。《大學》所說“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誠敬修養要做到我們中國文化所說的“不虧暗室”。孔子就是說自己天天做到這樣,等於與鬼神相通,就是這個道理。

所以一個人的修養,對人對事,都要有這種“祭神如神在”的心理。否則表面上非常恭敬,內心裡又是另一回事,那是沒有用的。

......

普通的人,到了急難的時候,就去求神、拜佛、向上帝禱告。所謂:“垂老投僧,臨時抱佛。”這就說人平日自以為很偉大,但一遇到大困難,或極度危險,就感覺到自己非常渺小無助,完全喪失自信心——“天呀!神呀!你要救我呀!”倘使這時仍能保持一分自信心,就需要高度的修養。

這裡我們說到歷史上一個人,大家都知道的朱舜水,明亡以後,他流亡到日本去,本想向日本求救兵企圖復國的。船航行太平洋中,遇到大臺風,全船的人都喊救命,朱舜水端坐船中不動。據說當時船上的人都看到海上有兩盞紅燈,對著船來。古代的迷信,說這是海神來接的訊號,全船的人都將會死亡,所有的船員都跪下了。朱舜水就問:“真有這回事嗎?有沒有其他挽救的辦法?”船員說除非是有道的人跪下來求,或者還有希望。朱舜水說,你們拿紙筆來,我燒一張符下去,大概就可以退掉。朱舜水是道地的儒家,哪裡會畫符搞道家的東西,這不奇怪嗎?結果他在紙上寫了一個“敬”字。燒了以後,颱風停了,船也穩了,風平浪靜就到了日本。你說朱舜水這一套有本事吧!簡直比諸葛亮更厲害,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豈不應該帶兵打仗,將明朝復國了?這件事絕對有,但若深入研究,那就成為另外一門學問了。現在的科學叫做精神學,又叫靈魂學。精神與靈魂的解析,人的精神力量與宇宙是否相通。

中國民間的諺語:“平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一般人都是這樣,像許多人交朋友,平時不去探訪,有患難或要借錢的時候才去,所以孔子對子路說,算了吧!老弟,如果這樣,我天天都在禱告中。換言之,鬼神的事和生命的道理都不是這樣簡單的。

......

我對任何宗教的感情是一樣的,但我們看見拜拜的情形:三支香、五塊錢香蕉、十塊錢餅、磕了幾個頭,然後要求發財,公公要活到八十歲,兒子要考上大學,功名富貴,前途無量。一切都求完了,五塊錢香蕉還要帶回去,這樣小的代價,求那麼大的報酬。神如果有靈,這種神叫我做,我就不願幹。兩家人有了仇恨,也去拜拜菩薩,求上帝要整倒對方,雙方都同樣要求,到底要整倒哪一方,我也不知道,所以神也難當。季家也和一般人一樣,他想造反,到泰山去拜神。所以如果有神的話,難道還不如林放嗎?

林放是個普通的人,他都知道問禮,一個神——中國人講神是怎樣做的呢?“聰明正直,死而為神。”這八個字是神的資格,任何一個人,凡是聰明正直的人,都可以修到死而為神。既然東嶽之神是聰明正直,季家去拜他,拍拍馬屁,他怎會幫忙季家呢?難道那個泰山之神,還不如林放這個人嗎?以上這一節就是這個道理。

有許多人把權力把前途訴諸迷信,寄託在狹義的宗教上。我們以人文文化為基礎,不管上帝也好,菩薩也好,神也好,如果因為肯拜拜他,他就會保佑,不信他,就不管——果真是如此,第一個我就不敢信他,因為他太偏私,又太意氣用事了,反不如一個普通人。如果不分善惡,有求必應,那作人很容易,我儘管做壞事,天天去拜他,或做了壞事再去懺悔就可以了,這豈是神的意旨?

