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黃、韭菜花、鹹鴨蛋、米線…汪曾祺是真正的美食家,會吃更會做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14期,原文標題《時代的小菜》,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從高郵到昆明,從沙子嶺再到北京,汪老吃了、做了一輩子順民菜;寫食物,他筆下有風土,心裡是鄉愁。

主筆/黑麥

豌豆黃、韭菜花、鹹鴨蛋、米線…汪曾祺是真正的美食家,會吃更會做

汪曾祺“家宴”。在汪曾祺的散文中,“美食”佔了很大比重


家常京菜

1950年,汪曾祺從故宮右掖門搬到東單三條,即是今天的協和醫院後身兒,豫王府地。暫別了筒子河邊賣藝、修頭的手藝人,一下子落入北京的平民市儈。住在這裡的人,始終圍繞著東單菜市場奔生活,那時候的東單,是一片低矮的灰色舊磚民房,其間是幾棟1949年前留下的蘇式建築,顯得宏偉,又突兀。

此前的汪曾祺對北京多少是有些不適應的,他說北京尋不見葵,貿然間興起一種葉片尖小,且帶紫色的木耳菜,讓沒見過“世面”的北京人趨之若鶩。北方人終究是不懂得吃的,甚至從未聽聞“藠頭”,食品商場偶爾從南方運來些新鮮的薤,排隊搶購的南方人讓拎著菜籃子的老太太產生出一種莫大的好奇,凡是品嚐過藠頭的北方同志,閉著眼睛咀嚼不久,便會皺著眉頭說:“不好吃,這哪兒有糖蒜好哇。”這會讓汪曾祺感到一種失落。

1949年後的北京,有些破敗,舊社會沿襲下來的走街吆喝聲,穿插於衚衕和街道,“哎——蘿蔔,賽梨來——辣來換……”聲音高亮打遠,推著自行車駐足街上的汪曾祺,盯著小買賣人,看著他一個個熟練地切開脆生生的蘿蔔,露出鮮紅,不禁想到北京人對它的別稱——心裡美。

在東單三條住了一陣,汪曾祺似乎從這個樸素的城市中感到了一種荒蕪,清末文人筆下的古都,已經被革命的雲煙沖淡,詩意蕩然無存,在瑣事與焦躁的生活場景裡,他從大白菜、水蘿蔔中,嗅到這城中僅有的從容。這是一個正在褪色的城市,灰頭土臉的居民,在紅牆周圍,隨著城市,慢慢地開裂,露出鮮紅,像這心裡美蘿蔔一樣,構成新的北京。

汪曾祺所寫的北京菜,大多是用來下飯的家常菜,小菠菜、五香爛蠶豆、扁豆、炒疙瘩、羊蹄、麻豆腐、北豆腐、臭豆腐、鯉魚,總能讓他挑出點兒刺兒來。可唯獨對豌豆,他好像情有獨鍾。那時的北京四九城,燻炒貨攤子林立,堪比今天五步一現的咖啡館。《異秉》裡的王二,也是靠著燻燒生意發的家,炒豌豆和油炸豌豆,是老少咸宜的零嘴兒,二十文、幾分錢,便可換來一小包,撒點鹽花,邊走邊嚼,到了家門口,也就消滅乾淨了。

寫了沒幾段,他便誇耀起南方的豆子來,雲南的豌豆尖、四川的豌豆顛、廈門的荷蘭甜豌豆是如何在湯中起到去腥提鮮的作用云云;接下來便是吳興人與日本人畫的豌豆,嫣然可愛,美不可言云雲。當然,汪曾祺對於北京豌豆的喜好,更多的是因為“宮廷豌豆黃”,豌豆熬爛,去皮,澄出細沙,加少量白糖,攤開壓扁,切成長方形小塊,再用刀割出四小方,裝盤上桌。人們用牙籤扎著吃它,彷彿老百姓也分到了這宮廷裡的一杯羹一樣。

豌豆黃、韭菜花、鹹鴨蛋、米線…汪曾祺是真正的美食家,會吃更會做

高郵街頭早點攤鋪(張雷 攝)


國會街(宣武門西大街)因民國時期的建築用途得名,那是中國首次舉國民主嘗試的場所,袁世凱、宋教仁、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馮國璋等人均在這裡留下足跡,如今這裡被劃歸新華通訊社院內,頗有意味。五號院的後院,是一個雜院,院裡有棵臭椿樹,在北京人看來,這多少有點兒不大吉利。汪曾祺搬到這裡後,很喜歡注視著那個大雜院裡的起居生活,每當他看到院子裡的大鍋蓋被婦女掀起,蒸騰的熱氣消失後,露出黃澄澄的菜餡窩頭時,便會跟老婆叨唸:“這窩頭,難吃不了。”

