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蒼蒼兮水茫茫——志山者別傳

滿山風起

滿山風起的黃昏,他念叨這山的名字時,便有些恍惚了。


山蒼蒼兮水茫茫——志山者別傳

他看著這山,看久了,便覺得山也在看他。幾十年了,除了在獄中,他每天都看著這山——面廓各異的奇石,流轉不息的溪泉以及懸壁上的孤松。我是誰?我是烏以風嗎?少時他叫“以鋒”,後來他查知烏姓源於遠古的姬姓——其一支以鳥為圖騰,首領少昊乾脆以鳥名任命百官。他翻古書,還知道春秋齊國有個大夫叫烏枝鳴——一鳴驚人!吳兵壓境時,烏枝鳴建議齊王誘敵殲之,齊君從,乃獲大勝。他想,既然屬於鳥族,當然是離不開風的。然而,從他投身塵世那天起,一股詭異的風就颳著,颳得天空鳥羽紛飛,颳得他一生心口疼、吐血。整個皖山聽不到一聲杜鵑的顫鳴了。誰讓你叫烏—以—風—呢?一年到頭颳風了吧?你幹嗎要起這個名哩?風沒把你刮丟,那算你命大!

有一天,他讀到一首詩《懸崖邊的樹》:“不知道是什麼奇異的風/將一棵樹吹到了那邊——平原的盡頭/臨近深谷的懸崖上”。他坐在石頭上,禁不住老淚縱橫。人老了,怎麼就跟小伢子似的,想哭就哭?要說懸崖邊的樹,他再熟稔不過了。難道它們也是被詭異的風颳到懸崖邊的麼?

他老了,老得看山時,山都差點認不出他了。可他眼底的一崖一壑、一樹一石,卻越來越像懶悟和尚皴擦點染過的,每一筆都野逸橫生。懶悟是他的方外友,從前經常在迎江寺談畫說禪。懶和尚告訴他,欲臻山水之境,須除盡胸中濁氣。那年接到報父喪的家信,他正在九成坂勞改農場挑糞。掐指一算,二十餘年未回山東聊城了。他想哭,但沒有淚。此前他獲悉耗盡心血的《天柱山志》,被紅衛兵付之一炬。他痛哭三天後,身子忽然發飄得像鳥羽。他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可以忽略不計了,連同牢獄、詭異的風、靈肉折磨,甚至身家性命。什麼打擊都無所謂了。風已經吹死許多鳥,不過再吹死一個罷了。誰知山志被毀那年,懶悟也橫遭迫害致死。

他看見樹杈間有一隻蜘蛛懸吊著,在風中甩來甩去,正小心翼翼地結網。早年他攀上主峰時曾寫下這樣的句子:“予系削壁間,如蜘蛛吐絲下垂”。回想自己這一生,也在看不見的蛛絲上懸吊著,飄忽著。說心裡話,若沒有這山,也許他早死了。然而,若不重寫這山志,即便他不死,又如何面對這山靈,這大道賜予?那簡直生不如死!

“然寺有興廢,法無存亡。俗有升降,道無增減。當其本體湛寂,於法何損。當其萬象森羅,於法無增。”當年重修三祖寺塔院,他這樣寫道。如今想來,山志可毀,而道不可毀。他之所以能重寫山志,皆源於道法仍存於呼吸之間。

先有石頭,還是先有風


山蒼蒼兮水茫茫——志山者別傳

對他而言,這孤峰是越來越高了。為什麼人一老,這孤峰就越來越高了?他沒法想,只是感覺。不過,那年在獄中,他常琢磨一個怪問題:是先有石頭,還是先有風?當年馬祖不是在庵前山岩上磨磚頭嗎?有個小和尚問:“不念經,磨磚頭幹嗎?”馬祖笑答:“用這塊磚做鏡子呵。”小和尚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的一生也類似磨磚頭。他不認識那隻灰中帶藍的斑鳩。可它突然飛來了,似乎是想與他照個面,然後棲落在灌木叢中。他確信他與它有緣,因為他和它都與這山有緣。這種緣,與其說是與生俱來,不如說是半路上“撞”出來的。你想想,我烏某生在山東聊城,怎麼會跑到天柱山,跟它廝守一輩子呢?太不可思議了。

