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談風格

汪曾祺:談風格

談風格

一個人的風格是和他的氣質有關係的。布封說過:“風格即人”。中國也有“文如其人”的說法。人和人是不一樣的。趨舍不同,靜躁異趣。杜甫不能為李白的飄逸,李白也不能為杜甫的沉鬱。蘇東坡的詞宜關西大漢執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柳耆卿的詞宜十三四女郎持紅牙板唱“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中國的詞大別為豪放與婉約兩派。其他文體大體也可以這樣劃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因為什麼,豪放派佔了上風。茅盾同志曾經很感慨地說:現在很少人寫婉約的文章了。十年浩劫,沒有人提起風格這個詞。我在“樣板團”工作過。江青規定:“要寫‘大江東去’,不要‘小橋流水’!”我是個只會寫“小橋流水”的人,也只好跟著唱了十年空空洞洞的豪言壯語。三中全會以後,我才又重新開始發表小說,我覺得我可以按照我自己的樣子寫小說了。三中全會以後,文藝形勢空前大好的標誌之一,是出現了很多不同風格的作品。這一點是“十七年”所不能比擬的。那時作品的風格比較單一。茅盾同志發出感慨,正是在這樣的時候。一個人要使自己的作品有風格,要能認識自己、發現自己,並且,應該不客氣地說,欣賞自己。“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一個人很少願意自己是另外一個人的。一個人不能說自己寫得最好,老子天下第一。但是就這個題材,這樣的寫法,以我為最好,只有我能這樣的寫。我與我比,我第一!一個隨人俯仰,毫無個性的人不能成為一個作家的。

其次,要形成個人的風格,讀和自己氣質相近的書。也就是說,讀自己喜歡的書,對自己口味的書。我不太主張一個作家有系統地讀書。作家應該博學,一般的名著都應該看看。但是作家不是評論家,更不是文學史家。我們不能按照中外文學史循序漸進,一本一本地讀那麼多書,更不能按照文學史的定論客觀地決定自己的愛惡。我主張抓到什麼就讀什麼,讀得下去就一連氣讀一陣,讀不下去就拋到一邊。屈原的代表作是“離騷”,我直到現在還是比較喜歡《九歌》。李、杜是大家,他們的詩我也讀了一些,但是在大學的時候,我有一陣偏愛王維,後來又讀了一陣溫飛卿、李商隱。詩何必盛唐。我覺得龔自珍的態度很好:“我論文章恕中晚,略工感慨是名家”。有一個人說得更為坦率:“一種風情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有何不可。一個人的興趣有時會隨年齡、境遇發生變化。我在大學時很看不起元人小令,認為淺薄無聊。後來因為工作關係,讀了一些,才發現其中的淋漓沉痛處。巴爾扎克很偉大,可是我就是不能用社會學的觀點讀他的《人間喜劇》。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我是到近四十歲時,因為成了右派,才在勞動改造的過程中硬著頭皮讀完了的。孫犁同志說他喜歡屠格涅夫的長篇,不喜歡他的短篇;我則剛好相反。我認為都可以。作家讀書,允許有偏愛。作家所偏愛的作品往往會影響他的氣質,成為他個性的一部分。契可夫說過:告訴我你讀的是什麼書,我就可知道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作家讀書,實際上是讀另外一個自己所寫的作品。法郎士在《生活文學》第一卷的序言裡說過:“為了真誠坦白,批評家應該說:‘先生們,關於莎士比亞,關於拉辛,我所講的就是我自己。’”作家更是這樣。一個作家在談論別的作家時,談的長長是他自己。“六經注我”,中國的古人早就說過。

一個作家讀很多書,但是真正影響到他的風格的,往往只有不多的作家,不多的作品。有人問我受那些作家影響比較深,我想了想:古人裡是歸有光,中國現代作家是魯迅、沈從文、廢名,外國作家是契訶夫和阿左林。

我曾經在一次講話中說道歸有光善於以清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事。這個意思其實古人早就說過。黃梨洲《文案》卷三《張節母葉孺人墓誌銘》雲:

“予讀震川文之為女婦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細事見之,使人慾涕。蓋古今來事無鉅細,唯此可歌可泣之精神,長留天壤。”

姚鼐《與陳碩士》尺牘雲:

“歸震川能與不要緊之題,說不要緊之語,卻自風韻疏淡,此乃是於太史公深有會處,此境又非石士所易到耳。”

王錫爵《歸公墓誌銘》說歸文“無意於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於言表”。連被歸有光詆為“庸妄鉅子”的王世貞在晚年也說他“不事雕飾而自有風味”(《歸太僕贊序》)。這些話都說得非常中肯。歸有光的名文有《先妣事略》、《項脊軒志》、《寒花葬志》等篇。我受到影響的也只是這幾篇。歸有光在思想上是正統派,我對他的那些談經論道的大文實在不感興趣。我曾向:一個思想迂腐的正統派,怎麼能寫出那樣富於人情味的優美的抒情散文呢?這問題我一直還沒有想明白。歸有光自稱他的文章出於歐陽修。讀《瀧岡阡表》,可以知道《先妣事略》這樣的文章的淵源。但是歸有光比歐陽修寫得更平易,更自然。他真是做到“無意為文”,寫得像家常話似的。他的結構“隨意曲折”,若無結構。他的語言更接近口語,敘述語言與人物語言銜接處若無痕跡。他的《項脊軒志》的結尾: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平淡中包含幾許慘惻,悠然不盡,似中國古文裡的一個有名的結尾。使我更為驚奇的是前面的:

“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話沒有說完,就寫到這裡。想來歸有光的夫人還要向小妹解釋何謂閣子的,然而,不寫了。寫出了,有何意味?寫了半句,而閨閣姊妹之間閒話神情遂如畫出。這種照生活那樣去寫生活,是很值得我們今天寫小說時參考的。我覺得歸有光是和現代創作方法最能相同,最有現代味兒的中國古代作家。我認為他的觀察生活和表現生活的方式很有點象契可夫。我曾說歸有光是中國的契訶夫,並非怪論。

中國現代作家的作品我讀得比較熟的是魯迅。我在下放勞動期間曾發願將魯迅的小說和散文象金聖嘆批《水滸》那樣,逐句逐段地加以批註。搞了兩篇,因故未竟其事。中國五十年代以前的短篇小說作家不受魯迅影響的,幾乎沒有。近年來研究魯迅的談魯迅的思想的較多,談藝術技巧的少。現在有些年輕人已經讀不懂魯迅的書,不知魯迅的作品好在哪裡了。看來宣傳藝術家魯迅,還是我們的責任。這一課必須補上。

我是沈從文先生的學生。

廢名這個名字現在幾乎沒有人知道了。國內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沒有一本提到他。這實在是一個真正很有特點的作家。他在當時的讀者就不是很多,但是他的作品曾經對相當多的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青年作家,至少是北方的青年作家,產生過頗深的影響。這種影響現在看不到了,但是它並未消失。它像一股泉水,在地下流動著。或許有一天,會汩汩地流到地面上來的。他的作品不多,一共大概寫了六篇小說,都很薄。他後來受了佛教思想的影響,作品中有見道之言,很不好懂。《莫須有先生傳》就有點令人莫名其妙,到了《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就不知所云了。但是他早期的作品,《橋》、《棗》、《桃園》、《竹林的故事》,寫得真是很美。他把晚唐詩的超越理性,直寫感覺的象徵手法移到小說裡來了。他用寫詩的辦法寫小說,他的小說實際上是詩。他的小說不注重寫人物,也幾乎沒有故事。《竹林的故事》算是長篇,叫做“故事”,實無故事,只是幾個孩子每天生活的記錄。他不寫故事,寫意境。但是他的小說是感人的,使人得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感動。因為他對於小兒女是那麼富於同情心。他用兒童一樣明亮而敏感的眼睛觀察周圍世界,用兒童一樣簡單而準確的筆墨來記錄。他的小說是天真的,具有天真的美。因為他善於捕捉兒童的飄忽不定的思想和情緒,他運用了意識流。他的意識流是從生活裡發現的,不是從外國的理論或作品裡搬來的。有人說他的小說很像弗.沃爾芙,他說他沒有看過沃爾芙的作品。後來找來看看,自己也覺得果然很像。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身在不同的國度,素無接觸,為什麼兩個作家會找到同樣的方法呢?因為他追隨流動的意識,因此他的行文也和別人不一樣。周作人曾說廢名是一個講究文章之美的小說家。又說他的行文好比一溪流水,遇到一片草葉,都要去撫摸一下,然後又汪汪地向前流去。這說得實在非常好。

