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區,中年人沒有地方可以哭|武漢心理諮詢師的510通電話


北大精神衛生研究所曾在2004年做過一項調查,發現SARS痊癒出院的病人3個月內抑鬱狀態和焦慮狀態的檢出率分別是16.4%和10.1%。嚴重傳染性疾病與一系列精神疾病存在聯繫,根據國內外的研究,重大災難後精神障礙的發生率為10%到20%,常見的症狀包括:創傷後應激反應、抑鬱反應、焦慮反應、軀體化反應等。

和SARS相似,新型冠狀肺炎同樣具有事發突然、傳染性強、缺乏特效治療藥物等特點。強迫性的隔離、封閉的生存環境、高度刺激的信息更新給不同人群帶來不同程度的心理損傷,它可能侵入的對象包括醫護人員、病患及其家屬,以及健康的普通人。

疫情發生以後,各個省市陸續設立了自己的心理援助熱線。武漢宣佈封城當天,湖北心理諮詢師協會會長肖勁松教授找到心理諮詢師杜洺君,第一時間開設了湖北心理熱線(15342296955)。她成為了湖北心協熱線首批心理諮詢師之一。

杜洺君從事心理培訓多年,在2013年取得心理諮詢師證,2014年的時候,她被確診為乳腺癌,開始用心理學來輔助自己的治療和康復。在同濟醫學院附屬協和醫院腫瘤中心,積累了大量腫瘤心理危機干預、醫護人員心理健康輔導的案例和經驗。

從1月23日至2月5日,湖北心理熱線的團隊接到了510通求助電話,累計提供心理危機干預1000次以上。其中95%是非醫護人員發來的求助。有人每隔半小時就測量一次體溫,有人因為“疑冠”將自己封閉在房間內……新冠帶來的傷害,不僅在生理層面上發生作用,同時也在心上埋下了一顆雷。

疫情發生後,杜洺君每天需要工作到凌晨,身體時常陷入深度疲憊的狀態,但她始終用溫柔、平緩的語氣回答問題。她聽到過不同的哭聲和苦難,有時候也會跟著電話那頭的人同頻流淚,慢慢安撫對方,輕輕揉開他們心上的褶皺。

採訪的最後,她哽咽了,“我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我真的希望能夠通過我一個小小的聲音,去召喚所有人能夠做些改變,更加去珍惜那一點點健康,一點點自由。”

以下是杜洺君的講述。

文 | 林秋銘

運營 | 山山

1

昨天李文亮醫生去世了,這個事情是一個點,通過這個點可以看到我們整體的痛。

從疫情開始到2月5日,我們的熱線一共接到了510通電話。

醫護人員的電話打進來,最常表現的狀態就是對於疫情的倦怠和無力,還有對於他們自身所處狀況的焦慮和恐懼。

我接過一個呼吸科醫生的電話,打來電話那天她已經連續上了9個小時的班,每天都在高強度工作,晚上得吃安定片才能睡著。

她每天要面對很多發熱病人,有的病人,她需要將耳朵貼近他們的嘴邊,飛沫很難防範。護目鏡霧氣很重,沒辦法寫病歷,只好摘掉。這些工作中的細節都讓她非常焦慮。

醫生們可能出現的一些心理問題,比如抑鬱、人際關係敏感,現在都只能做預期的評估,是根據過往的經驗做的預警。很早的時候,我們就對接到武漢市各大醫院的護理部。比較大的醫院已經成立了自己的心理熱線,他們也有內部的心理支持體系,我們遇到的一線醫護人員的情況,目前大部分是相對穩定的。

實際上,我們接待的醫護人員比例不到5%,他們根本沒時間打電話。相比其他人群,他們的心理狀態會比較滯後一些,可能到疫情差不多快結束的時候,他們可能才有精力去顧自己的心理狀態。

那個時候介入其實也不會遲。所有的個體都會有底線和管理的(方式),都有心理上自我修復的機制,不一定都要藉助外界的力量,自己就可以完成。

我認為大部分的醫護人員會安然度過這個疫情,這個只是他們職業生涯當中的一件事情。一些醫護人員給我們打電話,說他們害怕,甚至受不了,但是這些話是瞬間的語言,所有人都會有的,它是一個表達,不代表他們的態度。他們哭完了,傾訴完了以後,第二天又很有毅力地上班了,我們不能根據他當下的情況斷章取義地判斷他整體的狀態。

