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愛讀書」木心:被藝術佔有的一生清新又沉重,孤獨又快樂

2011年12月21日,凌晨3時,天地間一片靜寂,84歲的木心揮手與人間作別。

此刻的烏鎮,“長街黑暗無行人”,“淡綠的河水慢慢流過,一圓片一圓片地拍著岸灘,微有聲音,不起水花”。

「媽媽愛讀書」木心:被藝術佔有的一生清新又沉重,孤獨又快樂

那個在“黑夜裡大雪紛飛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回望84年的時光,少年時的苦讀,青年時的囚禁,中年時的出走,暮年時的迴歸,在時代的湍流中,木心留給世人的是一生為藝術佔有、踽踽獨行的背影。

「媽媽愛讀書」木心:被藝術佔有的一生清新又沉重,孤獨又快樂

他全靠藝術活下來

 木心原名孫璞,字仰中,號牧心,木心是其筆名。祖籍紹興,1927年2月14日出生於浙江桐鄉烏鎮,家中為工商地主的書香門第,家產萬貫。但他的興趣只在藝術,不喜商業。

木心從小受傳統私塾教育,當地名教授、名流來家中授課。母親也為他講解杜詩、《易經》。常去同鄉茅盾家看藏書。受“五四”新文學影響,他喜歡魯迅和張愛玲。當時富貴家庭生活已全盤西化,他從小亦閱讀聖經、希臘神話、莎士比亞,十四五歲就知道瓦格納與尼采的那場爭論,“文革”之前就看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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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閱讀經歷奠定了他一生的志向:“我可以徹底地說:藝術本來也只是一個夢,不過比權勢的夢、財富的夢、情慾的夢,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藝術,是個最好的夢。”

“我愛兵法,完全沒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斷子絕孫。愛情上,柳暗花明,卻無一村。說來說去,全靠藝術活下來。”

靠藝術活下來的木心參與主修人民大會堂;出版16本小說、散文和詩集,還有大量遺稿、片段和俳句未及出版;畫作被大英博物館收藏,是20世紀中國畫家中第一位有作品被該館收藏的畫家;所寫散文與福克納、海明威的作品一道被收入《美國文學史教程》......這麼多成就集於一身,在旁人看來是目眩神迷,而在木心看來,皆歸因於“藝術家的圓通”。

為了達到“圓通”,木心聽從福樓拜的話:“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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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樓拜

以此為指引,木心開始一個人的藝術遠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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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選擇藝術這條路,作為孫家少年的他本可以繼承萬貫家產,過著優渥的生活。

母親曾擔憂地問他:“你志向對,可不是太苦嗎?”木心答道:“是,只好這樣。”

1950年,木心23歲。“當時,我在省立杭州第一高中執教,待遇想當不錯,免費住的房間很大,後門一開就是游泳池。學生愛戴我,其中的精英分子真誠熱情。初解放能得到這份位置,很好的,但這就是常人的生活,溫暖、安定、豐富,於我的藝術有害,我不要,換作悽清、孤獨、單調的生活。我僱人挑了書、電唱機、畫畫工具,走上莫干山。頭幾天還是新鮮,後來就關起來讀書寫作。書桌上貼著字條,就是福樓拜說的話:藝術廣大已極,足以佔有一人。”

五十年代末,國慶十週年夜,木心躲在家偷學意識流寫作;六十年代“文革”前夕,他與李夢熊徹夜談論葉慈、艾略特、斯賓格勒、普魯斯特、阿赫瑪託娃;七十年代他被單獨囚禁時,偷偷書寫文學手稿,正反面全部寫滿,字跡小如米粒;八十年代末,為旅居美國的青年藝術家開講文學課;九十年代,他承諾了自己青年時代的妄想,滿心狂喜,寫成《詩經演》三百多首。

1982年,55歲的木心旅居紐約,並盤桓南北歐,從事美術及文學創作。這期間,對親朋好友一封信都不寫,“我不寫信,兩個字:決絕。我把這決絕,當做一種力量。”

與木心相交多年的陳丹青稱木心是死不悔改的人:“他摯愛文學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與世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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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

“我愛的物、事、人,是不太提的。我愛音樂,不太聽的。我愛某人,不太去看他的。現實生活中遇到他,我一定遠遠避開他。這是我的乖僻。藝術家的乖僻,是為了更近人情。”

他與拜倫、嵇康、老子稱兄道弟

木心曾說:“要敢於和古人稱兄道弟,親密無間,不是高攀。”

那麼,他的兄弟中都有誰呢?