我講了半天廢名,你也許會在心裡說:你說的是你自己吧?我跟廢名不一樣(我們世界觀首先不同)。但是我確實受過他的影響,現在還能看得出來。

契訶夫開創了短篇小說的新紀元。他在世界範圍內使“小說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重情節、編故事發展為寫生活,按照生活的樣子寫生活。從戲劇化的結構發展為散文化的結構。於是才有了真正的短篇小說,現代的短篇小說。托爾斯泰最初很看不慣契訶夫的小說。他說契訶夫是一個很怪的作家,他好像把文字隨便地丟來丟去,就成了一篇小說了。托爾斯泰的話說得非常好。隨便地把文字丟來丟去,這正是現代小說的特點。

“阿左林是古怪的”(這是他自己的一篇小品的題目)。他是一個沉思的、回憶的、靜觀的作家。他特別擅長於描寫安靜,描寫在安靜的回憶中人物的心理的潛微的變化。他的小說的戲劇性是覺察不出來的戲劇性。他的“意識流”是明澈的,覆蓋著清涼的陰影,不是蕪雜的、紛亂的。熱情的恬淡,入世的隱逸。阿左林筆下的西班牙是一個古舊的西班牙,真正的西班牙。

以上,我老實交待了我曾經接受過的影響,未必準確。至於這些影響怎樣形成了我的風格(假如說我有自己的風格),那是說不清楚的。人是複雜的,不能用化學的定性分析方法分析清楚。但是研究一個作家的風格,研究一下他所曾接受的影響是有好處的。如果你想學習一個作家的風格,最好不要直接學習他本人,還是學習他所師承的前輩。你要認老師,還得先見見太老師。一祖三宗,淵源有自。這樣才不至流於照貓畫虎,邯鄲學步。

一個作家形成自己的風格大體要經過三個階段:一、摹仿;二、擺脫;三、自成一家。初學寫作者,幾乎無一例外,要經過摹仿的階段。我年輕時寫作學沈先生,連他的文白雜糅的語言也學。我的《汪曾祺短篇小說選》第一篇《復仇》,就有摹仿西方現代派的方法的痕跡。後來年歲大了一些,到了“而立之年”了吧,我就竭力想擺脫我所受的各種影響,儘量使自己的作品不同於別人。郭小川同志在“文化大革命”後期有一次碰到我,說:“你說過的一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問他是什麼話,他說:“你說過:凡是別人那樣寫過的,我就決不再那樣寫!”我想想,是說過。那還是反右以前的事了。我現在不說這個話了。我現在歲數大了,已經無意於使自己的作品像誰,也無意使自己的作品不像誰了。別人是怎樣寫的,我已經模糊了,我只知道自己這樣的寫法,只會這樣寫了。我覺得怎樣寫合適,就怎樣寫。我現在看作品,已經很少從形成自己的風格這樣的角度去看了。對於曾經影響過我的作家的作品,近幾年我也很少再看。然而:

菌子已經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裡。

影響,是仍然存在的。

一個人也不能老是一個風格,只有一個風格。風格,往往是因為所寫的題材不同而有差異的。或莊,或諧;或比較抒情,或尖酸冷峻。但是又看得出還是一個人的手筆。一方面,文備眾體;另一方面又自成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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