——節選自南懷瑾先生述著《論語別裁》

看孟子所引用《中庸》的話,“不明乎善”,此身不會誠。這裡要注意哦,他是說此身不會誠,沒有講此心不會誠哦,問題是身要誠。這裡要特別注意,不要馬虎讀過去,任何一個字都不能馬虎。至於講心誠,上廟子去拜拜或者上禮拜堂去懺悔,你說那個心誠不誠?絕對不誠。哪個人心誠啊?只有快死的時候,或者危險要命的時候,那個時候的祈禱跪拜絕對心誠。所以心誠已經很難,更何況《孟子》講身誠,更難了。你如果要真做到善與誠的境界,照儒家的道理,所謂變化氣質是由明乎善而影響到心理的轉變,再由心理而轉變心力,把整個生理都轉變了,才能達到身誠。

在座許多學佛的打坐的人,搞得身體可憐兮兮的,因為你的心還不夠誠,真誠的話生理為什麼不能轉變呢?佛學講一切唯心,心能轉物嘛,不能轉就是你的心不誠,理也沒有明,據我所知道的是這樣。所以由心理影響到生理轉變,由頭髮到腳趾尖,每一個細胞都是至誠的,至誠也就是學佛的修定工夫,至誠是必定的,那自然就定了。你不能定,因為你的心散亂,雖然道理說得很高,叫你心能夠定,打死都做不到,那怎麼叫誠呢?

《孟子》這裡講“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其中的內在意義包括了那麼多,所以叫大家讀書不要馬虎。“不誠其身矣”,不是不誠其“心”。因為我們平常讀《孟子》“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觀念裡頭就變成誠其“心”了。更何況誠心都做不到,進一步誠身更做不到了。這一句話只能簡單講到這裡,詳細討論起來就太多了。

——節選自南懷瑾先生述著《孟子與離婁》

主敬是止,致知是觀。彼之止觀雙運,即是定慧兼修,非止不能得定,非觀不能發慧。然觀必先止,慧必由定,亦如此言涵養始能致知,直內乃可方外,言雖先後,道則俱行。雖彼法所明事相與儒者不同,而其切夫塗轍理無有二。比而論之,實有可以互相助發之處,故今略言之。

......

學者當知人心之病,莫甚於昏散,《易》所謂“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起滅不停,若非亂想,即墮無記,《楞嚴》所謂“聚緣內搖,趣外奔逸,昏擾擾相,以為心性”者是也。散心觀理,其理不明,如水混濁,如鏡蒙垢,影像不現,故智照之體,必於定心中求之。先儒嘗謂敬是常惺惺法,今謂敬亦是常寂寂法,惟其常寂,所以常惺。寂故不散,惺故不昏,常體清明,義理昭著,然後天下之至賾者始可得而理也,天下之至動者始可得而正也。

——馬一浮先生《涵養致知與止觀》

禘,古代國家舉辦禘禮,皇帝代表全民祭祀大典,儀式非常隆重。皇帝在此期內,不回內官,必須清心寡慾,反省自己。在中國古文中所謂的齋戒沐浴,便是如此。“齋”是內心的反省。(後來中國人對佛教的吃素也叫吃齋,那是有不同的意義,由於佛教戒律中一種“八關齋戒”而來。)齋是中國文化中心理的淨化,用現代的話來講,就是清理思想、排除人慾,真正的作到肅莊叫作齋戒。沐浴也不止是洗澡,而是孔子在《易經·繫辭》上所講“洗心退藏於密”的意義。

所以古代禘禮,是國家的大典,全民的大典,領導者皇帝齋戒沐浴七天或三天以後,才代表全民出來主祭,要全副精神,誠心誠意,很鄭重的,等於是一個宗教家的大祈禱,絕對不可馬虎。在這裡,孔子指出當時文化的衰敗,大家參加禘禮,都只是在真戲假做而已。這等於現代有許多人吊親友乃至長輩的喪事匆匆忙忙,叫一輛計程車,趕到市立殯儀館,籤一個名,行三鞠躬禮,好像去繳一百元什麼稅似的,繳完了,趕緊就跑,沒有一點肅莊悲慼之感。今日社會這種風氣,也是文化精神一個重大的問題。

