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將加冕為世界女主",原文真用了"加冕"一詞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伍麥葉的熏籠精

文明史觀察者

該文第一段就說,21世紀見證了極其糟糕的疫情,在地球村時代,這個疫情的影響不會限於衛生領域,也不止於波及經濟遭受巨大損失,而是“我們(原文如此)有可能即將見證國際秩序的改變一刻,美國會退後,而中國將加冕為世界的女主。”原文真的用了“加冕”一詞!

就在上個月,美國的《外交政策》雜誌邀請12位“全球頂級思想家”,請他們預測“疫情後的世界”,並在3月20日集中發表出來。卡塔爾的半島電視臺做出了敏銳的反應,立刻讓阿拉伯世界的知識分子展開引申討論,發出自己的聲音。大名鼎鼎的半島新聞就發表了幾篇報道和評論,介紹中國向多國派遣醫療隊、援助物資,最突出的一篇標題是《在歐盟不管不顧之後,中國幫助西方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半島上的自由發揮當中,有一個特別的角度,如果轉引他們的言論,那就是:“那就是中國會擊敗美國,成為世界的新領導人,建立一個國家新秩序。”——這樣的言論在我們中國人看來多少顯得有點兒激進和瘋狂,然而在原文中,這種判斷顯得更加“政治不正確”——“二戰以來新出現的戰略空白正在用金盤子端給了中國,‘感謝新冠’,給了這個亞洲巨人機會,讓它走出填補一切空白的道路”

同樣,歐美的“表現”也讓中東人“印象深刻”,半島就有專文嘲笑“口罩和呼吸機的戰爭”,列數西方各國不僅強扣第三世界國家的抗疫物資,而且互相之間還連環截胡,並斥責此般現象是“新型的海盜行徑”,讓人回想起昔日索馬里和非洲之角的海盜。不過,即使在這種冷眼看笑話的報道中,讀者也會發現,大家爭來搶去的物資幾乎都是來自中國。

《搶劫與海盜——新冠引發國家之間的戰爭》半島很喜歡這張題頭圖,在相關報道中一再使用

不僅半島,其他中東媒體也有類似的傾向,有意無意地突出中國在這一場抗疫行動中的優勢地位。沙特背景的重要媒體阿拉比亞通訊社就推出了這樣一則標題:《China’s president says willing to offer US coronavirus support》——中美間錯綜複雜的外交來往簡化成“中國國家領導人表示願意為美國提供(防治)新冠的支持”。這家媒體好像喜歡以驚悚的標題吸引眼球,比如:《新冠病毒的受害者人數可能比兩次世界大戰加在一起還多——武漢醫生如是說》。這是一篇簡訊,報道武漢雷神山醫院的院長“對其他國家目前面臨這場危機的危險性提出了嚴厲警告”,“像紐約這樣的城市必須做得更好”。簡訊居然沒有提供任何背景消息,通篇只有這位中國院長權威的聲音,包括評點紐約在抗疫方面的失誤。這類碎片化的消息,非常容易給讀者製造一種印象,那就是中國已經佔了美國的上風。

《新冠病毒的受害者人數可能比兩次世界大戰加在一起還多——武漢醫生如是說》

當一部分中東媒體人是這樣心態的時候,《外交政策》的思想家特輯推出之後,在半島這裡便向著意外的方向發酵了。3月27日,該臺的一個專欄《由華盛頓》推出了一期阿拉伯語談話節目,那話題是你我斷乎想不出來的:《華盛頓還是北京?——疫情之後,中東的未來屬於誰》——標題真是這樣的,我沒騙你。(嗯,我懂,在我們中國人看來,中東的未來屬於中東,這還用說嗎?)

該專欄的冠名直譯為“由華盛頓”,意思是“華盛頓視角”、“立足華盛頓放眼世界”,所以無論開場的片花還是節目當中的背景,都是華盛頓的地標建築如林肯紀念堂、國會大廈等。節目由一位阿拉伯中年男主持坐陣,穿西裝打領帶,帶著西化精英的犀利和幹練,很有歐洲電視臺嚴肅節目主持人的風範。關於《外交政策》的那一場討論,這檔欄目選取了其中的一個觀點:“新冠肺炎可能會改變國際秩序”。同時,主持人引述坎貝爾和多西的警告,即,1956年英國遭遇蘇伊士運河危機,標誌著該國作為全球統治力量的終結,而今天,如果美國政治精英不能迎難而上,那麼新冠疫情之於美國就會相當於蘇伊士危機之於英國。

