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傑:疫情心態網絡化的信息偏好與傳遞效應

本文來源《學術界》2020年第2期。

作者為安徽大學講席教授,教育部文科重點研究基地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理論與方法研究中心主任。

刘少杰:疫情心态网络化的信息偏好与传递效应

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的大規模蔓延,引起了關於疫情的社會心態(簡稱疫情心態)十分複雜的變化。特別是武漢等湖北城市“封城”,以及其他省一些城市實行嚴格的交通管制和住宅小區封閉管理之後,疫情心態在快速流動的網絡空間中交流彙集,形成了十分複雜的不確定的網絡化狀態。焦慮、恐慌、無助、無望、懷疑、埋怨等負面的疫情心態,在網絡空間中廣泛存在且不斷髮生變化,甚至引發一些擾亂疫區社會秩序的行為,嚴重影響了疫情防控的順利進行。

一、場域間隔中的疫情心態網絡化

隨著中國社會網絡化程度的大幅提高,社會心態同互聯網發生了日益緊密的聯繫。一方面,人們通過互聯網接受大量的網絡信息,形成了無限豐富的認知感受,人們的社會心態在網絡信息的接受與傳播中快速生成和複雜變化;另一方面,人們越來越便捷地把面對社會現象形成的各種心理感受表達在網上,或在微信群、QQ群、抖音群中異常活躍地述說和交流自己的心態,這些已經成為8億多網民普遍而經常的網絡行為。

不過,儘管社會心態的網絡化已經成為一個普遍現象,但仍有些人出於各種原因,還是習慣於在面對面的親密關係中,在街坊鄰里、休閒場所、餐飲聚會中傾訴心情、溝通感受,或者說還有很多心態溝通是在特定場域中進行的。然而,在大面積蔓延的新型冠狀病毒疫情中,社會心態的生成與交流方式發生了普遍性的脫域變化。面對極強的病毒傳染和武漢等地採取的“封城”、封區和交通管制,疫情心態已經難以在實體空間中進行。除了家庭成員可以關起門來進行封閉式交流以外,絕大部分疫情心態的溝通與交流只能轉入網絡空間中進行了。本文把疫情心態在互聯網中的生成與溝通稱之為疫情心態網絡化。

同平時社會心態的網絡化狀況相比,疫情心態網絡化無論在活躍程度和變化速度上,還是在波動幅度和傳遞廣度上,都發生了極大程度的增強。雖然導致疫情心態網絡化這種變化的原因很多,但在諸多原因中最突出的是兩個方面:一是人們對具有極強傳染性的新型冠狀病毒的發生來源、傳播渠道、有效藥品和治療方式都很不清楚,以致產生了廣泛的恐慌心態;二是在武漢等地採取“封城”、封區和交通管制等措施後,在實體空間的社會交往和信息交流被中斷,人們只能從實體空間進入網絡空間,依靠微信、短信、QQ和抖音等網絡設置開展話語交流和心態溝通。

畏懼病毒感染的恐慌心態,既是人們急於瞭解各種疫情信息、防治措施和安全避險的心理基礎,也是人們開展大量網絡搜索和網絡交流的上網動力。特別是實行城區封閉管制和交通限行之後,城市甚至很多鄉村的地理空間和社會空間都被間隔了。地理空間和社會空間的間隔,不僅加劇了人們的恐慌心理,也進一步增強了人們瞭解和交流疫情信息的願望。然而,試圖通過獲得可靠信息而擺脫恐慌的願望,已經無法在被間隔的地理空間和社會空間中實現,唯一可行的並且高效的途徑就是進入網絡空間,在網絡空間中搜尋知識、表達意願和交流感受。

關於疫情的恐慌、畏懼、煩躁、憂慮、無助、埋怨等疫情心態,通常被視為碎片化的情緒。應當說,稱之為碎片化的情緒是符合實際的,因為在快速變化的疫情中生成的心理狀態,確實還沒上升到系統的概念性認識,而是表現為片段的、零散的、易變的關於具體事物的感知。但是,僅從情緒層面來看疫情心態還是有較大侷限性的,而應進一步深入地追問這些心態的認識論基礎。承認疫情心態的認識論基礎,就可以像卡尼曼和特沃斯基為代表的當代認知心理學那樣,在心理與現實的關係中對疫情心態做出更深入地觀察與思考,而不是將之看作未必有事實基礎的零散的、不確定的心理情緒。

在地理空間和社會場域被間隔的條件下,作為疫情心態生成和傳播的認識基礎是感性認識,是居民對自己周圍環境、生存狀態、疫情蔓延、抗疫行動、患者救治等具體現象的感覺、知覺或表象,也就是列斐伏爾、哈維等人在研究城市空間時所論述的空間表象和表象空間。疫情中的空間表象是居民對疫情現實的具體的形象的知覺與表象,而表象空間則是居民基於自己的利益和意願對疫情現象形成的應然性想象。前者基於客觀事實,反映客觀狀態;後者基於主觀意志,表達主觀願望。