孔子對春秋時代的情形怎樣說的呢?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就是說禘禮開始以後,主祭者端上一爵奉獻神禘的酒以後,心裡就想趕快走了,接著祈禱等等隆重的祭禮,都在那裡應付了事。孔子看到這種情形感嘆的說:“吾不欲觀之矣!”我實在不想看下去了,為什麼不想看?就是認為何必勉強做假,而喪失了這件事的實際精神呢!孔子這幾句話,有很多意義。

譬如現在社會上舉辦許多事情,內心沒有真正的誠意。無論是宗教儀式或任何社會的宣誓,只要舉起手來表示一下,心裡完全沒有肅莊恭敬的誠意。冷眼旁觀者看來,不得不油然而興“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的感慨。這就是中國文化告訴我們,事事要發自內心的誠懇,而不完全在於形式,一切形式,都必須配合內心的誠懇才有意義。

......

剛才講到禘禮與中國文化精神的關係,跟著便提到孔子幾句有名的話,後世一般人們都流行而變為成語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這是孔子所說祭祀祖宗和祈禱時心儀的原則,當我們祭祖宗的時候要以“如在”目前相對的誠心,猶如祖宗尚在面前一樣的誠敬。假使是祭神,神就在此。要表裡如一,才是肅齋莊敬的道理。所以他又說:“吾不與祭,如不祭。”假使說我因為沒有時間,沒有親自參與這個祭典,只是象徵式由別人去代表一番,這樣就等於不祭,又何必故作排場呢?這種精神,不但告訴我們對於任何祭典要如此,同時也間接地告訴我們作人的道理,無論對生者或死者,由明裡到暗裡,都要由衷一貫。

我們現在講民族精神。熱愛國家民族的人,為什麼到了國外,看到自己的國旗便肅然起敬?我們在國外看到國旗的那種心情,與在國內看到國旗的心情絕對不同。在某一個時候甚至會為之掉下眼淚。其中道理,就是這種精神的流露。所以一個人的修養,對人對事,都要有這種“祭神如神在”的心理。否則,表面上非常恭敬,內心裡又是另一回事,那是沒有用的。所以由於孔子的這番話,瞭解了祭禮,依此來講作人的道理,也就可以觸類旁通了。

——節選自南懷瑾先生述著《論語別裁》

佛並不是權威性,也不是主宰性。佛這個主宰和權威,都是在人人自我心中。所以說一個人學佛不是迷信,而是正信。正信是要自發自醒,自己覺悟,自己成佛,這才是學佛的真精神。如果說去拜拜祈禱一下,那是迷信的作法;想靠佛菩薩保佑自己,老實說,佛不大管你這個閒事,佛會告訴你保護自己的方法。這一點與中國文化的精神是一樣的,自求多福,自助而後天助,自助而後人助。換句話說,你自助而後佛助,如果今天做了壞事,趕快到佛菩薩前面禱告,說聲對不起,佛就赦免了你,那是不可能的。

我們在西藏的時侯,雖然是佛國,也有做土匪的,搶了人以後,趕快到菩薩前跪下懺悔,下次再也不敢了。下次錢用完又去搶了,搶完又來懺悔,反覆來去,自心不能淨,佛也不會感應的。所以一切要自求多福,佛法就是這個道理。

因此,要成佛,要找出自己心中的自性之佛,這才叫“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我經常告誡年輕同學們:你們以為兩腿一盤就叫學佛,不盤就不是學佛,那叫做修腿,不是學佛。打坐不過是修定,是練習身心向學佛路上的準備工作而已,這個觀念一定要搞清楚。

——節選自南懷瑾先生述著《金剛經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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