待到北京人口中的“貓冬”出現,黃球球變成了黑球球,蒸窩頭的老嫗躲進了屋,搖煤球的老頭兒頻走出。梁實秋稱“搖煤球是一件大事”,一串駱駝馱著一袋袋的煤末子到家門口,攤在地上,中間做個坑,好倒水,再加預先備好的黃土,隨後攪拌起來,做成一大塊平整的黑色蛋糕,等煤末子稍稍幹凝,像切豌豆黃一樣,用鏟子在上面橫切豎切,切成小方塊,鏟進篩子。汪曾祺說後院的老頭兒,搖煤球的姿勢好看,搖出的煤球也甚圓。

在老北京,搖煤球的大體有兩類人:一是來自定興的,搖煤球是他們的祖傳手藝;另一類人,則是在特殊時期出現的,他們通常是被打成“右派”的“壞分子”,即便很多年後,小區裡裝了管道通了氣兒,煤氣站裡還有不少當年被打成“右派”的老員工。在北平,梁實秋看到的是“有的瞧的景緻”;在北京,汪曾祺感到,一夜北風寒,大雪將至。

記得上世紀90年代初,上小學的京劇課時,老師播了《沙家浜》裡《智鬥》的片段,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出摺子戲的作者,對劇中發生的故事也毫無所知,只是覺得那裡的場面描寫格外生動,七星灶、八仙桌、銅壺煮三江、來的都是客,數字展開了我們對這桌菜的想象。記得在賞析課時,老師還在閉路電視上播放了京劇《范進中舉》,小學生聽老生戲,頗感無趣,只記得戲中有一段胡屠夫的唸白:“人要富,豬要肥;人要捧,豬要吹;人不富,是窮鬼;豬不肥,醃火腿。”逗得我們前仰後合。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版京劇的作者也是汪曾祺,他散文式的創作中,沒有太多衝突,詞溫意深。1958年時,汪曾祺被劃歸成“右派”,下放到張家口的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改造。在那裡,他把繁重的勞動幹得有滋有味,記錄下《葡萄月令》和《波爾多液》。

豌豆黃、韭菜花、鹹鴨蛋、米線…汪曾祺是真正的美食家,會吃更會做

1959年5月,北京市民在市場上購買新鮮蔬菜


甘家口雜記

上世紀80年代前後,汪家搬至甘家口,五口人擠在單元樓兩間房裡,睡覺要支摺疊床。不愛逛街,偏愛菜市場的汪曾祺,在西四的菜市場裡恢復了元氣,也開始了一段長達十餘年的寫作高峰,數十篇關於食物的雜文,便是在那個時期創作的。他若發現市面上沒有爆肚可買,就乾脆買回生牛肚自己做,手撕筋膜,洗去汙物,在鹼、醋裡浸泡良久。不料,下鍋後發現,仍然咬不爛,全家人放下筷子,唯有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汪家有三個孩子,汪朗、汪明和汪朝,一男二女,這讓老汪在家的地位頗低,他掌管著一日三餐,也負責接送孩子上學。汪曾祺作息很有規律,吃早餐前已經開始動筆,短文極少隔夜,更是罕有熬夜的情況。偶爾,他也會情緒激動,不知是何原因,聲嘶力竭,在晚餐前爆發,打開窗戶,對著屋外喊道:“汪朝,回家吃飯!”在女兒的回憶中,那像是一種宣洩。

漸漸的,汪曾祺也迷上了北方的韭菜花。從前在科班裡學戲,韭菜花、青椒糊、醬油,拿開水在大木桶裡一沏,這就是菜。熬一鍋蝦米皮大白菜,佐以一碟韭菜花,或臭豆腐,或滷蝦醬,就著窩頭、貼餅子,在北京的小家戶,就是一頓不錯的飯食。90年代初,市面上散裝的韭菜花幾乎不見了,玻璃瓶裝的韭菜花,要賣到一塊多一瓶,即便如此,汪老認定那是吃涮羊肉必不可少的調料。

