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黃房子


色彩已經變得極為斑駁,不再柔和,不再協調。甚至也不再是房子,而只是房子的輪廓,是斷壁殘垣的前奏,是廢墟的初始形態。然而,攝影家還是在它的身前身後徘徊,不時地把相機舉起,他還能拍到些什麼呢?


他是慢慢注意到黃房子的,那時他還年輕,剛剛來到這座城市。他在大街上閒逛時,累了,走進街邊一家冷飲廳,坐下來。起初他並未覺得有何異樣,但是在他坐位面對著的木刻楞牆壁上,掛著一幅俄羅斯風格的老照片,一位異國女郎也是像他這樣坐著,正在端著一杯咖啡,目光望向窗外,一縷黃昏的餘暉飄落在她姣好的面龐。而畫面裡的桌椅,和他此時享用著的桌椅,頗為相似,這一發現引起了他的注意。


哈爾濱的黃房子


他叫來女服務員,一位胖胖的阿姨,問這幅老照片的來歷。對方說,照片拍的就是這裡,是她老父親一直保存下來的,然後放大了掛到了那上面。豈止是照片裡的桌椅,照片的裡裡外外,都是這座老黃房子的故事在延續,他忽然悟到了。他於是從冷飲廳出來,到外面打量這座建築的外立面。這時他才發現,這是一棟俄式米黃色小樓,精巧別緻,但是窗欞和大屋頂,則是綠色的。這黃綠相間的樓體,與周圍的那些高樓大廈的龐大灰色、千篇一律構成了巨大的不和諧,這棟小樓顯得形隻影單,彷彿隨時可能被輕輕抹掉。


哈爾濱的黃房子


後來的事實也越來越證明是這樣,攝影師從他的拍攝經歷中慢慢懂得了這點。他便開始拼命拍,不間斷地拍,開始搞專場攝影展,開始四處奔走呼號。但黃房子卻越來越破敗,越來越減少。他自己和黃房子,和自己的老相機,老去的速度似乎有點快。正逢四月,穀雨已經過去了兩天,不見雨下來,卻下起了漫天大雪,彷彿正值隆冬一般。黃房子和整個城市一樣,也陷在大雪裡面,而且它比那些高樓大廈陷得更深,雪中的黃房子,甚至不如不遠處那些埋在雪中的汽車,人們一邊哭笑不得地清雪,把汽車從雪堆裡扒出來,一邊堆著雪人,但是沒有誰向廢棄多年的黃房子這邊投來一瞥,不會有人上這邊來清雪的,只能任它在大雪中獨自煎熬。


哈爾濱的黃房子


攝影師在停止拍攝的時候,會默默想到許多。他想,這些住過人的房子,曾經多麼美,現在沒有人住在裡面了,只剩下孤零零的牆體,沒有人在了,沒有煙火和燈火,但是房子還站在這裡,它就是一種提示,這裡面,曾經有過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房子就是往事的紀念碑和遺物。一百多年前,這些當年的黃房子,作為中東鐵路的伴生物,星羅棋佈般出現,不是作為風景,而是生活的居所,是鐵路高級職員的一棟棟家宅,是人們的日常。為什麼隨著時光的流動,它們變成了稀罕物呢?


稀缺。


哈爾濱的黃房子


壁爐還在,裡面燃燒過的木炭已經熄滅,而且無跡可尋。走到院子裡,房前屋後各有一個花園,種植著果樹,木樁子被削得尖尖的,排成高度在一米左右的籬笆,圈出一個整齊精緻的小世界,一個獨立自足不受干擾的居家生活。可是這樣的場景,只可能存在於遙遠的舊日子裡。攝影師想,像他這樣懷念這些的人都在哪裡呢?除了他自己。


