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建知 : 一場感冒到來的預兆(小說)

這是一年一度的七夕夜。此時,窗外,飄揚著清涼的朦朧細雨,像織女從喜橋上抖落人間的淚水,綿長而憂傷。

我和嬌嬌面對面地坐在帝貿大廈第77層靠窗的位置上,彼此靜默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兩個月前,同樣的地點,同樣的雨夜,在接連幹了兩瓶紅酒之後,我和嬌嬌做出了艱難的約定:為了不傷及無辜,為了彼此的幸福,從此不相往來。

然而,世事難以預料,兩個月之後的今天(七夕夜),嬌嬌竟然違反約定——非要見我不可。我只得冒著可能被妻子罰跪搓衣板的巨大的危險,在絞盡腦汁編了一段謊言哄騙家人之後,匆匆趕了過來。

嬌嬌是我的同事。準確點說,曾是坐在我鄰座的未婚美女同事。嬌嬌屬於第二眼美女,不僅身材高挑、面容嬌好,而且全身散發出一種天然的、質樸的清秀,一種優雅的、婉約的純淨。

在嬌嬌面前,我一直以長輩自居。因為同是語文老師的緣故,我與她總免不了一些教學方面的交流。我敢負責任地說,在與嬌嬌共事的最初半年裡,除了教學,除了班級管理,我和她沒有涉及其它任何敏感話題。

改變這一切的是去年國慶期間學校舉行的一次教學研討會。會上,主管教學的副校長把我的三篇在全國獲獎的論文拿來做研討材料,並把我是多家作協機構會員的信息透露給了大家。

會後,嬌嬌直接找到我,在感嘆自己有眼不識泰山之後,她拿出一首詩要我幫忙指導指導。

我衝她微微笑了一下,從她手裡接過詩箋,那是一首手寫的詩歌:如果有第三隻眼/我們就不會在那個沒有風花雪月的日子/尷尬地撞個滿懷/我們就不會在曖昧的霓虹燈下/銘刻下迷亂得幼稚可笑的誓言……如果有第三隻眼/我們就不會被“靈魂附體”的謠傳/所迷惑/我們就不會在顛亂的季節/無節制地延長虛擬的快樂……如果有第三隻眼/我們就不會辨不清/天的顏色/風的方向/我們就不會因沉溺於各自顛晃的影子/而找不到去留的理由……

我的目光從詩箋移到嬌嬌的臉上,最後與她飄忽的眼神相碰。

我淺淺一笑,不語。

“蒲扇老師,你願做我的聽眾嗎?說不定我的故事能成為你的小說素材。”嬌嬌臉上泛起了紅雲。

我依然淺笑,依然不語。

即使嬌嬌不說,我也早已從她的詩句中讀懂了她的故事。

我成了嬌嬌最忠誠的聽眾,不僅源於她感人的故事,更源於她對我的極度的信任。毫不誇張地說,隨著一來二往接觸的增多,我們彼此都把對方當做了心靈之友。

在我的勸慰和開導下,嬌嬌很快就從她過去那段感情中走出來了。

在那之後的半年時間裡,或許是為了撫慰自己,嬌嬌一反常態地開始熱衷於一件事情——那就是四處相親。

而每一次外出相親,嬌嬌都會事先告知於我。相親回來,又總會不厭其煩地把經過說給我聽。短短半年多時間,嬌嬌至少相親了不下十次。而事後,嬌嬌總會無厘頭地問我:“蒲扇老師,你說,找一個滿意點的人怎麼就這麼難呢!”

每次我都勸導她:現實點,不要要求太高!

嬌嬌每次都一臉的無奈:我要求哪裡高呀!總也得找一個有話可說的人嘛!

我是一個跟嬌嬌有話可說的人。好多次,嬌嬌跟我說,蒲扇老師,要是能早十幾年認識你,或許我願意跟你呢!