韭菜花進了玻璃瓶,便說明涮肉館子多了起來,市面上的生肉自然也敞開供應了。在《肉食者不鄙》中,他逐一寫到鎮江餚蹄、淮安菜的獅子頭、蘇州松鶴樓的名菜腐乳肉、上海的醃篤鮮、蘇杭的東坡肉,等等。他還給《中國烹飪》投稿,自創油條塞肉:油條兩股拆開,切成寸半長的小段,拌好豬肉餡,餡中加鹽、蔥花、薑末,如加少量榨菜末或醬瓜末、川東菜末,亦可;用手指將油條小段的窟窿捅通,將肉餡塞入,逐段下油鍋炸至油條挺硬,肉餡已熟,撈出裝盤。他形容這菜“嚼之酥脆,油條中有礬,略有澀味,比炸春捲味道好”,並稱“這道菜是本人首創,為任何菜譜所不載。很多菜都是饞人瞎琢磨出來的”。

玉淵潭公園離甘家口不遠,汪老多了個愛好——隨北京人遛早兒,看人遛鳥兒。生活逐漸多了趣味,他自然也更愛下廚。一葉知秋,他便想到“貼秋膘”。汪曾祺尤愛烤肉,將烤肉、烤鴨、烤白薯,聚稱為“三烤”。他喜歡松木或果木的香氣,又喜愛劈柴時的豪爽,當然,他也無法抵禦肉的滋味,或許在燒烤之間,他更沉迷於那嫋嫋的煙火之氣。

豌豆黃、韭菜花、鹹鴨蛋、米線…汪曾祺是真正的美食家,會吃更會做

汪曾祺的業餘愛好是做菜,他是真正的美食家,會吃更會做


不出意外,他也喜歡觀瞧燒烤的人。“老北京人吃烤肉都是自己動手,或焦或嫩,吃一斤還是兩斤,全憑樂意。”因為炙子頗高,只能站著烤,或者一隻腳踩在長凳上,若是火旺,男人就脫得只穿一件襯衫露懷,解衣磅礴,一邊大口吃肉,一邊大口喝酒,此情此景很是剽悍豪邁。可如今,“斯文”的燒烤店越開越多,汪曾祺筆下的“武吃者”幾近滅絕,他的這一記錄,可以刊登在“中國的紅色美食名錄”上。

汪曾祺也把北京人最常吃的面,寫到了點兒上。他在101路公共汽車站旁邊,結識了一位閒人老頭兒,這位大爺中午吃抻面,晚上吃“撥魚兒”,他每天的佐料,就是炸醬——只要糧店還有白麵賣,而且北京的糧價長期穩定——坐在門口馬紮兒上看街。汪曾祺說他一生經歷了很多大事,敵偽時期,吃混合面,解放軍進城,開國大典,放禮花,沒完沒了的各種運動,三年困難時期,“文化大革命”,“四人幫”禍亂,“四人幫”垮臺,華國鋒領導,華國鋒下臺……然而這些都與他無關,都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他又寫道,他平平靜靜,沒有大喜大憂,沒有煩惱,無慾望亦無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面、撥魚兒,抱膝閒看,帶著笑意,用孩子一樣天真的眼睛。這是一個活莊子。

在今天的人看來,這個人和“活莊子”並沒什麼兩樣。只不過汪曾祺覺得他易於滿足,對於物質要求不高,像這個城市裡的大多數人,愛瞧熱鬧,但又不愛管閒事。衚衕促生出一種封閉的文化,“忍”就是幾十年也不“挪窩兒”。北京人大都安分守己,甚至逆來順受,北京就是一塊豆腐,四四方方,軟塌塌,沒什麼章法。麵條、小炒,無非是些順民菜,是平民心態,是樂觀,也是一種妥協。老舍《茶館》裡的王利發說“我當了一輩子的順民”,只要活著,就挺好。可老舍說,為什麼老實人活著是這麼困難呢?那就再老實點唄。

再後來,隨著《鬧市閒人》的刊登,汪曾祺搬到了蒲黃榆,徹底遠離了衚衕生活,不過他仍舊喜歡下廚,做北京菜。尤文章可見,他的京菜,也是帶有一點兒南方口音的。

豌豆黃、韭菜花、鹹鴨蛋、米線…汪曾祺是真正的美食家,會吃更會做

高郵,在市內吃早茶的市民(張雷 攝)


鄉愁憶舊

19歲離家,直到數十載後才回到家鄉,僅憑著記憶和偶爾的探望,汪曾祺寫下故鄉的食物。高郵的鹹鴨蛋是瑣碎記憶中的一篇,也是關於故鄉記憶中,最活靈活現的一文:孩子興掛“鴨蛋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挑好了,裝在絡子裡,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麼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麼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裡的鴨蛋掏出來,吃了。這是一種富足的象徵,也是童年趣味,不似今天的鹹鴨蛋,是偶爾想起的一道輔食而已。

我走過不少地方,所食鴨蛋多矣,皆不能和高郵的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他又寫道,“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鹹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硃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鹹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麼鹹鴨蛋呢?”