哈爾濱的黃房子


他看到黃房子的院落裡,雜草叢生,廢棄物遍地都是,無人清理。也不可能看到完整的老房子,因為一直有灰鐵皮圍攏著,這塊特殊材料製成的超級遮羞物,像一條勉為其難的短褲頭,無法真正擋住牆面出現的一道道裂隙,那裂隙是越來越大了。他覺得這灰鐵皮,不僅遮擋不住老房子走向破敗的頹勢,也遮擋不住試圖提供保護者的那份勉強、無奈和恥辱,雖然他們誤以為自己似乎是做了點什麼。攝影師有些恨恨地想,他們不過是在儘量拖延罷了。


哈爾濱的黃房子


攝影師接待過一些從外地趕來的黃房子愛好者,和喜歡畫點什麼拍點什麼的慕名者,他們在網上發圖發文發視頻,有一些微弱的呼籲和建議,像他做過的那樣。他們因為黃房子的因緣聚在一起,成為朋友,但是或熱烈或憂心的談論之後,就只剩下唏噓。他們發現本地的一些機構也不是什麼都不想做,公道地說,他們在做,但是他們卻把事情弄得更加複雜,思維變得越來越奇特,就好像忘了為什麼要幹這件事。不是說要保護黃房子嗎?他們給它命名,花園街區、老城1898 ,歷史建築文化街區,等等。但是多年過去,卻遲遲沒有下文。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黃房子是個不正規的名字,是一群少不更事的小青年給起的,也不能說不對,他們說出了這些為數不多的老房子的大致顏色,這米黃色甚至也是這座城市的色彩基調,但是這種說法遺漏了許多,譬如除了黃色,與其搭配的綠色,那也是相當醒目的,不可以忽略的。甚至,房子本身的提法也過於簡陋,那不是簡單的房子,那是建築,不但有著居住功能,而且是立體藝術,是這塊土地上很少能見到的一小段凝固的音樂,是一幅安靜的畫,類似水彩或者油畫。甚至也不光是房子本身的事兒,那是個由房子、柵欄、花園和們組合到一起的院落,房子不過是中心點,院落才是它完整的格局。但是也不只是院落,這些房子不是一棟兩棟,而是成行成排的,是一大片街區。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和機構相比,攝影師覺得自愧弗如,他不過是轉轉悠悠,拎著相機,東拍西拍而已,機構的眼光當然是更高的,更全面的,他們雄心勃勃,他們從黃房子構成的街區看見了機會,尤其是是商業機會,他們更樂意將其稱為城市升級改造,更喜歡超級大手筆,於是有了宏闊的規劃,搞出了招商引資大項目。最重要的是,他們把黃房子裡的住戶清空了,把私建濫建、違章建築一股腦清空了,動作非常快。這時,黃房子們得以從建材大市場的烏煙瘴氣中掙脫出來,裸露出來,它們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個群落。但是它們只能各自呆在各自的老地方,彼此已經無法發出重又相見的歡喜叫聲,一百多歲的它們,再沒有那樣的力氣了。它們中的每一個,都身負沉痾,顫顫巍巍,時間的煙塵過於濃重了,它們氣喘吁吁,等著神醫來施行手術,妙手回春。但是等得太久了,它們除了在無數次的落日餘暉中苦苦等待之外,還是等待。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攝影師最初是喜出望外的,見到這些黃房子,就彷彿見到了故人,他為它們拍照,他和它們合影。大地上一下子冒出來這麼多令他心儀的黃房子,這應該是這座城市的一個節日,而不單單是他自己的。但是,這些從棚戶區和違章建築裡被解救出來的黃房子,蓬頭垢面,還不曾梳洗打扮一番,就重又變成孤立無援的了,只是這一次掙脫了擁擠,但卻是站在了四處透風的空曠之中,在一片暴露狀態中承受著更大的雨雪風霜。其他的建築群落和街區離它們遠遠的,與這邊十分的隔膜。攝影師反覆舉起相機的一雙手臂,也疲累不堪,成了枯枝了。