每次她這麼說,我都總是一笑而過——年過四十且有家室的我把她的話全然當成了玩笑。

以至於她後來有意無意當著我的面拿她的相親對象與我作比較,我也沒有覺察出有什麼不對勁。

今年春季學期,在學校例行的校外實踐活動中,我和嬌嬌分在了同一輛車。全車48個人,除了我和嬌嬌,其餘全是學生。因為不方便說話,一路上,我和嬌嬌什麼也沒有說。一到景區,學生們一鬨而散,司機也有事離開。車上只剩下了我和嬌嬌。我提議到景區四處走走,可嬌嬌卻一把拉住我,說她暈車,不想走,要我陪她聊聊天。

我有些不安。只得問她,聊些什麼好呢?

嬌嬌毫無徵兆地把頭往我肩膀一靠,用輕柔得不能再輕柔的聲音說:“其實,我什麼也不想聊,就想借你的肩膀靠靠。”

我的心砰砰直跳。

我當然明白這輕輕的一靠意味著什麼。

也就是這麼輕輕一靠,我和嬌嬌開始陷入了情感的泥潭無法自拔。

在那之後的幾個月裡,只要有機會,嬌嬌就和我膩在一起。儘管我們每次依然還是圍繞她相親這個主要話題來閒聊,但因為有了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的參雜,彼此間的一切話語都變得格外意味深長。

每當辦公室沒有其他人時,嬌嬌總要有意無意地趁機與我來點拍拍肩、碰碰手之類的親密的肢體接觸。在這偷偷摸摸的過程中,做賊心虛的我心悸之餘也總能獲取一份新奇的快慰。但事後,我更多是在矛盾的心理糾葛中遭受著道德的譴責。

在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我斷然決定要遠離嬌嬌。

我向學校申請換了辦公室。之後,每次遇到嬌嬌,在象徵性地打一聲招呼之後,我就避開了她複雜的目光。

嬌嬌是聰明人。在歷經一段適應期之後,她和我又恢復到了初相識那種純粹的普通同事關係。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但兩個月前的一個週日,嬌嬌突然用滿是醉意的口吻給我打來電話,要我無論如何過到帝貿大廈去見她一面。

出於對她的擔心,我第一時間趕了過去。

在帝貿大廈的最高層——77樓,我見到了醉意濃濃的嬌嬌。

一見面,嬌嬌就伏在我肩頭哭了起來,好半天,我才從她斷斷續續的講敘中得知,在親友的撮合下,她找了個做公務員的對象。一個小時前,就是那個極有可能成為她未來丈夫的男子坐在這裡陪她喝酒吃飯。

那他呢?我問。

走了,匆匆地接了一個女子的電話就馬上走了。嬌嬌的目光裡全是幽怨。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嬌嬌。只好說,我送你回家吧!

嬌嬌不肯,一定要我再陪她喝一杯。

出於對她的關心,我不准她再喝。

嬌嬌就說,那我念一首詩給你聽吧,剛才在等你時才匆匆寫的。

我只得點點頭。任由她一邊蘸著酒水在桌子上塗寫著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清的文字,一邊吟誦著那漫不著邊際詩句:踩著自己的影子轉了一圈/才發覺起點也是終點/那場夢像啤酒湧起的泡沫/淋得我尷尬滿面/喝一口酒吧/唱一首歌/多少美麗都只曇花一現/許多承諾都不需要時間檢驗/我不會責怪你捨棄了堅貞/忘掉了從前……不管你是否看清我淚流滿面的痛楚/我都不會再念叨著你的名字到天亮/該殘忍的已殘忍/該擁有的已擁有/該怨恨的都已怨恨/你的影子已定格成我心底抹不去的憂傷/喝一口酒吧/唱一句含混不清的歌/朋友/你醉過麼/你哭過麼?/酸楚的淚花是杯上等的酒……流一回淚吧/就為了這份莫名的感傷和惆悵……

老實說,嬌嬌的這首含混不清的詩我一句也聽不懂。

但當嬌嬌問我寫得怎麼樣時,我卻違心地說寫得很好。

既然寫得好,那就得乾杯。嬌嬌說。她一把抓過酒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顧我的阻止,揚起酒杯,一飲而盡。