在汪曾祺的談吃中,人們見識到了吃醋的山西人,愛吃甜食的廣東人,無盡逐臭的長沙火宮殿,金華的竹葉腿,又讀到了四川的敘府糟蛋,寧波的瓦楞明蚶,卻遠不比家鄉的炒米、焦屑、鹹鴨蛋、鹹菜茨菇湯、河鮮、水鳥有滋味,有關馬齒莧、蔞蒿、山野的菜,他試圖用家鄉話來表達一種有關眷戀的情愫。

他在書寫南方食物時,仍舊不忘北方式的幽默,他說:“北方人不識茨菇,我買茨菇,總要有人問我:‘這是什麼?’——‘茨菇’——‘茨菇是什麼?’哈,這可不好回答。”小劑量的傲慢,是他對野菜特殊的情感。“過去,我的家鄉人吃野菜主要是為了度荒,現在吃野菜則是為了嘗新了。”他又有些惋惜地寫道,北京的茨菇賣得很貴,價錢和“洞子貨”(溫室所產)的西紅柿、野雞脖韭菜差不多。足見,懂得吃小菜的人的縝密心思與細膩人格。

“奶奶是餓死的,黃油也捨不得用。開三級幹部會殺了十來只羊,媽媽狠心給蕭勝做了黃油烙餅,眼裡都是淚……”黃油烙餅,是鹹的,眼淚也是鹹的。《黃油烙餅》是汪曾祺在1980年出版的短篇小說,以“大躍進”為背景,描寫了蕭勝一家在飢餓年代裡的故事。

蕭勝吃了兩口,忽然咧開嘴痛哭起來,高叫了一聲:“奶奶!”這是典型的汪曾祺式小說,文字溫且平和,沒有一絲煽情的味道,經過長時間的鋪墊,只一句,便能觸及燃點,聲嘶力竭地對荒謬時代鞭撻。作為作家,他始終繞不開的是少年時代,由此,想到金宇澄在《繁花》中也有一段相似的文字:蓓蒂的爸爸,從研究所帶回一隻兔子。蓓蒂高興,紹興阿婆不高興,因為供應緊張,小菜越來越難買,阿婆不讓兔子進房間,只許在小花園裡吃野草。蓓蒂抽了籃裡的菜葉,讓兔子吃,阿婆搶過菜葉,拖蓓蒂進廚房,蓓蒂就哭了,只吃飯,菜撥到阿婆碗裡。阿婆說,吃了菜,小牙齒就白。蓓蒂說,不要白。阿婆不響,吃了菜梗,菜葉子撳到蓓蒂碗裡,蓓蒂仍舊哭。

豌豆黃、韭菜花、鹹鴨蛋、米線…汪曾祺是真正的美食家,會吃更會做


豌豆黃、韭菜花、鹹鴨蛋、米線…汪曾祺是真正的美食家,會吃更會做

豌豆黃、韭菜花、鹹鴨蛋、米線…汪曾祺是真正的美食家,會吃更會做

不算高檔但很實惠的“汪家菜”


昆明滋味

在西南聯大時期,汪曾祺曾在昆明過活7年。他對那裡的種種懷念,最終凝結在打油詩一般的句子裡:

重升肆裡陶杯綠,

餌塊攤來炭火紅。

正義路邊養正氣,

小西門外試撩青。

人間至味乾巴菌,

世上饞人大學生。

尚有灰藋堪漫吃,

更循柏葉捉昆蟲。

湖光山色,市儈世俗,風土民生,都被他合併在有關美食的句子裡。在關於牛肉的一篇文章中,他羅列了乾巴、冷片、湯片、紅燒等做法,並直言,“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昆明那樣好的牛肉”。“昆明的牛肉館的特別處是隻賣牛肉一樣——外帶米飯、酒,不賣別的菜餚。這樣的牛肉館,據我所知,有三家。有一家在大西門外鳳翥街,因為離西南聯大很近,我們常去。我是由這家‘學會’吃牛肉的。”