他記得,初次驚見皖山是在顛顛簸簸的車上。一九三三年的潛懷公路像民國一樣坑坑窪窪,車窗西北邊突然浮現一座擎天巨峰,看上去像歷史煙雲中的隱秘豪俠,雖面目模糊,但他一瞬間竟有觸電的感覺。第二年他鬼使神差地放棄西湖,辭別恩師,一溜煙跑到宣城任教;三年後他逆水而上,穿行於一九三七年那望不到盡頭的黴雨季——直到皖城那桅杆似的古塔浮出水平線。然而,蝗群般的鬼子飛機黑鴉鴉地追著他的屁股飛來了。國破河殤!黑雲壓城!他是省立第一中學校長,接教育廳令,欲將學校遷至九華山腳下,可是長江風黑浪惡,圖書、儀器、用具難以過江。他意外獲悉潛山中學停辦,又鬼使神差地奔向天柱山腳下——

一九三七年十月,決計作登絕頂之遊。乃覓藥農六人為助,由馬祖庵出發,繞飛來峰而至天柱西南面,因其他數面過於高險不可登。先由藥農一人撐三丈餘長竹,兩足分抵石壁而上,至能插足處,投一長繩,下二人依次握繩上攀,再用長繩系予腰懸空縋之,如汲水然。其餘三人在下作護衛,以防萬一。予兩手另握一長繩仿藥農揉攀,兩足抵壁向上蠕動。峭壁萬仞,無可容足,乃駕老松稍息。一繩收盡,復易繩汲之,繩凡四易,約百餘丈,更從亂石雜樹間揉攀二十餘丈,方至絕頂。縱情四望,只見江山映帶,煙雲迷離。東望寧蕪,北收英霍,西攬蘄黃,南盡浙贛。黃山天目聳於遠天,匡廬九華伏於江隅,周圍兩千餘里,峰嵐萬千,皆在腳下。而天柱高出眾山之上,屹然獨尊。……予仰天長嘯,聲震山谷,極目騁懷,為之大快。……留連至傍晚,乃由藥農放繩下如上攀。俯視懸崖,深不見底。予系削壁間,如蜘蛛吐絲下垂,觀者無不為之咋舌擔心,而予尚能神情自若。及歸抵馬祖庵,寺僧出迎,嘆為神奇。予思平生壯遊,此為第一。

(烏以風《登天柱峰絕頂記》)

自秦漢以來,除少數藥農,能登頂者絕少,騷人墨客不過望峰神遊而已。一柱擎天再神奇,倘絕頂上少了那個“人”,也是荒蕪的。他最初登頂還有一個想法,就是辨認巨巖上那幅鏨鑿的題詞——直徑六尺的刻字早已剝蝕不清。他用預備好的紅漆將它塗刷一新,這時它顯現的是“孤立擎霄”,而非傳聞中的“孤立晴霄”!

然而,一個月後,當他帶著全校師生緊急“疏散”到這裡時,便有一種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感覺。我是誰?我們是誰?不過是投靠者、蟻民、被庇護者而已。第二年安慶淪陷。日軍瘋狂進犯大別山,以便攻取武漢。潛山縣城岌岌可危。二十七集團軍僅存一三三師,悲愴地設伏於橫山嶺,與日軍展開激戰,直殺得天昏地暗,終因腹背受敵,兩千餘人全部壯烈戰死!目睹山岩震碎了,皖河染紅了,剎那間他形同老人。他仰天長嘆:何人能驅倭寇,還我河山?回答他的,是縣城淪陷的火光、肆虐的槍炮聲,以及林間悲風、無邊逃難的人流。