這是作為一個醫護人員的職業素養,我們不能輕視他們的自我修復能力,不要總刻意地找他們崩潰的瞬間,其實這些瞬間是很少的。更多時候,他們會要求自己如常地、比以往更堅強地去做他們的工作,我們應該給他們敬意。


2

最開始,求助的人90%是女性,女性溝通的能力強一些,也比男性更善於求助,男性可能更會隱藏自己,尤其不太善於表達自己脆弱的部分。現在這個數據在變化,男性也慢慢地多起來,接近7比3的比例,關注的點也越來越趨同,都是生死存亡的問題,並沒有明顯的分界。

有一個年輕人打電話進來,情緒狀態非常低落,他的丈母孃和老婆都已經進了醫院,自己也確診了輕度的感染。

不同於日常的心理諮詢,我們現在屬於危機干預。干預是分級的,一級是在線干預,在10分鐘左右可以完成,這個過程當中諮詢師會判斷對方的狀態,在線做評估,如果確認10分鐘是不夠的,我們會有進一步的支持。二級就是根據他的狀況,會轉到後臺,讓心理諮詢師再回撥過去。還存在三級的情況,當他的問題和狀態需要持續跟蹤,我們會聯動社區做更實際的幫助。

對這個年輕人,我們的心理諮詢師給他在線做了一級干預之後,他的狀態穩定了下來,已經能夠一個人在家裡看電視了。我們繼續聯動,把這個消息發到媒體和社區,社區向我們做了確認,得知這個情況屬實,馬上安排了人和車,為這個輕度感染的病人安排到了醫院的床位。

除了醫生、患者之外,感染者的家屬也是這場疫情中的易感人群。他們是一直陪伴著患者的,因為這場疫情去世的人的家屬,他們會比較嚴重一些。

有一天早晨,一個女士打電話來,說她父母都病重,在兩家不同的醫院住,她需要每天兩頭跑,給爸爸買好早飯,還要跑去另一家醫院陪媽媽。她很害怕哪一次回來,爸爸就不在了。她是獨生女,現在也請不到護工,壓力和恐慌讓她在電話裡嚎啕大哭。

我讓她先吃點飯,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她平靜下來後,我再把她轉給了另一個諮詢師,進行三級的持續跟蹤。

我們有時候會和電話那頭的諮詢者一起流淚,那是一種同情和同理,是諮詢師對他的一種感知。在這個狀態下,諮詢師是跟她同頻的,心理諮詢師有雙重身份,我流的是她的眼淚。

我們一級干預有20多個心理諮詢師,二級干預有202個人。我們要求做一級接聽的諮詢老師,諮詢時長要有200個小時以上,年齡在40歲左右,需要有豐富的經驗。諮詢師們是輪值的制度,目前還沒到忙不過來的程度。人手是足夠的,甚至是不飽和,我們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找到我們。

接到的電話裡,武漢和湖北省其他縣市的佔2/3,還有1/3來自全國。前兩天,有一個江蘇的諮詢者打電話過來說,我就佔用一秒鐘,我來謝謝你們,我現在已經好多了。最北的有黑龍江,最南的有海南島,我們都接到過電話。打完了以後,他們會說,抱歉,我們佔用了你們湖北的資源,謝謝你們給我們支持。這很讓人感動。


3

目前形勢下,一個很重要的心理趨向,“疑冠”(懷疑自己得了新冠)的人變多了。有的人懷疑自己生病,會把自己隔離起來。當他處在單獨的一個空間裡面,孤單、恐懼和焦慮會到達高峰,這一類人打電話進來,我是非常感動的,這是基於愛和責任做出的選擇,寧願自己去承擔這個後果,也不願意去影響到家人。

還有一個關於愛和責任的故事。我們接待過最小的諮詢者才12歲。電話一接起來的時候,就聽到旁邊一個斥責聲。他媽媽在旁邊說,叫你不要打,你非要打。小孩子衝他媽媽喊,媽媽,我是幫你打的。媽媽沒有吭聲。他轉過來對我說,我媽媽太焦慮了。我說好,你需要我們給你什麼支持,他想了想跟我講,給我派個專家吧。