他甚至生動地推薦馬家牛肉館,並稱常有人託一搪瓷茶盤來賣小菜,醃蒜、醃姜、糟辣椒……有七八樣。兩三分錢即可買一小碟,極開胃。馬家牛肉館不知還有沒有?如果沒有了,就太可惜了。時過境遷,毫無疑問,這家店早已不復存在,倘若還在開著,滋味也別有不同,無非浪得個虛名而已。

昆明傳統的日常飲食米線、餌塊,也是他的心頭好,吃過的米線、餌塊可謂多矣。大概每個星期都得吃個兩三回。談到諸菌,他也口若懸河,青頭菌、牛肝菌、乾巴菌、雞油菌、雞樅可製成油雞樅,乾巴菌可晾成幹,可致遠;講到乳扇、乳餅,他又要推斷來歷:這種奶製品我頗懷疑是元朝的蒙古兵傳入雲南的。然而蒙古人的奶製品只是用來佐奶茶,雲南則作為菜餚。這兩樣其實只能“吃著玩”,不下飯的。《桃》大概是汪曾祺寫過的最短的文章,昆明桃分為“離核”和“面核”兩種。桃甚大,一個即可吃飽。我曾在暑假中,在桃子下來的時候,買了一個很大的離核黃桃作早點。一掰兩半,紫核黃肉,香甜滿口,至今難忘。

說起雲南的炒青菜,他引述袁枚的《隨園食單》,指出炒青菜須用葷油,炒葷菜當用素油,很有道理。昆明炒青菜都用豬油。昆明的青菜炒得好,因為:菜新鮮,油多,火爆,慎用醬油,起鍋時一般不烹水或烹水極少,不蓋鍋,或蓋鍋時間甚短。這樣炒出來的青菜不失菜味,且不變色,視之猶如從園中初摘出來的一樣。

不過提到袁枚,汪曾祺在多年後直言:“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隨園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並不會做菜。”後在《金冬心》裡,借金農之意表達:金冬心嚐了嚐這一桌非時非地清淡而名貴的菜餚,如同貴族與文化人攢的宴,想起《隨園食單》,覺得他把幾味家常魚肉說得天花亂墜,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笑。

舉杯揮別

汪曾祺專門為菸酒寫過文章,他亦說:“我不抽菸不喝酒,活著幹嗎呀!”

在蘇北的《與黃裳談汪曾祺》中,他寫道:汪先生好酒是出了名的。住蒲黃榆,他有時還偷偷下樓打酒喝。退了休老太太管著他,一次他去打酒,小賣店少找了他5毛錢,老太太打樓下過,店主叫住老太太,給找回5毛錢。老太太回去一番好審:“汪曾祺,你又打酒喝了?”開始汪先生還抵賴。老太太說:“人家錢找在這,你還有什麼好說的?”老頭兒啞了。汪師母施松卿對老頭兒一般有三種稱呼:老頭兒、曾祺和汪曾祺。老太太一叫“汪曾祺”,壞了!肯定有事了!

汪曾祺寫《安樂居》,老太太發動全家批判他:你居然跑到小酒館喝酒了!——沒有啊!——有小說為證!還抵賴!

不過,安樂居早已沒有了,房子翻蓋過,現在那兒是一個什麼貿易中心。

汪曾祺的辭世,也是因為到宜賓參加某個白酒的筆會,結果胃出血,被送回北京不治。

在他的筆下,彷彿所有的菜,都可以下酒,所有的菜,也都不如一杯酒,一口煙,一口茶。

從最早的科普式小品文,到最後的雜文,汪曾祺前後寫了近50篇關於飲食的文章。有關麵茶、豆汁的文字,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後幾篇關於吃的文章,刊登在《南方週末》上。所寫的食物,也迴歸簡樸。麵茶、豆汁,大概是居住在北京有了些年月,才會嘗試著與之和解的小吃吧。

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味道,汪曾祺鍋裡的菜,不卑不亢,他筆下的菜,也毫無抱怨。在今天看來,那些有關滋味的文字,也不會過時,或許那些美文都是永恆的。話到此處,也想用一個當下流行的詞兒去形容一下汪老的文字,那就是“治癒”,那些句子治癒的不只是他的讀者,或許也包括三起三落的他本人。

記得1997年曾在晚報上看到汪曾祺去世的消息,幾個月後,因市政改造原因,東單三條,以及營業了近百年的東單菜市場也跟著一塊兒被拆除了。

更多精彩報道詳見本期新刊《汪曾祺:人間煙火》,點擊下方商品卡即可購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