哈爾濱的黃房子


不久,城市圖書館裡多了一個讀書人,那人在故紙堆中翻揀,老舊報章雜誌、畫冊、回憶錄等等,他想知道當年都有誰住在這些黃房子裡,這座金色的宅子內部,藏著些什麼樣的生活,這是他僅僅用相機所尋覓不到的。他發現,最初宅子的主人是來自另一片土地,他們在東方的新土地上覆制了他們西式的那一切,而這些宅子,是一條著名鐵路的附屬品,鑲嵌在鐵軌和枕木、站房之外的不遠處,當他們工作結束之後,這裡就是安放他們疲憊身心的所在。等到他們被命運趕走之後,這裡開始接納又一代國籍和身份完全不同的人物,這些老房子,除了發揮住宅的功能,它們有的還成為戰時的指揮所,許多決勝千里之外的戰事,是在這裡運籌的。


哈爾濱的黃房子


再後來,當炮火沉寂,和平的日子來臨,另一大批穿著藍制服的職員,和他們的家屬,沿著從不同方向延伸過來的鐵路線,從車廂裡跳下來,湧向這裡,這裡的從前是他們從未深究過的,這裡只是成了聚集平民狂歡的無數家庭的彙集地,與任何別的地方的聚集地,也沒有多大區別。但是這裡的人口越來越多,原來的黃房子住不下了,緊貼著老牆體,後來是在院子裡,大批的棚子、平房,開始見縫插針,隨後遍地開花,再隨後,是廢品收購站、食雜店、飯館、小作坊,出現在臨街,擋住了後面或者側面的黃房子,直至出現了一個超級體量的建材大市場。這個大市場不僅壟斷了這裡的空間,也徹底遮蔽了這一帶的老宅,將它們矮化直至令其沉入匿名之中,往昔的歷史被遮斷了,黃色不是被擠兌得愈發侷促的問題,而是徹底的面目全非。同時進行的,是綠色柵欄被拔掉,當柴燒了,果樹們齊刷刷地死去,代之以醬缸和罈罈罐罐,以及黑黑的煤棚子。是住在房子裡的主人的一代代演變,是不同的人群的不斷更替,黃房子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在它頹然倒下之前,就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它了,它成了一個空洞的軀殼,但是它一直在頑強地呼吸,雖然那呼吸是越來越急促了。


哈爾濱的黃房子


當攝影師在圖書館裡東翻西找的時候,黃房子的命運終將怎樣,他似乎是有些明白了,房子不僅是個實體,即使今後修繕得再好,恐怕也不適合現代人居住了,事實也是如此,一些老房子已經變成了酒吧、咖啡吧和冷飲廳,還有的變成了小型專題博物館,但很難再還原為住宅了。他本人和它的初相識,不就是因為它已經變成了一個公共場所了嗎?昔日的私人空間,其中的物事,慢慢轉化為後來者心目中的傳說和故事,並且可以被講述起來,講得好的,還能出售,進入公共空間,而它最初到底是什麼樣子,有著怎樣的謎底,反而無人關心了,黃房子和它的物事,成為了故事得以販賣的背景。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當然,黃房子的價值不止這些,它還可以是影像,是照片,是畫。而他作為一個拍攝者,已經身體力行,為老房子留下了那麼多層層疊疊的倩影或者麗影,似乎也盡了他的力量了。但是現在他又覺得這還是遠遠不夠的,老房子的價值是淘不完的,它分明還是一種符號,一組密碼,他常常撫摸著斑駁的牆體,然而如何發問,如何能得到它的應答?對它的奧秘和基因的破譯,要花更深的功夫,於他而言,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這樣想的時候,他感到有些疲倦。


哈爾濱的黃房子


攝影師現在不怎麼經常去黃房子街區那裡走動了,他的老式相機和黃房子一樣,變得不太合時宜,和手機比,也顯得笨重了些。有時,他和老伴一起坐公共汽車路過那裡,黃房子從車窗上快速閃過,像老朋友和他打招呼一樣。那種米黃色像金子,閃閃發光的樣子,令他有些睜不開眼。他就細細地眯起眼睛,不再往那個方向看了,但是他的眼裡是酸澀的。


哈爾濱的黃房子


寫在後面:


很榮幸能為包臨軒老師的《黃房子》配圖,併發於我的公眾平臺。包臨軒: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現任黑龍江日報報業集團總編輯,為第十一屆中國新聞最高獎韜奮獎得主。曾為著名校園詩人,出版《高緯度的雪》、《包臨軒詩選》等多部詩集。


非常喜歡包臨軒的散文,因為他是詩人,他寫的散文充滿了詩情畫意,既讓人隨之產生深深的思考,又給人很強的畫面感。當包總編把新作《黃房子》發過來我迫不及待的讀過之後,真想馬上就奔到北京街那片黃房子群。


我曾沿著中東鐵路線拍過好多“黃房子”,一面坡、橫道河子、昂昂溪、滿洲里等等,也一直想拍拍哈爾濱這片準備改造的中東鐵路職工建築群。每次從那幾條街走過,看到那被高高的磚牆圍起來的只露出房頂的俄式老房子,特別是靠著街邊被紗網罩著的越來越殘破的黃房子,心裡真是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包臨軒老師的《黃房子》給了我一個非常好的機遇。這個有點陰鬱的早晨我們來到了鐵路局對面這片已經拆遷、但卻在圍牆中的“黃房子”集中的區域。過去一直苦於看不到圍牆裡面是什麼樣子,現在有航拍器就方便了,輕而易舉的看到了那偌大的空場、漂亮的古樹和孤獨的黃房子,而那些祼露在外的老牆老門老窗,彷彿在與我輕聲私語......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走在西大直街上,路兩面的黃房子有一種反差。


哈爾濱的黃房子

聯發街5號。


哈爾濱的黃房子

雖然都是黃牆、白條、綠門,但又各有不同的造型。


哈爾濱的黃房子

依然有種滄桑之美。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整個圍牆非常嚴實,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小洞,院子裡古樹下的這個建築與參天古樹相守了多少年?


哈爾濱的黃房子

而一些地方卻是如此。。。


哈爾濱的黃房子

南崗區在建築圍牆上貼有好多的宣傳畫。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不知為什麼,在這樣破舊的窗子面前我總要駐足片刻。


哈爾濱的黃房子

兩個鎖、兩個拉手還有無數的釘子眼和那門板的斑駁。。。


哈爾濱的黃房子

歲月的灰塵。


哈爾濱的黃房子


這個十字和“哈利路亞”幾個字我想一定有故事,回來查了一下,意思是"讚美你,主!"


哈爾濱的黃房子

這個已經非常破舊卻仍含風采的木閣樓,當年一定非常出眾吧?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不時的可以看到這樣的提示。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不知這些黃房子什麼時候能夠拆掉圍牆,為城市所用。


哈爾濱的黃房子

轉身看到的對面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已經成為南崗博物館的黃房子,值得進去參觀下。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整個院落非常講究。


哈爾濱的黃房子

細節也相當美。我突然想象著對面的那些黃房子未來的樣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遠遠的看到黃房子窗前的杏花開了,好美!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在哈爾濱,這樣的洋房還真不少。


哈爾濱的黃房子

耀景街的這幢被包圍的洋房非常美。


哈爾濱的黃房子

哈爾濱的黃房子


最喜歡紅軍街上的這座建築,原中東鐵路管理局局長官邸,乳黃牆面,帳篷式尖頂閣樓,新藝術形態的木結構簷飾、陽臺、門窗、欄杆,優美典雅,堪稱建築藝術的精品。


哈爾濱的黃房子


這個春天放慢了腳步,看看我們的城市。儘管它不完美,但依然不影響對它的熱愛和期待。


哈爾濱的黃房子


這片中東鐵路職工建築群是哈爾濱市不可移動的文物,建於清末民初,想必那些老榆樹也有百年了吧?


哈爾濱的黃房子

圍著黃房子我們在聯發街、耀景街、北京街、花園街、公司街上一陣轉悠拍攝,彷彿穿越了一段時空。真的希望“哈爾濱市不可移動文物——中東鐵路俄國職工住宅建築群”能夠真正的保護利用出來,讓那些歷史留存並煥發出古老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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