現在他真的老了。他整日坐在石頭上,像石頭看著石頭。那年,他帶著部分師生從潛山撤退,輾轉鄂湘豫,三遷校址,奔行千里,最後“逃”到重慶才喘過氣來。遠離家園的流浪途中,頻現於夢中的仍是那座巨山——只要那山屹立不倒,這片大陸的脊樑骨就頂著天!不是嗎?省城和縣城相繼淪陷後,抵抗者英勇哀壯的戰鬥就從未止息過。

他仰起皺縮的臉,想再看看絕頂上那直插蒼天的“孤立擎霄”,然而他看不見了。難道是歷史的煙雲太厚?抑或自己目力不濟?但可以斷定,“風化”是肯定存在的,尤其是觀念和歷史。“風化”足以證實風和石頭同時存在。他想。

素心人,或一九四二年的愛情


山蒼蒼兮水茫茫——志山者別傳

對天柱山而言,它歷經數千年的戰亂和兵燹,見慣了流雲浮沉,世態炎涼——你們封它南嶽也好,改朝換代後再取締封號也好;你們大興寺院、佛道日熾也好,若干年再付之一炬也好;你們打著替天行道之旗聚眾造反也好,若干年再絞殺內部的造反者也好;你們豎起戰死者墓碑也好,若干年後再荒棄或損毀也好。用“波瀾不驚”形容之已不確切——它原本就昂首於塵界的雲表和邏輯之上!因此你們每每自以為是時,它卻看見了隱疾和荒誕;你們每每覺得紅光萬丈時,它卻看到了慘淡和灰燼。

但烏以風是個例外。他是一個小人物,卻發誓要給這山作傳。他真的懂得憐惜這山了。這山其實隱有很深的創痕。在拼拼殺殺的朝代更替中,多少無辜的山民屍橫遍野?多少禪房、佛寺、石刻毀於一旦?自古及今,愛它卻聽不懂它,靜觀它卻不知憐惜它的僧侶騷客,何可勝數?他懂得撫摸這山了。他彷彿在一堆堆偽歷史的冊頁下面,發現一個被扭曲被埋沒的豪俠,或者,在滾滾紅塵中偶遇一個被玷汙被輕賤的素心人。

但他又並非一個先知先覺者,甚至算不上一個強者。比如,一九四二年他的愛情像重慶的雲霧一樣消散了,蒸發了。筌本是一貧家少女,在宣城中學就讀時付不起學費,那時他是校長,三十大幾,憐惜她聰慧、端麗,於是解囊相助;筌崇仰他的學識人品,畢業後嫁給了他。然而在陪都,她經不起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利誘,決意離他而去。他的心在滴血,但仍僱一頂轎子送她。他是真君子。把創口捂緊,不讓一點血滲出來,打算自己解決自己。在萬念俱灰中,他忽然看見嘉陵江長久浸入波浪中的吊腳樓木柱子!由水之柱想到山之柱——那山再度“闖”入他心裡,給了他一息再生的胎氣!幾天後他與恩師不辭而別,反向地逃亡並跋涉八千里路雲和月,穿越鬼子重重封鎖線,撲向日佔區的天之柱——古南嶽腳下。艱險困厄對他算不了什麼,倘真的倒在朝聖之途,死也值。