酒一喝完,嬌嬌就一個趔趄倒在我身上。我趕緊扶住了她。

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得打酒店客服的電話,替嬌嬌訂了一間房。

把嬌嬌送進房間,費力地把她扶到床上,我正準備起身離去,嬌嬌卻忽地直起身來,一把抱住我。

“蒲……扇,你……你留下了來陪我……”嬌嬌睜著漲紅的雙眼,火辣辣地盯著我。

“嬌嬌,不能這樣。”我一邊說,一邊用力扳開嬌嬌的雙手,可我一轉身,她又粘了上來。

“蒲扇,你今晚不能走。”嬌嬌並不是很醉。她像瘋了一樣,一下子撲在我身上……在激烈的拉扯中,嬌嬌沁人心脾的體香劇烈地刺激著我原本就極其亢奮的神經,我的理智最終迷失在茫茫的情慾裡,直到我整個酥軟的身子癱倒在了寬大的雙人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那個房間的。反正直到凌晨一點,我才蹣跚著回到家裡。

妻子滿眼疑慮地問我怎麼這麼晚才回家。

我輕描淡寫地回答妻子,說,跟幾位遠道而來的朋友聚了聚。

妻子也就不再說什麼。可我的內心卻愧疚無比。

第二天晚上,我主動約見了嬌嬌。就在頭天嬌嬌醉酒的77樓臨窗的餐桌旁,酒意未消的嬌嬌雙手託著下巴,除了聽我說,她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是一個雨夜,窗外,飄灑著朦朧細雨,而我的心空似乎也全是陰翳。儘管我把自己的所有想法都托盤而出,可嬌嬌依舊是一言不發。

“嬌嬌,你說話呀!你為何不說話?”我急了,起身上前,雙手搖晃著她的肩膀,湊近她耳根歇斯底里地吼叫起來。

嬌嬌木然地看著我,好半天,才用手指了指隔壁桌上的紅酒瓶。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無奈之下,我叫了紅酒。直到同我接連幹了兩瓶紅酒之後,嬌嬌才開了口:“蒲扇,你說得都對。我不怪你,也不會再去找你。但請你讓我最後一次抱抱你!”

說完,嬌嬌已經泣不成聲。

從帝貿大廈回來的第二天,嬌嬌向學校領導遞交了辭職書。也就在那晚,我在微信裡看到了她發在朋友圈裡的最後一條信息。在那首題為《為我寫一首詩好嗎》的小詩裡,嬌嬌是這麼寫的:為我寫一首詩好嗎?/用青春做標題/用溫情作詩眼/寫陽光下的真實/寫花雨傘中的纏綿/寫硬化在行囊中的記憶/寫滲透過理智的哀怨……寫那遺失在小橋流水處的深吻/寫那清瘦在月光中的誓言/寫那永無結局的守候/寫那絕望中的孤單和遺憾/寫我孤獨的一生/寫我最璀璨的一瞬……為我寫好這首詩/填好這張發黃的生命傳單/用你至真的情/用你全部的溫暖……

我是懂非懂地讀完了嬌嬌的這首詩。

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在望著星空發呆了半天之後,混混沌沌的我也在自己的朋友圈裡塗抹了幾句:有點頭暈/這是一場感冒到來的預兆/臨窗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張賀卡/斑駁的色彩令我恐慌/六百一十五天之前的某個夜晚/我目送一個靈魂步入天堂/他的影子像我眼前的筆筒一樣乾瘦……有種斷續的聲音擊中了我的腦門/沒有血液湧出/我有點頭暈/斑駁的色彩令我恐慌/這是一場感冒到來的預兆……

全然是胡言亂語。

七夕夜,窗外,雨絲飄亂。

我和嬌嬌面對面地坐在帝貿大廈第77層靠窗的位置上,彼此對視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彼此似乎都能聽到對方怦怦心跳的聲音。

嬌嬌越是默不作聲,我越是預感問題的嚴重。

果不其然,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嬌嬌艱難地開了口,但只有簡短的三個字:“我有了”。

正在這時,一道閃電劃過天際,隨之而來的是一陣轟鳴的雷聲。頓然,只覺天旋地轉,一陣陣涼風透過窗縫,朝我撲面而來,直鑽我的鼻孔,刺激著我敏感的神經。一陣寒顫之後,我忍不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我六神無主地用慌亂的眼神看了看對面的嬌嬌,發現她依然一臉的淡漠。

涼風似乎吹得更猛了。

“啊……嚏!”我又接連打了好幾個大噴嚏。

我渾身戰慄。

很顯然,這是一場感冒到來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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