孩子就是想幫媽媽。他後來開了免提,全家人圍在一起聊天,情緒得到了緩解。他媽媽的情況比較嚴重,也是比較常見的焦慮,我們都會存在。這時候要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多做一些其他事情,對疫情時間長度做好心理預期。有的人會不斷地強迫性地刷新聞,可以把它理解為自己的責任感和對重大事件的關注,但不要因為刷新聞影響自身的情緒,要控制那個度。

現在來求助的年齡層是中間高兩頭尖,30歲到50歲的人群佔2/3。

中間年齡層的求助者要承擔的東西會更多一些。他們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這個時候收支平衡被打破,肯定會有一定的壓力。但是現在的需求已經到了最底層,生命本身的壓力才是第一位的,人人都已經被這場疫情推回到了最原始的點。

中年人通常會表達他的責任和疫情的矛盾,他其實隱隱地知道自己的付出,他們沒有地方可以哭,他覺得自己在家人面前,不可以表露真實的恐懼和內在。很多人熬到最後一刻才打電話過來,我們的老師告訴他,其實你可以哭的。這個時候,他才會在電話那頭嚎啕大哭。

我們會有聆聽和回應,等他情緒定下來以後,再給他專業的支持,對當前情況做一些分析,最後給予鼓勵和肯定,強調他的責任感。感受到這份信念的鼓舞,會支持他更久一點。這是整個工作的一個過程。聆聽、回應、澄清,是我們干預的前三個步驟,在這之後還有評估和判斷。


澄清指的是澄清他們出現的情況是情緒狀態還是生理狀態。人在情緒激動狀態中的講述基本上沒有什麼順序和邏輯,我們需要為他解釋出現的原因。

有一個人告訴我們,他每天反覆量很多次的體溫,每半小時量一次,都在36、37度左右,我問他,你看你多次測量的體溫,目前都控制在37度以下,對嗎?這些是正常的。聽到這些確認,他才會回過神來。

大家普遍希望得到幫助的就是關於睡眠的改善。睡不著這種情況,首先要確認,睡不著的原因是心理還是生理的原因,是自身疾病還是疫情的原因,再對應地給予支持。

6天前,我們接到了一個老人的電話,說他總是睡不著。諮詢師在線教他做了一個漸進式肌肉放鬆,第二天他又打了熱線來說,你昨天給我講了(肌肉放鬆)所以我睡得特別好,你再幫我講一講,讓我可以再睡著。

他是武漢一個60多歲的老人家,跟老伴兩個人住在家裡,剛剛做過心臟的手術,本身不能出門走動,又因為疫情被封閉了十幾天,所以這一個月他都沒有下過樓,焦慮到了極致,6天沒辦法睡覺了。

我們確認之後,把漸進式肌肉放鬆的語音發給了他。收到之後,他說,太感謝了,可能對於你們來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但對於我來說太重要了。這個有點超出我們的工作範疇了,我們一般會建議他自己去下載。可是老人家告訴我們,他不會上網,我們就一步步教他。

除了量體溫、睡不著,很多在家的人還會食慾不好。我打電話問過武漢當地的親戚,他們都改成一天吃兩頓,這是很普遍存在的狀況。其實這是好的現象,大家都在適應變化,身體和生活的節奏都在適應目前隔離的狀態。當身體沒有那麼多的運動和消耗,食物自然就要減少,不必把它想得太嚴重。

最近幾天,健康的求助者少了一些。本身就有精神類疾病,比如患有抑鬱和焦慮症的人,他們開始頻繁地求助了。有些患者以前吃過藥好了,可是身體會記得這些感受和創傷,當與疫情相關的重大事情發生的時候,這些基礎疾病會被重新牽連出來,被激活。他們也成為了易感人群,應該得到關注。

目前為止,我們平臺還沒有接到過自殺這樣的高危案子,但是我們接到過別的平臺的求助。

朋友圈裡有人給我轉來一個女孩的留言,說她焦慮到有自殺的想法。我們致電過去,女孩說,還好了,沒事了。當時她可能跟家人在一起,所以很快掛斷了這個電話。那種自殺的極端情緒是一時起來的。她接到電話之後,為什麼說夠了,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狀態,得到了陌生人的關注,她得到這份關心就滿足了。