山上有一佛光寺,寺內的妙高法師接納了他。法師想收他為徒,他拒絕了。他塵心未泯,他信仰的只是一座山。他自築一草舍,名“天柱山房”,成了非僧非俗的“忘筌居士”——豈止是忘那個“筌”,世之筌象、筌蹄,皆忘之。這時他感覺這山是師友,是親侶,更是患難之交。於是他踏勘山上的怪石飛泉,峭壁幽谷,仙台秘府,更覺其高深,其雄奇,其靈秀。嗟嘆之餘,更為這皖山之“不幸”大鳴不平:舉國名山皆有志,而此山獨無,此一不幸也;在零星記載中,又多道聽傳聞,以訛傳訛,天柱形勝,迄無可靠記錄,此二不幸也;南宋末年元蒙入侵後,土豪結寨,此山周遭屢屢淪於兵燹,名山福地墮為草莽,道觀廟寺盡成廢墟,勝蹟失傳,此三不幸也;考諸史冊,詠歎此山奇絕者,多屬異地高士,而鄉人視之庸常,以致委棄俗塵,不聞於天下,此四不幸也。不難想見,此巨山之靈也藏有創傷,只是它永不喊疼罷了。比之一己之悲歡,此山的堅忍、超拔、厚重,對他成了一劑良方。正是此時,他發誓要為這山親撰一部沉浮史、浩氣史。

像皖水一樣晃盪的青灰瓦罐

如今他老了,看上去更多的像樵夫,像風水師。鄉人每每這樣稱呼他時,他忍不住笑了。樵夫?風水師?說得對!我本一樵夫,更兼風水師,但為峻山奇水而來。

可眼下他再也揮不動砍柴刀了。這意味著,等死神來“砍”的時辰快到了。

他經常失眠。耳朵裡好像飛進一隻小蜜蜂——那嗡嗡又轟轟的響音,竟疑似抵抗倭寇的槍聲、廝殺聲。他震驚於一九四二年的彈雨中倒下的忠勇屍骸仍重現在夢中,並具有絕壁青巖的肌澤。人與山的生命關聯,在禪看來僅源於靜觀和頓悟;在蒼天看來,慘烈的血與山之骨髓,與亡靈和林螢,是不可避卻之歷史與萬古聖靈的共同賜予,並最終化成類似朝暾與暮嵐的浩然之氣,一種不斷更新的淵博的地力。那年春,安慶專員範苑聲派人抬著大轎,把烏以風請到野人寨,恭請他出山主持景忠中學校務。自他“逃”往重慶後,天柱山一帶的抵抗從未止息過。其中,國軍一七六師轉戰數省,大小百戰,殲敵數千,尤以三攻安慶創敵最巨。範苑聲說,三千七百一十三具忠勇屍骸散埋各處是不好的,天柱古為南嶽,今作國殤之幽宅,然後在將士墓冢四周建忠烈祠、紀念塔,並興辦中學,先生以為如何?烏以風深知範苑聲重仁義是個血性漢子,立即表示:英靈安息於古嶽,乃歸其所矣,生者及後人當景仰忠烈,鄙人決計下山辦學!

一個能同時聽到生靈、亡靈與聖靈的人,才是有福的。與此同時,他必定是一個投身者,一個以靈魂與之對話者。在野人寨墓區,他一邊草創“景忠”,一邊撰寫山志。為裝殮方圓數百里範圍蒐集到的將士遺骸,籌建機構專門燒製了一個個青灰瓦罐——它高兩尺,直徑一尺,其釉色閃顫著絕壁青巖的肌澤。罐內存一竹籤,竹籤上用墨筆錄將士姓名、籍貫、番號,然後用石灰封好,罐口加蓋。他老了,記性太壞,但仍記得次年秋,墓穴原計劃安葬一千二百罐,最後只蒐集到九百八十五位將士遺骨。在風急雲低的墓區曠野上,當一大片青灰瓦罐排列成亡靈的戰陣時,他聽見了彷彿皖河倒懸絕頂所發出的怒吼!與此同時,景忠中學開門招收了兩個初一班,一個初二班,學生一百五十多人,教職員工二十多人;尤值一提的是,天柱山由良藥坪至拜岳臺的陡峭山道,在他的參與下,一共開鑿了兩千四百個青石臺階。