半島電視臺推出的阿拉伯語對談《華盛頓還是北京?——疫情之後,中東的未來屬於誰》

在這樣一個前提下,主持人邀請多位嘉賓討論,疫情過去之後,美國和中國哪一個會在中東更有影響?嘉賓分別來自阿拉伯國家和美國,角度和觀點也表現出鮮明的不同,半島網站摘錄了其中兩位嘉賓的觀點作為代表:

中東政治分析家穆罕默德·納沙維認為:

中美衝突把中東也帶入危機裡,但是中東的領導人卻把中國製度當做一種模範標本,想要引進到自己國家,因為中國製度有著完美的紀律性,這卻是中東政體不具備的特性,而中東政體很想能從這種特性中獲益。

另一方面,美國因為面對疫情應對不力,在中東人心目中很丟分,這必然影響到疫情過去之後美國在這個地區的前景。不過,除了伊朗之外,美國對中東各國有強大的影響力,而且中東精英包括伊朗上層人士也一直把子女送到美國大學去接受教育。

美國在中東一些國家有駐軍,同時英語是一切學術領域的通用語言,相比之下,中國則是個封閉體,漢語也特別難學。

總之,在這位分析家看來,就影響中東而言,中美各有優長,很難下斷言。

另一位美國大學政治學教授則復讀了當今西方的主流喧囂,不過他的言辭當中有一點實在讓人意難平,他說中國在國際上開展了宣傳!他還說,目前中國的宣傳壓過了美國的宣傳,不是中國做得好,而是美國自己主動撤出了,是因為特朗普制定的方針,是他提出了美國第一的口號。

這期節目看起來不像是譁眾取寵,而是很認真地試圖引導觀眾關注國際變局。半島的關切並沒有止步於此,還通過邀請作者撰寫專題文章在官網發表,把這個議題加以持續。

其中,3月26日的一篇《新冠疫情之後的中國與國際新秩序》讓人瞠目結舌。文章作者穆罕默德·薩拉姆是一位年輕的約旦作家,從作者頭像上看,是個非常西化的青年,然而,他表達的意見竟是異常的偏激。

《新冠疫情之後的中國與國際新秩序》

該文第一段就說,21世紀見證了極其糟糕的疫情,在地球村時代,這個疫情的影響不會限於衛生領域,也不止於波及經濟遭受巨大損失,而是“我們(原文如此)有可能即將見證國際秩序的改變一刻,

美國會退後,而中國將加冕為世界的女主。”原文真的用了“加冕”一詞!

原諒我閱讀這篇文章時習慣性、風格化、一如既往的注意力跑偏了。阿拉伯語分陰陽兩性,這個句子沒用男性的賽義德(主人,領導者),而用了女性的賽義達特(女主人、夫人),搞得我很好奇,為什麼作者特意說中國會是新冠之後的新國際大女主呢?他心目中的中國是什麼,看來不是肌肉猛男嘍?

文章分若干小節,先用一小節談論歐盟在這次風雲中的無所作為,援引了塞爾維亞總統求助中國時的苦澀話語。(插一句,塞爾維亞總統的那一番話真是效果強烈,半島的報道和評論文章一再加以引述。要說外宣,這位異國總統才真是替中國做了最強有力的外宣。)然後用一小節肯定中國對其他國家的抗疫援助,說我們應該注意到,意大利人為此降下了歐盟旗,升起了中國國旗。接著展望了一下這一情況對中美的後續影響。隨之又用一小節說,不僅歐盟如此,隨著疫情在非洲和亞洲擴散,中國在這些區域也發揮作用。

看得出來,這位作者是做了功課的,提到中國援助意大利物資的時候,轉述了那句詩:“我們是同一片大海里的波浪。”但如此的詩句並不能阻止作者觀點激烈:

但是,當美國的資本主義食人魔現形之後,既然中國龍會罩住一切,所以美國可能只是反噬自己。

放眼世界,這麼想這麼說的知識分子也不多吧!而作者的全文結論是:

如今,關於世界軸心的探討,不是探討什麼中美衝突,而是探討中國作為世界女主的方式,以及她如何治理這個世界。

拿這話一比,吳京的《戰狼2》根本就像大觀園裡的閨閣詩,忒秀氣了啊!約旦一向親美,但這個國家的一位青年作家如此憤世嫉俗,美國可是在阿拉伯世界多不討喜啊。

5月4日,半島官網又刊發了一篇議題相近的文章:《中美之間的冷戰——如何可能?》所謂中美會不會變成兩個軸心而發生冷戰,是西方高人們首先提出的假設,可是中東精英們也受到了傳染。這一篇的作者穆罕默德·哈辛·阿布·哈迪德努力表現得客觀,全文的主要意思是,很多專家學者猜測中美之間會發生冷戰,但是現在的世界形勢並不清楚,所以喊冷戰的可能喊早了。同時,文中介紹中美這些年來在各個領域的利益糾葛,解釋冷戰的某種潛在可能性。他辛辣地說,新冠病毒和特朗普是兩個意外的催化劑。全文的結句是:

所有已發生的一切都讓我們預期世界將進入一場關於兩個極端的冷戰,但是這並不是兩個軸心之間的衝突,而是,這場衝突會給世界製造兩個截然相反的結局。要麼世界保持現狀不變,要麼中國成功改變世界的組織形式。

《中美之間的冷戰——如何可能?》

也就是說,這位作者認為,如果真有中美的冷戰,那麼只會導出一個鮮明的結局,或者美國成功維持住其主導下的現有秩序,或者是中國建立一個新秩序,二者必居其一。相比穆罕默德·薩拉姆的說法,這一結論更為剋制,但還是遠遠超越了《戰狼2》啊!你鼓動吳京照著這個意思拍個片子你看他肯不肯拍!

好在半島上不全是這樣的狂熱文章,有點出乎意料的是,左派人士也在這裡發出了聲音。早在3月24日,在《新冠疫情之後的中國與國際新秩序》發表之前,半島官網推出了艾哈邁德·哈桑·卡拉爾的《“社會主義化的資本主義”將是新冠後世界的必須之路》。這一篇文章跳出了“中美競爭”的思路,試圖討論資本主義自我改良的前景。

《“社會主義化的資本主義”將是新冠後世界的必須之路》

文章一開始指出,當中國疫情起來而且非常嚴重的時候,西方的反應是冷眼旁觀,然後作者談到非洲的像埃博拉這類疫情,說西方同樣採取了冷漠態度。隨後他對比中國和意大利在面對新冠時的處理方式,做了一些探討,比如提到中國很多企業都是國企這個情況。作者得出的結論是:

許多分析家認為,新冠危機後的世界將不會像以前那樣,現在的資本機構處於極脆弱的情況下,甚至可能是在墜落邊緣。人類的經驗永遠在更新,自從人類的存在出現在這個星球上,就一直在替代和持續改進。世界曾經嘗試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經濟管理體制,它成功地開始,但最終失敗,於是全世界趨向資本主義,另外的可能性都被斷絕。

隨著全球交易所的崩潰和相互依存的全球貿易中斷,世界需要一個新的系統來掌控現有經濟,進行公平的管理,避免財富吃撐了一小撮人,而大多數人為溫飽掙扎。由於目前還沒有成熟的替代策略,那麼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之間的融合就是最有效的解決方案,讓國家把公共機構如醫院、學校和大學掌握在手中,這樣,一旦這個星球上再次發生災難,就能加以干預;同時,國家還能確保受貧困之苦的少數人群和弱勢群體的權利,並對資本的活動進行監管,使它更受制度的約束。

不過作者最後發問,資本會願意搞這樣的“社會主義化的資本主義”嗎?

4月12日,半島上又發表了一篇左派立場的文章《“阿拉伯的精神中國人們”——對共產主義的突發熱情》,有趣的是,該文恰恰諷刺了所謂中國會做世界新主人的狂熱預言。

文章也是從新冠談起,說這場疫情讓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制度都顯露了特色,像特朗普就曾經為了避免經濟損失拒絕採取措施,而中國呢,則是政府領導全民阻擊疫情。又談到,在怎麼看待中國上,世界也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中國對國際社會非常負責任,另一派則認為中國有錯,做了很多隱瞞情報等等的行為,讓世界遭受了很大損失。

《“阿拉伯的精神中國人們”——對共產主義的突發熱情》

接下來作者透露的信息對我們來說比較新鮮,他說,二戰以後,在兩個陣營之間發生了幾十年的冷戰,那個時期,在阿拉伯世界,無論理論家還是民間都很推崇社會主義模式,認為這個模式代表自由的聲音,散發的人文價值觀與不道德的資本主義制度形成對照。但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資本主義的擴張下,蘇聯很快就崩潰了。

我想,這是一位左派知識分子,所以他會看到這樣的歷史景觀,就我而言,因為不瞭解近代的阿拉伯世界,所以無法評價他的說法,只能作為一則少有機會聽說的信息貼在這裡,供各位參考。

隨後他指出,現在有一些人認為,隨著新冠疫情蔓延,國際體系頻臨崩潰,美國之星也變暗淡了,於是開始宣揚中國領導下的國際新秩序。

但是,他反問,中國真的在尋求領導世界嗎?答案就在中國領導人的言行裡,他們並沒有刻意擴張影響力,無論是2013年中國領導人提出一帶一路也好,還是在聯合國安理會也好,以及這次對抗新冠疫情也好,都是如此。