心理援助的一句話,也許是10分鐘,可能會改變一個人和一家人的命運。還會有一些熱線覆蓋不到的人群,這需要媒體和政府擴大宣傳和援助的力度,讓有心理需求的人及時地得到支持。但不要太依賴於心理援助,其他一些渠道也是可以去做到這些的。回家的路有千萬條。

在心理援助這方面,一定要實事求是,切莫誇大了這個熱線的作用,我經常跟我們的同伴說,其實我們做不了什麼,我們只能做一點點的事情。跟我們能做的事情比起來,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做什麼,要知道自己的有限。知道這一點,那就不會感覺到無力。

4

昨天得知了李文亮醫生的情況,我們編髮了一個圖文,關鍵詞就是活下來,因為針對感染的人群來講,活下來已經是一個奢求了。

跟以往的危機干預相比,這次疫情發生得很急,所有事情發展的速度都太快了。同時它範圍很廣,波及的社會性效應更深。

援助的困難其實不在心理工作者身上,如果說針對疫情本身的預警來得及時,事件本身可以有一個很好的支持和發展變化的話,大部分人都能很快調整自己的心情,不用心理工作者做太多的事情,需要援助的人群會縮到很小。

一些高危案例,比如對醫生、武漢人產生怨恨,不僅僅是心理上出現的問題。這個事情的前端不是心理,而是事情本身,還要回到最前端的事件。對於個體來講,衝突、絕望和矛盾,從以前的遠端到了他的眼前,平衡被打破了。

我們接到過類似的電話。解決這種怨恨,很難。能做的事情只是安撫、理解、同情。心理援助只能起到安撫的作用,穩定個體階段性的心理變化,但是效果不會持續很久,我們無法預知平衡哪一次又再次被打破。

這種個體不能耐受的痛苦,不可以通過另外一個生命的啟發,或者說是由心理的諮訪關係推動他放下。這需要更大的力量,這背後藏著更宏大的社會問題。

其實對於不同的人群,我們最終的走向都是,接受。

所有人都必須慢慢接受這件事情的發生,都去面對它給每一個個體、每個家庭乃至社會帶來的影響。對於一些年輕人來講,他在這個瞬間理解什麼是自由、什麼是健康、什麼是親情。去尋找這個事件對他們每一個人產生的影響和意義所在。我們都會痛,但面對這麼多生命的痛,我們能做出一點什麼來改善。

(第一次)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在超市做採購。去超市之前,我和我妹妹一起給我父母送了一些東西。我們把東西放在門口,他們拿進去,我們就下樓了,沒有聊太多。到超市去購物的時候,看到身邊所有人的狀態,我心中突然覺得很悲涼。那一刻,我站在那裡流淚。

我看到他們捂得很嚴實,全副武裝,在做各種各樣能想得到的防護。比如把鞋套套在鞋子上,有的人穿上吃火鍋的一次性圍裙,所有去超市採購生活物資的人,都在拿自己可以拿得動的東西,往家裡搬,年輕人也好,中老年人也好,因為不能開車,完全憑人力在路上拼命地搬運。

當時我覺得好心酸,怎麼突然變成這樣了,所有的生活全部改變了。小區的大門被用鐵絲網封鎖起來,只有一個門進出門量體溫,做登記。你甚至很感恩小區旁邊的賣菜的小店能開,但你買東西還是要靠呼喊的,你要衝他喊你要什麼菜,他再遞過來給你。

跟以前的變化太大了。街上每個人看到對面有人來就繞開走了,不想和對方走在同一片空氣當中。會心痛,心會很疼。我同時也很清楚,其實我們所有人都在付一個代價。

李文亮醫生的去世體現了一種群體性的失望。調和群體情緒狀態,不是任何個人的力量可以做到的,要有一個聲音出來,恢復平衡,對他予以公正和公平的對待。

我希望昨天能作為起點,能夠有一個相對公平公允的聲音來面對生命,來面對所有處在疫情當中的民眾。那麼也許從昨天開始,我們整個社會的心理狀態會往好的方向走,它有可能成為一個拐點。

今天我跟所有夥伴說,我們不接受採訪,要靜默一天。為現實中這麼多條生命,李醫生只是其中的一個代表。(哽咽)

最近武漢一直是陰的天,城市安定得像沒有人,只有偶爾傳來的鳥叫。但今天不適合出太陽,只適合漫天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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