密密麻麻地排成戰列的青灰瓦罐哦,琅琅書聲中閃著青巖光澤的青灰瓦頂哦,綿延而上的兩千四百級的青灰石階哦,在一片灰濛濛的青天下渾成一體了……

一九四三年和一九七三年,他初撰與重寫山志時均看見一排排一層層的青灰瓦罐,與暗黝黝的皖河清波一道湧起、晃盪……,直到他在紙上將最後一級石階砌入雲霄。這時候,他諦聽的山靈、河靈和亡靈,在史冊之外化成類似朝暾與暮嵐那樣的蒼渾之氣,以及寒夜哮喘發作時咳出的一縷縷血絲……

黑豆,黑豆

他從布袋裡掏出幾粒黑豆,放入口中咀嚼著。他這輩子,就喜歡吃黑豆。這個小秘密,只有她死去的老妻知道。老妻曾笑著說,你前生是一隻烏鳥,吃豆也要吃黑的。那年婚變後,他對婚姻已心如槁灰。後來主持“景忠”校務,不少人為他張羅對象,他都婉言謝絕了。然而,有一天,水吼鄉一位大家閨秀慕名而來,願意帶三十畝良田嫁他。這大膽火辣的求愛方式,讓那顆冷卻的心再度燃燒起來——她便是後來相依為命的妻子餘氏。可是他這隻烏鳥,非但沒帶來福分,還讓她遭了許多罪。他被打成“右派”、“歷史反革命”後,坐了十二年囚牢。那時來探監的,惟有老妻一人。老妻每次來,除了送衣送鞋,還特地帶來炒粉和一袋黑豆。在這個冷漠的人世,還有誰會關照他吃黑豆的嗜好?每次看到老妻蹣跚而去的背影時,他的眼眶是溼的。

他忘不了遣返那夜,油燈被風颳滅了,老妻摸黑擦亮了火柴。一粒黑豆似的光,頓時顫亮了整個黑屋,老妻的影子和他的影子重疊在土牆上,像兩棵被風颳到一起的樹。不,他只是一隻烏鳥,被詭異的風幸運地刮到這棵樹上。他一直在琢磨:山有山性,人有人性;否則,山何以為山,人何以為人?倘對山性和人性,都不甚了了,那還談什麼證佛、悟道、參禪?最恐怖的是,與人鬥,與天鬥,與山斗,當你看山時,山不是山了。當你再看人時,人也不是人了。這便是山不山,人不人。充斥戾氣之人,既容不下生靈,也容不下亡靈,又與聖靈何其遙遠!崇禎十五年九月,張獻忠的農民軍與官軍在這裡激戰,史載“屍橫二十餘里”。其後,張獻忠對付手無寸鐵的山民,同樣殺人如麻!只要瞧不順眼就殺,殺還要殺出花樣,連僧侶也不放過。到了咸豐、同治年間,這裡又成了太平軍與清兵廝殺的血腥戰場,十幾年你退我進,直殺得山寺不存,林獸遠遁。天柱山因此留下與戰爭相關的地名:“東關”“南關”“西關”“北關”,以及諸關之上的“總關”,成了皖山潛存的歷史傷疤之一。

他出獄時,一生已殘燈如豆了。他得靠砍柴、錘石子餬口,但仍是“戴帽”分子,必須接受管制、監視。所謂錘石子,就是把大石子錘成小石子,再把小石子錘成更小石子。可憐他年近七十,哪裡錘得動?“闢榛應許腰身健,破石誰憐衣袖單?”人的一生就是這樣被慢慢錘碎的,直到變成一粒微塵被勁風吹走。他想,他其實是連石子也不如的——拿前半生當磚頭磨鏡,除了遺留一撮粉末,還剩下什麼呢?他當然不甘心!“往事灌愁不可追,歸車轉覺喜生悲。風雷簧鼓多新調,人物存亡問老妻。周粟難求終歲飽,連臺猶恨隔雲思。關心最是吳塘柳,別後青青發幾枝。”(烏以風《遣返歸山感賦》)他經常一整夜地盯著屋頂,看著瓦隙間漏下的一粒粒黑豆似的光。發誓再撰山志也是在那些冬夜!藉著油燈微弱的光,他偷偷摸摸地重寫起山志——用最後一點“殘磚”磨一面“鏡”來!生產隊長動了惻隱之心,安排他到碾米廠開票,這樣就不必乾重活了。五年後,他再次拿出山志初稿:“劫後山圖理亂棼,孤燈漏盡始開雲。千秋祀典尊南嶽,萬壑旌旗抗北軍。洞府猶存仙佛志,風花精選宋明文。奉書欲叩金門獻,只恐天威罪舊聞。”(烏以風《重修天柱山志初稿寫成書感》),可見他一直戰戰兢兢、惟恐再度被焚。直到有一天,上頭來人向他宣佈:烏以風你無罪,平反了。