二、疫情心態網絡化中的信息偏好

承認了疫情心態的認識論基礎,就應當注意在疫情心態同現實的關係中開展研究。與網絡化的疫情心態聯繫最直接也是最廣泛的現實,是居民在網絡空間中的信息交流活動。通過對居民網絡信息交流活動的考察,可以清楚地發現疫情心態的信息偏好,有利於對疫情心態做出積極導引。雖然目前關於疫情心態的調查研究絕大部分是在互聯網中進行的,收集和了解到的疫情心態即網絡心態,但對於疫情心態在網絡中生成和傳播的特殊效應,卻未能給予足夠重視。如何結合網絡空間的本質特點、展開範圍以及交流方式,明確認識疫情心態的網絡信息偏好,進而更有效地疏導廣大城鄉居民的疫情心態,已經成為疫情防控中面臨的十分重要的任務。

網絡空間是海量信息快速供應的空間,疫情心態在海量信息的影響下,呈現了強烈的不確定性和某些信息偏好。不僅各大網站、官方媒體、新聞機構每日每時都在發佈令人目不暇接的網絡信息,而且中國已有8.5億多網民,由廣大網民以自媒體能力而形成的信息,其複雜性和供應量也是無法估計的。並且,來自各方面的網絡信息,迅速地被更新替代,令人眼花繚亂的信息還沒來得及瀏覽和認識,便被新的信息遮蔽、覆蓋。因此,主要活動於網絡空間的疫情心態,就不可避免地遭遇了海量信息持續不斷地強烈衝擊。這一方面導致疫情心態的不確定性變化,另一方面還逼迫人們必須有選擇地去瀏覽信息,以致因接收信息而形成的疫情心態,呈現出對某些信息的選擇性偏好。

尤為重要的是,新型冠狀病毒的毒源和傳播方式,醫療防疫系統還沒形成明確的認識和結論,這使面臨疫情威脅的城鄉居民產生了對疫情知識信息的強烈渴求。在鋪天蓋地而來的疫情信息面前,人們既沒有能力也沒有興趣全面接受海量信息,而是根據自身處境去選擇那些直接與己相關的重要信息,進而形成了各自的信息偏好。在本次疫情中,廣大城鄉居民具有普遍性的信息偏好,主要關注的信息為:一是反映疫情真實情況的事實信息;二是對新型冠狀病毒和新型肺炎及其防治做出明確而科學說明的專業信息;三是政府及有關機構推出的防控疫情的政策和採取的措施,即抗疫行動信息。

居民對事實信息、專業信息和抗疫行動信息的渴求,既是疫情心態信息偏好的重要表現,也是認識和把握疫情心態價值認同的根據。事實信息要求新聞媒體和政府機構及時、準確、客觀地報道疫情發生、蔓延、演化的實際情況。新浪網推出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實時動態跟蹤”,就是一個及時、準確、客觀報道全國疫情變化的事實信息欄目,對於穩定廣大城鄉居民的疫情心態,起到了非常有效的重要作用。武漢、杭州、北京等地每日召開的疫情新聞發佈會,其發表的各種疫情信息,也受到了廣大城鄉居民的廣泛關注,表明重視疫情的事實信息,是最普遍、最重要的疫情心態。

專業信息是專家學者和醫療防治機構發佈的具有科學性和專業性的信息,特別是由鍾南山、李蘭娟等著名病毒疾病防治專家發佈的關於新型冠狀病毒的來源與傳播、防治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醫療措施和醫療技術、避免感染的醫學知識和治療疾病的新藥品或新進展等信息,都是人們急於瞭解的專業信息,特別是疫情重災區的城鄉居民更是如飢似渴地翹首企盼。

抗疫行動信息是指政府機構、社區物業和相關機構為防控疫情而採取的行動信息。居民對這類信息的關注點在於其行動,而不是通常的數字報表、原則規定、戰略構想等形式化的政府機構信息。這次疫情之所以大規模擴散,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相關部門不能深入實際,沒有及時採取有效的防控措施,以致延誤時機,導致疫情大規模蔓延。因此,反對說大話、厭惡空喊口號,是城鄉居民廣泛存在的疫情心態。

信息偏好還十分清楚地表明瞭人們的價值認同。在網絡交流中,認同是具有核心地位的力量,是可以起支配作用的網絡信息權力。網絡空間的海量信息是由各種機構、新聞媒體或自媒體發佈出來的,而當某種信息得到了較高程度的網絡認同,信息發佈者就掌握了網絡空間的話語權力。面對疫情的快速蔓延,心情焦慮的廣大城鄉居民若能得到某種可信賴的話語權力的支持,無論對他們的事實認知、行為選擇,還是對他們的心理寄託和前景預期,都具有去除迷津的指引作用,或者說是十分重要的精神力量。

網絡空間既是人們接受信息的空間,也是人們述說言談的平臺。無論何種身份、何種層次,但凡在網絡中表達了自己的感受或觀點,都希望得到他人的肯定認同。某個觀點或一席話語一旦得到了廣泛認同,就能形成影響他人心態和行為,甚至影響社會行動和社會秩序的力量。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網絡話語都能得到認同,只有那些在廣大居民的心中形成了較高威信的人或機構,他們的言談才真正具有影響人們心理活動甚至社會行動的力量,即形成有效的話語權力。