木心的第一個兄弟是拜倫。寶玉見黛玉,說這位妹妹好像哪兒講過。木心見拜倫,便有這似曾相似之感:“這位哥哥好像哪兒見過。”木心認為,人類文化至今,最強音是拜倫:反對權威,崇尚自由,絕對個人自由。拜倫表現出的真摯磅礴的熱情和獨立不羈的精神讓木心深表心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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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倫

木心曾回憶說:“1948年我乘海船經臺灣海峽,某日傍晚,暴雨過後,海上出現壯麗景色:三層雲,一層在天邊,不動,一層是晚霞,一層是下過雨的雲,在桅頂飛掠——我說,這就是拜倫。而我當時的行李中,就帶著拜倫詩集。”

木心的第二個兄弟是嵇康。“中國文學史中,能夠稱兄道弟的,是嵇康。他長得漂亮——如果其貌不揚,我也不買賬——嵇康的詩,幾乎可以說是中國唯一陽剛的詩。嵇康的陽剛是內在的、天生的。”木心認為對嵇康最好的評價是“興高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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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雕像

木心的第三個兄弟是老子。老子對於木心有特殊的意義。“文革”期間,木心入獄。“文革中,我的第一信念是不死。”給予木心“不死”信念的正是老子:“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在不見天日的地牢,木心寫下65萬字的《獄中筆記》,與往聖先哲對話;手繪鋼琴的黑白琴鍵無聲地彈奏莫扎特與巴赫,自稱“白天是奴隸,晚上是王子”。等到“文革”過去,“我跟老子說:老兄,你也料不到(文革持續那麼久)。”

木心曾說自己的修身原則有三:一不工作,二沒人管,三一個人。在人生的後半程,木心遵循自己的修身原則,活得自由,活得興高采烈,活得淡然,活出了“兄弟”們的模樣。

他毒舌又可愛,常有自然湧現的金句

思想、情操越是高超、深刻、偉大,越是自然地湧現。

這本是木心評說老子時說的一句話,用在他自己身上亦是十分貼切。

藝術上的圓通讓木心式“金句”自然地湧現出來。

木心說,生活就是死前的一段過程。偉人是庸人的最高體現。藝術家是水淋淋的浪子。謙遜是一種彈性。永恆是長長的一段現實,現實是短短的一小段永恆。而愛,原來是一場自我教育。

他還說,沒有自我的人,自我感覺都很好。

和這些精闢斷語同樣大放異彩的是他對古今中外文學家和作品的評論。

木心說,錢稻孫譯的《源氏物語》之首段《桐壺》,文筆好得有如水磨糯米。說屈原所作《九歌》中的《山鬼》,陰森森的繁華。說李白的性格很明亮,像唐三彩上的釉,是個人生模仿藝術的大孩子。說《詩經》《楚辭》是中國文學兩張硬弓。中國的文學,是月亮的文學。拿食物來比,唐詩是雞鴨蹄膀,宋詞是熱炒冷盤,元曲是路邊小攤的豆腐腦,脆麻花。陶淵明是中國文學的塔外人,陶詩淡得奢侈。

他還說,尼采的書是老虎的書,老鷹的書;《懺悔錄》是“羊”的書,是神學的靡靡之音、宗教的濫情。

木心還有“毒舌”的一面。他認為中國的紅學,大抵是嘁嘁喳喳之輩。而對於被尊為“聖賢”“萬世師表”的孔子,木心認為孔子既不足以稱哲學家,又不足以稱聖人。“孔子是一個庸俗的高級知識分子,奇在內心複雜固執,智商很高,精通文學、音樂,講究吃穿,十分精緻地虛偽,慾望強盛,種種苛求。”

“我愛老子,但我不悲傷、不絕望、不唱反調、不罵、不出鬼主意——我自得惡果,所以不必悲傷;我不抱希望,所以不絕望;我自尋路,一個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氣要發,但說說俏皮話。”

在說到曹雪芹寫《紅樓夢》時,“他躲到西山,那兒沒有居民委員會,有小腳,還沒有小腳偵緝隊。”說卡夫卡像林黛玉,肺病,也愛焚稿,應該把林黛玉介紹給卡夫卡。還說波德萊爾是劉姥姥的海外親戚。

有木心的粉絲說:“他的文字便是他精神世界的袒露”。

梁文道則評價:“他的一句句識見,有如冰山,陽光下的一角已經閃亮刺眼,未經道出的深意,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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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翻了臉的愛國者,常有憂時傷國之痛

“我一直關心中國的政治、經濟,從來不關心哲學、藝術、思想界的爭論。文藝界的吵鬧,我毫無興趣,而政治上、經濟上的風吹草動,十分敏感。”

1947年,20歲的木心在上海求學。此時的上海,反對內戰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木心放下手中的筆走上街頭參與反內戰的學生運動,白天演講、發傳單,晚上點一支蠟燭,在燭光下彈奏肖邦。因為參與學生運動,木心被時任上海市長吳國楨下令開除學籍,後被國民黨通緝,不得不避走臺灣。