那一刻他無淚。無喜。他怔在那裡,只有幻覺。山志被焚那些年,他經常幻聽。除了堅信這古嶽和老妻,他不再盲信什麼。從前他覺得,與餘氏結合,見證了他與山的緣分。餘氏先他而去後,他驚覺並懺悔:老妻不就是古南嶽派來的山使嗎?他從不企望天使。天使太高渺了。他與這山續緣分,靠的是這位賢淑的山使呀。想想看,歷代有多少騷人墨客來天柱山,可曾見過被“遣返”到天柱山的?他之所以被“遣返”到此,不就因為有老妻在此嗎?

一隻鳥終究要像山果子一樣墜落並腐爛於斯。老妻臨終前交待侄女梅蘭來草堂照顧他,還特地交待他有吃黑豆的嗜好。我的老妻我的溫良山使呀,你等等我!你為什麼要走得如此匆忙?

烏有的力量


山蒼蒼兮水茫茫——志山者別傳

他想不到自己竟活到米壽。

往事他是不敢想,也不堪想了。以前有人說風能吹死鳥,他不信。現在他信了。他看見地上的死鳥,翅膀幾乎都是斷的。這讓他震驚。

平反後,他回到從前在安慶的學校。然而,“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幾年後他再次決定回山隱居。他離不開那山,那山房,那野寨校園。“猶見峰環疊翠雲,一堂風月百年心。幽蘭已謝孤松老,惆悵門前徑草深。”(烏以風《天柱山房》)老妻已先他而去,那是他的“幽蘭”呵!而他這棵閱盡塵世的“孤松”,煢煢孑立,以滿谷野草為親,又以雪帽巨峰為兄長。

一陣風在峭巖間來回打轉,吹著唿哨從耳邊刮過去了。“它的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的形狀/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裡/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他至今仍記得那首詩的句子。誰讓你叫烏—以—風—呢?一生到頭都颳風了吧?你幹嗎要改這個名哩?風沒把你刮到爪哇國去,那算你八字硬!

他忽覺身子骨越來越輕了,連神秘谷的蝴蝶扇起的風都能吹走。還不如一隻紙鳶呢。他這樣想時,滿山的風竟停了,世界靜謐得像馬祖林場的一枚楓葉。他不禁默誦起恩師馬一浮的《思歸引》:“鵠白兮烏玄,己所致兮匪天。……風憐目兮目憐心,聲成文兮謂之音。……山蒼蒼兮水茫茫,木葉落兮隕霜。望秋竁兮焉窮,從吾歸兮舊鄉。”

天色暗了下來。即便天色不暗,他也看不清了。但他認得那“舊鄉”。他突然感到一種烏有的力量,彷彿松風呼嘯之上聳立著一支巨燭!看上去,這烏有來自危崖墜而不落的青雲之翅。仔細再聽,這烏有,更多的來自苦痛而弘大的內心——那是詭秘的風吹不死的鳥!但誰能聽見它?誰又可以隨便談論它?除了在積雪皚皚的天柱絕頂之上!(文丨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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