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病了,我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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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牟宗三先生

按:歷史上的今天,1995年4月12日下午三點,牟宗三先生病逝於臺北。以此小文(亦是舊文)紀念近代中國最特出的文化人物。

01

牟宗三先生是孤獨的。

然而,生前死後,他並不缺乏熱鬧。作為公認的新儒家集大成者,他的學問超過了他的老師熊十力,超過了梁漱溟,超過了馮友蘭,超過了他的知交唐君毅先生;在生前,他的學問即有世界性的影響力,死後,重視他、研究他的人也日趨增多。

但他依然是寂寞的。大陸的中文世界與他依然隔閡。近來現實中愈發熱鬧的儒學也未見得以他為榮光。大陸對他的熱衷,是一種泡沫式的。

他的真實命運,恰似他離開大陸遺留在老家(山東棲霞蛇窩泊鎮牟家疃村)兩個兒子的遭遇:一個沒讀過書,一個只讀到五年級,一輩子都只是農民,對父親的了不起有所認識終茫茫然,當文化、國學開始成為熱點後,甚至連父親的遺物都沒能保住,被當地政府為裝點門面取走了。唯一的牟宗三紀念館,也僅僅是當地「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牟氏莊園中的一小間。

他的全集,已有臺灣聯經出版社2003年出版,共32冊,卻至今無法在大陸全面出版。這麼多年,只零零散散分佈在各出版社,也算出了十幾種,稍微齊全的要屬吉林出版集團。2010年,出版集團方出版了13部書,2016年又陸續出版,現今有17部,共22冊,然而也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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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全集》

出版社:吉林出版集團

出版時間:2015

圖為劉愚藏書

當然,這裡面固有無可奈何之情節:即使到了今天,在大陸出版牟宗三先生的書還依然有巨大挑戰。他太犀利了,他的歷史與哲學修養令他對大陸有著極深的理解,而他的儒者性格又令他無法沉默或苟且,令他必須開口評論。在他的演講文稿裡,在他結集的文字裡,他對大陸的批評處處可見,深入骨髓,若要引入大陸出版,就必得刪減甚至捨棄。而若對他的文字打折扣,也就對其深刻性做了折扣,故此種編輯工作總令人尷尬,難以教讀者痛快。

他又太系統了,欲完整理解他,必需對他做完整閱讀。可在他的著作中,奠定他中西交匯學問的最基礎部分,很難理解,需要相當學力與邏輯思辨,若無精研功夫,極易不得其門而入。但所謂陽春白雪,應者寥寥,一個快速消費的時代,這些最基礎部分作品難以流佈,在商業上不容易成功,也就難以被出版商相中並出版。

凡此種種,造成吉林出版集團所選這套牟宗三文集之不足。

在表現牟宗三先生匯通儒釋道、重釋中國文化精髓部分,有《佛性與般若》《才性與玄理》《從陸象山到劉蕺山》《名家與荀子》,最體現牟宗三先生義理之學的重要著作《心體與性體》也是在2016年才正式出版;在表現牟宗三先生融會消化西學部分,有《圓善論》《現象與物自身》,但缺了他費十數年功夫翻譯的康德著作:《康德純粹理性之批判》,亦缺乏《理則學》《邏輯典範》《智的直覺與中國哲學》等牟宗三先生出入西學的基礎作品;在牟宗三先生演講集部分,引入了《中國哲學十九講》《中國哲學的特質》《人文講習錄》《中西哲學之會通十四講》四種,可惜多有刪節,剔除了他對現實政治的很多批評。

所幸,牟宗三先生解釋傳統文化如何才能開出現代「民主政治」及科學的「外王新義」部分,最重要的三本著作《道德的理想主義》《歷史哲學》《政道與治道》都引入出版了。要言之,這套文集雖可使大陸讀者窺見牟宗三的文化氣象,但仍有不盡意之處。以中國百年現代化歷史,出此一極清醒極明白之人物,若他的著述至今仍無法全數引入大陸,即可言中國文化之命運,至今依然無根、依然在逃難。

02

1993年,在他去世前兩年,在接受香港亞視採訪時,牟宗三先生亦不無傷感的說,他在香港只不過在逃難,香港臺灣輾轉四十年,至死不得落葉歸根、迴歸故里,而他一輩子的文化原創貢獻,縱然輝煌也不得落葉歸根、迴歸故里,能不令人悲乎?