在疫情蔓延中,一些著名專家學者和信譽度較高的新聞媒體,其言談話語得到了廣泛認同,成為直接影響疫情心態變化的話語權力,鍾南山和李蘭娟就是最具代表性的疫情話語權力的擁有者。他們在網上發表的言談話語,廣泛而積極地影響了廣大城鄉居民的疫情心態。他們之所以能夠擁有影響疫情心態的話語權,不僅在於他們是衛生防疫領域的權威專家,一貫不折不扣地向人們真實介紹疫情,億萬群眾有口皆碑地讚揚他們是講真話的人,而且還在於他們不顧七八十歲高齡易被感染的危險,毅然站到防控疫情前線,他們高尚的醫德醫風和崇高的科學精神,為國人普遍敬仰。

三、疫情心態網絡化中的傳遞效應

在網絡空間中通過信息交流而生成的疫情心態,是流動的可傳遞的心態。疫情心態因其極強的傳遞性而轉化成網絡空間的經驗基礎。經驗是人們的身體經歷和心理體驗的統一,機械唯物主義和庸俗實證主義的經驗觀單純強調身體經歷過程,而輕視了經驗中的心理體驗。在場域間隔的疫情期間,人們的身體活動受到了限制,身體經歷被壓縮在狹小的家庭空間中,但經驗並未就此而終止,相反,作為經驗的重要方面———心理體驗卻在十分廣闊的網絡空間中展開。並且,疫情中的心理體驗通過網絡交流實現了快速的無邊界的大範圍聯結,形成了其地位和作用都不可忽視的傳遞經驗。

在實體空間中,人們的經驗是身體的行動經歷和心理的直接體驗,但在網絡空間中,身體不能進入其中,人們只能依靠信息交流而形成間接性的網絡體驗。疫情中生成的網絡體驗,既是重要的疫情心態,也是城鄉居民具有普遍性的疫情經驗,是網絡化、信息化時代具有廣泛性和基礎性的傳遞經驗。

在疫情迅速蔓延的過程中,由疫情心態彙集而成的傳遞經驗非常值得高度重視。因為傳遞經驗是人們在網絡交流中以心理認同、觀點共識和價值趨同為基礎而形成的共同體驗,傳遞經驗可以通過反映事物的空間表象和應然想象的表象空間表現出來,雖然它主要是一種心理狀態,但可以由之引發身體行動,很多規模較大的網絡群體事件就是在傳遞經驗基礎上發生的。

由於傳遞經驗不依靠身體行動而在特定場域中形成,是超越了地理邊界限制的脫域經驗,因此,它具有展開範圍的廣闊性和擴展速度的快捷性。在疫情爆發蔓延的過程中,武漢“封城”,杭州、南京、合肥等城市封閉小區,天津寶坻從百貨大樓開始的病毒大追蹤,很快在全國產生了極為嚴重的影響,人們產生了同自己生活的很多聯想,形成了一些恐慌、緊張的傳遞性心態。而當科技部宣佈新冠肺炎部分治療藥物已初步顯示出良好療效,武漢金銀潭醫院院長張定宇說痊癒患者血漿可以挽救危重病人生命,這些消息都引起人們的強烈反響,迅速起到穩定疫情心態的傳遞作用。

疫情中的傳遞經驗是一種間接經驗,而在傳統的觀點看來,間接經驗必須有直接經驗的根據,否則它就是缺乏現實基礎的虛假觀念。應當承認,雖然疫情中的傳遞經驗在其發生的源頭上具有直接經驗的根據。諸如居民在疫區看到大量病毒感染者以及醫院無法給突然出現的大量患者提供有效治療的現象,形成了嚴重的危機心態和恐慌心理,這些都是直接經驗。而當眼見者把這些經驗在網上陳述出來之後,在網絡交流中形成了快速傳遞,使之轉化成廣大網民的共同的心理感受,形成具有普遍性的危機感和恐慌感的疫情心態,於是間接性的傳遞經驗就在網絡中發生了廣泛而快速的傳遞。而當傳遞經驗廣泛傳遞之後,其直接經驗根據就變得淡化了,但這不等於波及廣泛的傳遞經驗僅是一種脫離實際的觀念現象,相反,它是在網絡空間或網絡社會中真實存在的現實經驗。

當談論新聞媒體在疫情中的作用時,人們或許會批評新聞媒體對疫情防控實踐的輿論干涉,指責某些媒體過度地施展了網絡輿論的暴力作用。應當承認,網絡化時代新聞媒體確實通過其網絡行為獲得了一般實體機構或社會組織難以與之抗衡的話語權力。但是,新聞媒體的話語權力是在廣大網民社會認同的基礎上才能生成,而廣大網民對新聞輿論的認同的基礎則是傳遞經驗。正因如此,一些新聞媒體發佈信息時非常注意吸引網民眼球,以期引起廣泛認同並形成快速傳遞,進而發揮信息力量或新聞話語權力。所以,新聞媒體的話語權力甚或網絡暴力,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有其生成和施展作用的傳遞經驗基礎。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