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真的優於駢文?《新唐書》中罕有駢文的現象背後

歐陽修、宋祁二公在編修《新唐書》的時候,會本著一個道學至上的原則。如果本傳的主人是文學之士,就免不了被歐、宋二公動一番外科手術,比如白居易在《舊唐書》中的浪漫才情,在《新唐書》中就隱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儒生形象的行政官吏面孔。

中唐文士裡面,是獨孤及首先嚐試了秦漢古文的寫作手法。在當時的文學人士中,獨孤及、梁肅是古文的發起者。後世所謂古文運動倡導者的韓愈,彼時只是獨孤及的一位追隨者,並未具有廣泛的影響力,韓愈最終得以揚名,跟退休宰相鄭餘慶的輿論助力和韓愈本人清教徒式的崇儒自詡是分不開的。


散文真的優於駢文?《新唐書》中罕有駢文的現象背後

唐宋舉子嘗言“文選爛,秀才半;文選熟,秀才足”。《文選》之中,駢體文數量很大。


唐宋八大家,又稱古文八大家。歐、宋二公在《新唐書》中,對韓愈十分稱誦,認為他是唐代倡導古文的第一人,柳宗元是他的得力輔翼,古文八大家中,生活於唐代的,也只有這兩位。在宋代的古文家中,歐陽修是位居首位的古文領軍,他對古文的熱衷,也直接帶到了《新唐書》的編寫之中,以至於以駢體文寫成的章誥奏疏,大都遭到刪改。

說起刪書這件事情本身,其實放到古今社會,都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如果按照傳統的經學原理來說,五經是儒家思想的經源文本,而五經的生成,就是孔子刪定詩書的成果。現代人常見的“選集”,其實也是刪定後的文集。文章的刪選,在於保存菁華,剔除雜蕪。刪選得當,就如同神學理念中,出現在天國的凡人身軀,一定是其最為俊美時的容貌姿顏。反之,則會暗露出刪選者預設前提,私從喜好的問題。歐、宋二公不喜駢體文章,根據清代史家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的考證,在歐、宋二公所編修的《新唐書》中,被刪掉的駢體文篇目是比較多的,這裡結合歷史事件,進行一下說明。


散文真的優於駢文?《新唐書》中罕有駢文的現象背後

有“文起八代之衰”美譽的韓昌黎,其散文頗有儒家原教旨主義色彩


唐德宗年間,德宗皇帝為藩鎮將領所催逼,只得退守奉天縣(今陝西省乾縣的舊稱),以待時機,史稱奉天之難。奉天之難的時候,名臣陸贄陪同在德宗的左右,陸贄的《奏議》在歷史上頗有地位,《奏議》的文體屬於駢體文,但此時的駢文相比六朝駢文已經有了明顯的應世變化,像陸贄這樣的文章大家,他的駢文可以保證誦讀時的感官怡悅,也能夠吸取散文的優勢,以確保敘事說理上的精確。德宗退守奉天的之時,朝廷主要的官方文書,大抵出於陸贄的手筆,比如德宗皇帝的《罪己大赦詔》就由陸贄起草,此類詔書頒發之後,收攏了大批武夫之心,《舊唐書》感嘆說“奉天所下書詔,雖武夫悍卒,無不揮涕感激,多贄所為也。”


德宗皇帝所寫的《諭李懷光詔》,也是一篇具有駢體風格的至情之文,對於威脅自己帝位的軍閥李懷光,德宗對他曾經立下的功業,和為將領兵的德能,評價都算客觀合理。德宗對自己的處境,和希望招募李懷光的心願,也說的十分動情。但這樣的好文,在《新唐書·德宗本紀》和《陸贄傳》中,都沒有被收錄。反觀其他傳記中,一旦有韓愈、柳宗元的文章可以作為旁證,被收入的概率就會大為提升。

初唐文豪駱賓王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是一篇優秀的佳作。在清代科考的基礎讀物《古文觀止》中,這篇《討武曌檄》也作為必讀篇目。《古文觀止》以選取古典散文為主,可即便如此,具有駢文特徵的《討武曌檄》和《滕王閣序》都照樣入選,其根本原因就是文學性出色,頌讀感強烈。駢文與古文(先秦至秦漢時期的散文)的最大區別,在於駢文需要誦讀和聞聽,而不僅是作為文獻被細緻分析。因此駢文必須具有韻律感,以確保聽者能夠獲取文朗氣清的聽頌感受,文中的佳句才會被廣泛傳頌。

《討武曌檄》中“燕啄皇孫”“龍漦帝后”“蛾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的語句,如果排除其情感因素,即便武則天看罷都忍不住讚歎,亦為如此人才不為己用而自責。文中那句“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幾乎成了此後征討檄文的文句典範。可是,即便是這麼出彩的文章,在《新唐書·駱賓王傳》中依舊不錄,只用一句“為敬業傳檄天下,斥武后罪”,就做了收場。


散文真的優於駢文?《新唐書》中罕有駢文的現象背後

清代讀書人的基礎教材《古文觀止》,同樣選有《討武曌檄》《滕王閣序》


祖君彥為李密所寫的《討隋煬帝檄文》,“罄竹難書”這一成語,就出自這篇駢體檄文。在《新唐書》中,這篇檄文未被收錄。此外,徐賢妃諫唐太宗慎興土木勿輕伐高麗的文疏,《新唐書》予以節選。名將封常清含冤受戮時的臨終謝表;李克用收復京師時,宦官楊復光所發出的奏疏捷報;貞懿皇后崩逝,唐代宗令大臣常袞書寫致哀冊文,茲文“情詞悽婉”

,堪稱一時之絕,但最終也未被《新唐書》收錄。原載於《舊唐書·畢構傳》中,申責吏治之弊的詔書,也因其駢四儷六的格式,而被《新唐書》所刪除。其他載於《舊唐書》中的駢文,尤其是關於朝議治道的政論文章,在《新唐書》中或是被節錄,或是做了散文化的轉述處理。

泛行於魏晉六朝的駢體文,發展到唐代的時候,已經能夠兼涉散文的諸多優點。成熟的駢體文類,如《陸宣公奏議》可以在感官愉悅和理事圓融上,做到文與質的相互綰合。清人趙翼對《新唐書》刪改駢文的舉措,給出了一個比較理性的看法,即“夫一代自有一代文體,六朝以來,詔疏尚駢麗,皆載入紀傳,本國史舊法。今以其駢體而盡刪之,遂使有唐一代館閣臺省之文不見於世,究未免偏見也。”這可以算是史家的公允之論。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