牟宗三先生去世後,余英時先生撰文紀念,稱他為當代儒家最後一位大師;他又因在儒家義理系統上的整理工作,被時人稱許為「宋明義理、魏晉人物」,還將他在中國哲學上的地位與康德在西哲上的地位相提並論:康德之後談哲學可以超越但無法繞開康德,牟宗三之後談中國哲學,尤其宋明理學,可以超越但無法繞開牟宗三。

實際上,與其說在宋明理學上繞不開牟宗三,不如說,在中國文化尤其儒學的現代化上,牟宗三是無法繞開的。在最深層次文化意義上,中國之現代化轉型,中華文明慧命之延續,必須從牟宗三開始談起。

近代大儒中,牟宗三最特出之處在於一種極健康的氣象與格局。這種健康,體現在對現代化帶來的民主與科學的態度上。近代中國面臨所謂「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一百多年來,站在中國文化的立場上,一直有兩種變態心理,延綿至今:

一種妄自菲薄,或認為中華文化無用之極已過時,或認為中華文化被西方文化徹底擊敗;

一種虛驕自滿,認為中華文化獨步天下,甚有妄人還宣稱西方文化兩百年內要滅亡,惟中國文化方能拯救等等。

與這些心態扭曲的文化論者不同,牟宗三先生徑直承認現代化與民主政治之重要性,他這樣說道:「現代化雖先發自於西方,但是隻要它一旦出現,它就沒有地方性,只要它是真理,它就有普遍性,只要有普遍性,任何一個民族都當該承認它。中國的老名詞是王道,藏天下於天下,新名詞則是開放的社會、民主政治,所以這是個共同的理想。」他又引用黃梨洲的話說「三代以上,藏天下於天下」,而民主政治是能夠表現「藏天下於天下」的理想。

中國儒家文化向來最受譏笑的是「事功」方面的無用,而在此處,牟宗三先生亦大大方方的承認,「中國以前所要求的事功,亦只在民主政治的形態下,才能夠充分的實現,才能夠充分的被正視。」而且,對現代化以來「事功」方面表現最突出的科學,牟宗三先生亦有極明白的認識:科學知識......必得套在民主政治下......才能充分實現。

否則,缺乏民主政治的形式條件而孤立的講中性的科學,亦不足以稱為真正的現代化。一般人只從科技的層面瞭解現代化,殊不知現代化之所以為現代化的關鍵不在科學,而在民主政治;民主政治所涵攝的自由、平等,才是現代化的本質意義之所在。

此正為牟宗三的「新外王」,也正是他格局所在,又豈是當今那些整天擔心現代化讓儒家文化滅絕,從而言不及民主甚至反民主的酸儒、小儒所能企及?唯有這種格局,才談的上「為往聖繼絕學,為生民立命」。社會秩序只能在自然之常、人性之常處建立,儒家若有「為生民立命」的抱負,必不能違背自然、人性之常道,也必不能反對民主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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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牟宗三先生。

03

智慧、理性不分東方與西方,西方有理性建立民主政治,東方亦有。現代化所帶來的民主政治是全球化的,無論東方、西方,都不過是全球化中一部分,西方能刺激東方,東方亦能刺激西方,又何必對立?只有最虛弱最狹隘的民族主義才會將東方與西方對立,視為仇寇。

儒家若有敵人,這敵人不是來自西方。考諸歷史,儒家的最大敵人一直是法家。按牟宗三先生的說法,儒家是天地、君、親、師四個標準並舉,天地代表超越實體,君代表政府,親代表倫常,師代表慧命相續;四個標準之下,人人皆可體察價值倫常,人人皆可以超越之實體為價值歸屬,皆可於君之外肯定個性,故雖在君主專制政體下,人間猶有相當的疏朗,人民仍保有相當的自由。雖此自由並未進至民主政體且以法律形態予以積極的保障,並開出政治方面之更多的自由,然在此四標準並建之下,人間之疏朗性實潛隱著許多自由之可能。

故儒家對於只有個人而無政府與社會之道家,只有社會而無個人與政府之墨家,只有政府而無個人與社會之法家,皆所反對,而對於法家反對尤甚。至近代,更有極權興起,此極權實是新式的法家,只有一標準:政府。舊法家是以君為標準,以法為教,以吏為師;新式的法家以M主義為教,以全部人間為機器,以人為螺絲釘,故天地芻狗,人間奴役盛行。

