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卷良:遙望大地的霜凍

遙望大地的霜凍


蘇卷良


村莊的最後一塊麥田,還是“淪喪”了。

父親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沒一絲氣力。他便緩緩蹲下來,坐在地埂,凝凝神,籲出一口長氣,然後伸進衣兜,顫顫巍巍地抽出一顆煙,點燃,狠吸幾口,然後吐出大片煙霧。父親神情懊喪,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無法面對眼前的變故。

對這塊土地,父親小心翼翼,精心侍弄。可是現在,它孤寂無助,成了一個“獨島”。四周的土地都被人們栽種上果樹。幾年來,雨水充沛,樹木生長,枝葉葳蕤,它們都湊趣地伸過地埂,佔據了麥田的大片領地。

城中村,父親頭腦裡突然冒出這個詞語。他有時進城,看望孫女,會見到小城裡有許多城裡村,它們孤零零地困在那裡,像一個個負隅頑抗的敵人,最後都被突突推進的機器碾壓在身下,無奈地繳械投降。這塊麥田被鄰居家半空伸展過來的枝葉攫取了陽光,被地下縱橫的根條掠奪了養料,田裡生長的作物像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種樹就種樹吧! 父親絕望,徹底妥協。他望著鄰居早已枝頭碩果累累的蘋果,丟下這句話,站起身,狠勁地拍拍屁股上的土塵,悻悻地走了。

隴上百村紀事|蘇卷良:遙望大地的霜凍

村莊裡的老人,他們背倚土牆,陽光正好灑落在身上。他們失去了土地,就只剩下了天空。父親是幸運的。他不僅是老莊農人,也是果園裡的一把好手。在我幼時,爺爺從陝西禮泉帶回來兩棵蘋果樹苗。奶奶把它們栽種在後院,精心呵護。可等它們茁長,開始綻出花蕾,結出果子,我們才發現,果子繁而小,吃起來也特別澀苦。闖南走北的鄰居告訴父親,果樹一年也需要剪修和施肥。翌年,父親托熟人從林業局請來技術人員,修剪了果樹。同時,他們也對父親進行了果樹管理技術方面的講授和培訓。這年,水肥跟上去了,秋天到,枝頭的果子又大又甜,像一個個可愛的孩子,惹人喜愛。嚐到甜頭的父親,對果樹管理和修剪技術更加鑽研。後來,父親合夥承包了大隊的果園,管理果園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在了父親身上。父親比以前更加用功。他去新華書店買了《蘋果優質高產栽培》、《果園病蟲害綜合治理》等果樹方面的書。這樣,父親少了打麻將喝酒的悠閒時光,一個人常常在煤油燈下熬個通宵,還拿出珍藏多年的塑料封皮的本子,在上面時不時地做個摘要記錄,寫點所思所感。後來,縣果業局組織科技人員下鄉,在政府大院裡培訓授課。父親更是不辭勞苦,騎著自行車到鄉上,硬是沒落下一回。每一回,他都是熱情高漲,向專家問這問那,讓他們解惑答疑。

1986年初,靜寧縣第一次提出了發展林果業的構想。當時人們的觀念還比較陳舊,大多數人執拗地堅守著傳統的農耕模式,不願種果樹。鄉政府把樹苗拉到村莊裡,免費提供給村民栽種。我家後院的兩棵蘋果樹是秦冠,樹形大,果子皮厚,耐儲存,但市場價格不太高,銷路不廣。這次政府拉來的苗木是紅富士。紅富士引進於日本,果子色度亮,皮薄,肉質緻密,細脆,果汁多,口感佳,市場銷售快,價格也高。隨著靜寧蘋果的聲名鵲起,價格也一路飆升,人們的生活就像芝麻開花──節節高。現在,家家戶戶栽植上了果樹,麥田正飛快地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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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諺:桃花開,杏花綻,急得梨花把腳絆。每個春天,鄉村裡,更惹人注目的是蘋果花。滿山片窪的蘋果花開了,粉白,香氣馥郁,招蜂引蝶。此刻,我卻憂心忡忡,我惦念著父親,知道他又該忙碌起來。父親在一樹一樹的蘋果花下,堆積起玉米稈和麥衣等柴火。在蘋果花盛開之際,霜凍會悄然降臨人間,成為蘋果花的“第一殺手”。期間,父親每天堅持收看電視,關注天氣預報。一旦天氣有風吹草動,整個村莊的人們忙碌起來,父親也跟著忙碌起來。父親點燃堆放好的柴火,要將霜凍的災害降低到最小。