木心稱“自己是翻了臉的愛國者”,“常有傷時憂國之痛”。

這種“傷時憂國之痛”亦體現在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審思批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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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雕像


木心認為“孔子的言行體系一言以蔽之就是他想塑造人卻把人扭曲得不是人。‘五四’打倒孔家店,表不及裡。孔子沒死,他的幽靈就是無數中國的偽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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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孔子的虛偽相比,木心更加推崇不自私不做作的墨子。“早年我在北京設計展會,喜歡一個人逛天橋,去東安市場聽曲藝相聲,在東直門西直門外的小酒店,和下層人物喝酒抽菸聊天。他們身上有墨子的味道,零零碎碎的墨子。”

木心從孔墨之爭中思考中國的命運。“可悲的是,從漢朝開始,儒家一直是中國帝王的參謀,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墨家,卻是從來沒有哪一朝的皇帝用來做治國綱領。如果兩千年來中國取墨子思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麼賽先生和德先生不用外國進口,早就大量出口。墨子思想就是科學、民主、平等、博愛的先驅。這是中國的悲劇。另一重悲劇是中國曆代憂國憂民的志士,竟沒有一個提出墨子思想是救國救民的大道,就像中國沒出過墨子一樣。”

在大洋彼岸,在紐約傑克遜高地的寓所,木心更像一名忠實的“觀眾”,時刻傾聽著來自祖國的心跳。一雙銳利的眼睛以“文學藝術”之名,審視著國家的命運走向。

他是個普通的健康的老頭子,富有生活的情趣

一輩子不結婚,為了藝術放棄“富二代”的生活,年過半百飄零海外……大多數人理解不了木心的生活方式,通常認為他是個怪人。但其實,木心是個“普通的健康的老頭子”。

這個老頭兒在國外過中秋節買月餅,回到家就把月餅盒扔掉。因為“月餅盒的設計太俗,不能放在家裡。”跑過家門的松鼠,長得好看的,餵它吃的,長得難看的,快快地攆走,典型的“外貌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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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老頭兒喜歡家門口的常春藤:“沒有眼睛,凡能爬到的地方,爬過去,爬過去,爬不過去,會結疤,停止。然後一片片葉子,平均地覆蓋,像魚鱗一樣。沒有眼,也沒有意志,真會生長。”因為房主未經告知,將常春藤全部拔去,老頭兒如臨大事,去找陳丹青,狠狠瞪大眼睛:“那是強暴啊,丹青,我當天就想搬走。”

老頭兒回憶年輕時懵懂的感情,“我少年時跟一個女孩子通信,因為寫寫文章,愛慕,通了三年多,後來一見面,從此不來往了。三年柏拉圖,一見,一塌糊塗。勉強地吃飯、散步,勉強地有個月亮照著。”這“勉強”二字只有木心能說出來吧。

老頭兒埋首寫文章,獨自享受這種樂趣:“到初稿完成,開心了,燒點好菜慰勞自己,然後慢慢改,其樂無窮。初稿寫成,像小鳥捉在手裡,慢慢捋順毛。小鳥胸脯是熱的,像菸斗。”

木心自己裁剪製作襯衫、大衣,設計皮鞋,燒一手好菜,佈置家居更是拿手好戲。他曾親手把一條燈芯絨直筒褲細細密密縫製成馬褲,釘上一排5顆釦子,用來搭配馬靴。第一次給陳丹青他們授課時,他穿了深灰色的西服,鵝白襯衫,皮鞋擦得很亮。所作《上海賦》裡的旗袍面料全憑兒時記憶,沒有資料可查。據說給綢布店經理看到,吩咐手下:“記下來記下來,我們的料子還不夠,照這個進貨。”

木心生在富貴之家,飽讀詩書,經歷世事的變遷磨礪,在藝術的這方天地裡尋得最終的歸宿: “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這是他對學生們的告誡,也似乎是對自己的勉勵。而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曾留下三句話:“文學在於玩笑,文學在於胡鬧……文學在於悲傷。”

你終於閃耀著了,我旅途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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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回憶錄》

題記:

文中木心先生的話均摘自《文學回憶錄》。我不是專門研究文學的專業人士,但還是被木心先生字裡行間的智慧和幽默吸引,這是一本難得的好書。

讀這本書,才感覺到木心先生內心深沉的愛與悲,喜與樂。

知其清新,卻難知其沉重。唯有這清新的詩句,才讓那沉重的人生顯得悲壯。

知其孤獨,卻難知其快樂。唯有這孤獨的沉醉,才讓那快樂的歡愉顯得純粹。

知其博學,卻難知其精深。唯有這博學的見識,才讓那執著的精深顯得通透。

他應該被我們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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