無論東方或西方,就人性之常道而言,民主政體都具有普遍性。然而,牟宗三又指出,民主政體是要自覺奮鬥以創造的,因此民主政體背後所代表的人性之常道或普遍性,便不能不是從創造的道德心靈(內在主體,人性主體)而發出。也就是說,無論東方與西方,「民主政治」所代表的「外王」都要自「內聖」開出,即自東方或西方的普通人的內心道德生髮並奮鬥而成。

道德也是不分東方與西方的。每個民族都要回答,善從何處來,為何要行善。然而,也正在此處,東西方顯現出了歷史路徑的區別、互補。用康德的話語系統表示,則西方文化在起源處以道德他律開始,自康德方打開主體之門,方開始道德自律的傳統。而中國文化自起源處即以道德自律開始。

明白的說,西方人的道德觀念一直是以外在於個人之外的上帝為標準,絕對的善只在上帝身上存在,上帝說對即對,上帝說錯即錯。到康德手裡,才開始強調道德上應意志為自我立法,強調道德的自律性。而中國,從孔子開始即強調「吾日三省其身」,強調自我對「仁」的體會與踐行,強調只要功夫到位且持之以恆,人皆可為堯舜。

另一方面,在西方,從他律到自律的演變,伴隨著極其嚴格的哲學構建,而在東方,這種哲學思辨與系統性的思想架構在整個思想史上只一鱗半爪,從未蔚為大觀。孔子幾乎沒有,孟子倒有諸多思辨,但到宋明理學,陸九淵甚至讓弟子跳過孟子的這些思辨部分,直接從「善有四端」開始進入踐履之功夫。

04

的確,在思辨的頭腦方面,中國人要遠遠輸於西方。也正唯此,更顯出牟宗三先生在建構道德形而上學的「內聖之學」上成就之大,以及再造中華文化方面貢獻之大。在全球化背景下,此亦是對西方文化的貢獻,東方從西方望見嚴格的思辨與邏輯,西方則在東方望見道德踐履功夫。東西方在各自民族的一流頭腦處得到了互補。

讓人好奇的是,這樣的一流頭腦是如何在東方出現的。現代化對東方的衝擊以及東方的適應,在渡過了最初的學習船堅炮利之後,即開始了消化西方文化的歷程,這種消化背後有著深深的文化根源。隨此歷史展開的,不僅僅有重義理的新儒家,如牟宗三,亦有自墨子開始的重功利重事功傳統的現代考據派,如胡適。他與牟宗三在份上為師徒,卻幾乎終生對立。胡適所繼承的清代戴東原樸學,一直以陸王心學為對手,而牟宗三恰恰是陸王心學的現代傳人。

站在中國現代化轉型的角度看,他們的衝突是精彩而富有智慧的。而且不僅僅是衝突,衝突之上是雙方對延續中華文化慧命的共同使命感,對中華文化的共同情感。胡適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牟宗三更是終身都在為中華文化的現代轉型著力。

此種對本國文化之真誠情感,對吾國吾民之道德責任感,在每一個真誠的儒者身上都閃現、流淌過。當代儒者蔣慶先生亦曾有「聖人入世依情不依理」之感悟,再遠溯孔孟,宋明儒家人物,都有類似表達。孔子云:鳥獸不可與同群,故知其不可而為之;張橫渠雲:凡天下之疲癃(lóng)、殘疾、孤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朱子雲:仁人視此,若瘡痏之在身、疾痛之切膚,不可一日安也。故必思所以出水火而登衽席之道,使得全其正命。

牟宗三則在《五十自述》裡這樣說道:此世界是破裂的,我亦是破裂的;此世界是虛無的,我亦是虛無的;此世界人人失所受苦,我亦是「有情既病,我即隨病」。但在我只是被動的反映,不是菩薩之「現身有疾」。世界病了,我亦病了。

世界病了,我也病了


| 英譯版《五十自述》。

世界病了,我亦病了。萬物一體,有此仁人之心,方有擔當。然而,最後一個新儒家大師(余英時言)牟宗三先生也已仙去,而他的文化創建依然飄搖孤懸於在海外,還尚不得在大陸大顯於天下。世存大義縷難絕,誰共蒼生取次求。斯人已去,吾誰以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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