煙火的燃放是有講究的。首先,煙火點應適當密些,使煙幕能基本籠罩全園。其次,點燃時間要適當,應在上風方向,午夜至凌晨兩三點鐘點燃,直至日出前仍有煙幕籠罩在地面,這樣效果最佳。

我困於小城,行動不便。春天,大地剛剛解凍,乍暖還寒。我進城頂崗,時間為一年。每天上班,下班,開始從龐雜的街道和城囂中走進走出,緩慢,費神。恍惚間,我成為城市的一個因子,人模狗樣地混跡於小城。學校建校伊始,百廢俱興,像初生的嬰孩,一切顯得懵懂而慌亂。樓梯劃線、桌椅塗號、整理圖書和儀器,所有的繁瑣和沉重向教師壓過來,也落到我的肩上。一向慵懶的我,開始埋怨,消極怠工,甚至無理取鬧。父親聞知此事,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娃啊,在這片黃土地上,我勞作了一輩子,可回過頭來,還是想在這土地上折騰。春天撒種,秋天收穫。就是後來,栽種上果樹,霜凍和冰雹時時侵擾,可日子還是過得風風火火。只要付出,大地是不會虧欠我們的。

聽了父親的話,我的心早已飄向遙遠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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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裡,野蔬的種子、根鬚在冰冷的土地裡捂了整個冬日,攢足氣力,等雨水過後,在始漸鬆軟的土壤裡迫不及待地探出頭來。它們綠意盎然,葳蕤茂盛。苜蓿、灰灰菜、苦苣、蒲公英、車前草……我板著指頭,數著一個個耳熟能詳的名字,親切而溫馨。往昔,自己遊走於鄉村郊野,目光遊離於大地之上,尋覓野蔬,然後親自操刀,漂洗焯煮,它們一個個魔術般變為盤中珍饈。

如今,蝸居小城,任時光滑進暮春,卻與野蔬無緣。騎上車子,去市場轉轉,苜蓿一公斤十塊,讓人望而卻步。父親聽說,不顧勞累,拖著疲憊的身體,匍匐在遼闊的大地之上,在濱河路上半廢半棄的地裡,為我們掐了半蛇皮袋苜蓿芽。前年,一場猝不及防的疾病擊倒了父親。等父親病癒,精神便大不如前。父親老了,脾氣變得溫和,越來越疼愛我們。看著我們吃得津津有味,父親說,如果愛吃,他再去掐。春風裡,父親的愛鼓盪得滿滿的。

我時時刻刻渴慕到村莊去,它是我剪不斷理還亂的精神臍帶。我雖遠離了村莊,卻與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村莊裡,居住著我的父親、母親和年邁的奶奶。在母親的催促下,父親會隔三差五給我們打來電話,問問女兒,問問我們的生活起居。

電話那頭,父親告訴我,又一場霜凍不期而至,他忙著要預備防凍的柴火。我清楚,自己無法身臨果園,去幫幫父親,也沒有法子攔阻父親,好讓他緊繃的發條慢下來。我只能把深深的愛和祝福藏在心裡。

暗夜,小城。我佇立陽臺,遙望夜空,浮想聯翩。在村莊,滿山的果林層層疊疊,逶迤而來。霜凍露出猙獰的嘴臉,開始侵犯整個村莊,村莊裡的果園。夜空下,燈火閃爍,人聲沸騰,煙霧瀰漫,村民憑著智慧,擊退霜凍不斷地進攻。這時,我記起電影裡面的一句臺詞:我胡漢三又回來了。霜凍就是那個胡漢三,一次次兇殘地撲向蘋果花。霜凍來臨,父親便徹夜不眠。是父親,讓撲向蘋果花的霜凍,全軍覆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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