然後他專門用一段指出,中國的基本策略裡不包含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而且給大家介紹了中國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告訴阿拉伯語的讀者,自從1955年萬隆會議提出這個五項原則之後,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一直在遵循。他的看法也是相當獨特:中國在國際上開展的各種行動,目的是使社會主義模式成為資本主義統治的替代品。——這是他作為一個阿拉伯世界的左派知識分子對中國的解讀吧。

接下來,作者轉向自己人開炮了,據他看來,在中國生活著大約二萬來自阿拉伯國家的人,有人是留學,有人是公務,有人做生意等等,這些人根據中國官方的一些消息,總是對中國進行過度解讀。他援用一個西方諺語諷刺道,“比國王還更像國王”——意思應該是說,這些阿拉伯人簡直比中國人都更懂中國人自己在幹什麼。

作者辛辣地說,所謂中國建立國際新秩序,是個中國人根本不需要的奉承,中國人自己也沒在意。那麼目前的中國對於阿拉伯世界有什麼意義呢?他指出,應該是作為一個對照的鏡像,反省自己的制度和對西方的依賴性,反省目前阿拉伯的政治形態的弊端。

最後這位作者心酸地言道,這次分歧讓大家更加意識到中美是兩種不同的模式,是這兩種模式之間在競爭,而在這種追求真理的過程,我們(中東)的角色不過是看客,是羨慕。

值得一提的是,這篇文章的作者名為阿里·阿布·馬裡黑爾,是一位巴勒斯坦記者。按說巴勒斯坦是最水深火熱的地方,但是從這個地方出來的這位記者反而更理性,對強權和王冠沒有那樣不由自主的嚮往和讚美,倒是跟西方關係緊密的約旦的青年作者用那麼高昂的腔調來描述他認為的世界新霸主!也許這就是左派存在的意義吧,真的是人類的一根定海神針,總是在大家都迷狂的時候,發出良知的聲音。

上述四篇文章風格各異,觀點跨度很大,而且每一篇裡都有一些我們沒有想到的說法。作者看去都是青年男性,不知是否半島有意採用了年輕化策略。王爺國的電視臺能讓不同觀點次第登場,允許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這樣的概念都出現,說明這個臺以及卡塔爾這個國家還真是有些追求的。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他們真的想試圖在不同的思想交流當中,尋找世界的路也尋找自己的路。

當然也不要天真,以為半島的聲音全部都是傾向中國的,在客觀報道的旗幟下,人家也是將各種觀點都放上來的。比如4月15日有一檔節目,請的嘉賓就是完全抱持今天西方的主流觀點,包括懷疑中國在疫情病亡人數上的真實性,非說中國用假數字和假情報欺騙了美國,所以耽誤了美國有效地治療和防控,題目是:《中國是在抗疫中勝出了西方和美國呢,還是它的勝利是個謊言?》同日,其官網上發表了《中國的崛起如何代表了新帝國主義》一文,起句為 :“中國並不隱瞞自己的野心,要變成世界霸主,掌握世界的舵。”並且說,中國的企圖一旦實現,會破壞中東世界的產業,導致失業增加,經濟長期萎縮。

但是,稍微一想就不難明白,無論是談話節目《華盛頓還是北京?——疫情之後,中東的未來屬於誰》,還是《新冠疫情之後的中國與國際新秩序》、《中美之間的冷戰——如何可能?》這樣的文章,骨子裡一樣是帝國主義論。中東精英,包括媒體人們,大多接受了優質的西式教育,但同時也被訓練出固定的思維路徑,結果之一就是思考國際關係、世界圖景的時候,能在腦子裡浮現出來的唯一模式就是帝國主義。阿里·阿布·馬裡黑爾正是批評了這種教條的思維方法,儘管他出於委婉,縮小了打擊面,說只是在華阿拉伯人有這個毛病,但我們看半島以及其他中東媒體的文章,會時不時就撞見類似流露。

於是,中東媒體所呈現出來的中國形象,是當地精英們理解的形象,某種程度上染著想象的色彩。這大概又要扯到“外宣太弱”這個話題。分析家穆罕默德·納沙維指出了一個事實,由於歷史原因,中東精英與西方聯繫緊密,但中國卻沒有這個優勢。《華盛頓還是北京?——疫情之後,中東的未來屬於誰》便是阿拉伯人拉著美國人一起琢磨中美阿關係,這樣一個涉及三邊的討論中,中國人卻缺席,由半島北京分社社長介紹了中國方面的情況。

如此的形勢大概一時半會很難改變,那麼該怎麼讓中東人民聽到中國自己的聲音,瞭解中國人真實的想法呢?像約旦小哥這樣的人已經在繪聲繪色地塑造“中國龍”形象,無中生有地編排出《戰狼7》甚至《戰狼8》版本了啊。

來源|觀察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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