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不自私的愛在何方?平凡之間,亦有所獲

1927年,年僅35歲的芥川龍之介在公寓裡服用過量的安眠藥,安然離世。他的死,震驚了日本文壇,掀起了巨大的社會影響。好友為了紀念他,以其名字命名了一個“芥川賞”,後來成為日本最重要的文學獎之一。

芥川龍之介,在日本有短篇小說之王的稱號,創作十三年年中留下了很多經典的藝術名篇,如《羅生門》《竹林中》《河童》《手帕》等。這些文學作品思想深刻複雜,語言含蓄凝練,他善於採用細膩的手法刻畫人物的內心變化,發掘人性隱藏最深的地方,因此讀起來,感到莫名壓抑,卻發人深省。

縱觀他的寫作生涯,可以大致分為兩個階段,前期基於歷史小說的批判現實主義,後期則是關注社會現狀的人文主義。前期作品的素材大都取自於《今昔物語集》和《宇治拾遺物語》,經過主觀地思考加工後,變化為獨具特色的名篇佳作。其特徵主要是題材別緻,主題新穎,借古代故事表達對現代人的理解,常常具有異樣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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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曾評價道:那些古代的故事經他改作後,都注進新的生命去,便與現代人生出干係來了。

然而,在大正八年一月份出版的《傀儡師》大多為歷史小說,而到了下一年的《影燈籠》幾乎全是現實小說。

造成這種文風轉變的,大致有兩種原因。

從社會環境角度來說,當時的日本文壇流行一種私小說的文體,以家庭親友為素材,描寫個人經歷的瑣事及所思所感,其最大特質便是小說的主人公很接近於作者的化身。私小說,在芥川龍之介創作的從1914年到1927年之間,正是處於流行階段。

還要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芥川龍之介本人對藝術的不懈追求。一個作家如果不能產生新的別具風貌的作品,那麼,就相當於藝術生涯的枯萎。記錄風花雪月是美,描繪柴米油鹽也是美;彈奏一曲高山流水,也能譜寫一段下里巴人。

芥川龍之介曾在《藝術與其他》中說:最可怕的就是停滯不前;在藝術的境地裡,不能停滯。倘若沒有進步的話,必然會退步。藝術家退步的時候,常常從一種自動作用開始的話,意思就是隻寫同樣的作品。假如這種自動作用的話,我認為藝術家已瀕臨死亡。

大正八年三月,他到大阪每日新聞社工作,作為專職作家以偶然遇到的一件小事為主題進行創作。《橘子》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中創作出來的,一改往日的昏暗沉悶色調,含著淡淡的暖意,走進讀者心中。

這篇小說情節簡單,結構精緻,用語樸實,也代表著他前後風格轉變的分界線。從現實生活中取材,用敏銳的視角和獨到的觀察進入切口,在文章敘述中重視人物心理層面的轉變刻畫,達到一種情景交融,由表及裡的藝術效果。

藝術風格:運用對比和隱喻的手法,突出小姑娘身上質樸的品質

芥川龍之介擅長採用曲折,隱晦和含蓄的手法來表達現實俗情,用意向的塑造排列,烘托出悲涼的氛圍,也為主人公的情感埋下伏筆。通過顏色與聲音的描繪來展現人物的內心情感,重視心理刻畫和語言表現力。其文字風格剋制而冷峻,擁有質樸之美。

  • 色彩的運用,使得畫面充滿濃烈的對比

《橘子》講述了主人公“我 ”在火車上遇到小姑娘的一件小事。小姑娘給送行的三個弟弟扔橘子的經歷,給我帶來了一絲真摯的溫情。此文采用欲揚先抑,前後對比的藝術手法,將“我 ”對小姑娘的態度轉變表現得淋漓盡致。

文章開頭,對環境的描寫著重刻畫了陰鬱而沉悶的氛圍,也暗合了“我 ”的心情,百無聊賴,對人生感覺到一種庸碌而無趣的匱乏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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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色彩的運用,芥川龍之介是毫不吝嗇的。相對於羅生門裡籠罩著雨天和黑夜下的昏暗,竹林中則像撲朔迷離的白霧,在此處的環境描寫中,也是十分獨到的。天氣的陰暗,憂鬱而消沉的情緒,以及難聞的味道,處處用冷色調的筆法描繪出來。

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的那個姑娘伸開生著凍瘡的手,使勁地左右擺動,給溫暖的陽光映照成令人喜愛的金色的五六個橘子,忽然從窗口朝送火車的孩子們頭上落下去。

整個畫面突出了很多暖色系的亮點:紅色和金色。結合前文來看,一冷一暖,正如“我 ”的消極情緒和小姑娘身上的溫情,形成鮮明的對比。那凍瘡的手,並沒有放棄對打開窗戶的堅持,從而更突出小姑娘質樸的內在精神。沒有大肆的渲染,沒有刻意的描繪,正是這種真實自然的敘述,使得全文有種耐人尋味的美感。

  • 火車的空間隱喻

《文化地理學》指出,文學對於地理學的意義不在於作家就一個地點來描述,而在於文學本身的肌理顯示社會如何為空間所構。文學中空間的意義,較之地點和場景的意義遠要微妙複雜的多。

火車是現代社會有標誌性代表的事物,它往往能觸動人的情感,包括別離傷感與不捨。小說裡的橫須賀是神奈川縣的一座城市,其上行列車通往東京。《日本國有鐵道百年史》記載,官方列車用顏色來標記車廂及乘客身份等級,一等白色,二等藍色,三等是紅色。開頭的每段都常常提及我的二等車廂乘坐身份,用以突出我和小姑娘之間的等級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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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斐伏爾說,社會空間本身就凝結著生產關係,他是生產關係的載體。空間既是某種結構化的社會秩序,是社會權力秩序的空間隱喻,同時又是社會關係重組與社會秩序的一個實踐建構的過程。

二等車廂的內部規則和“我 ”的心思是一致的,對於來自三等車廂的小姑娘,有著天然的隔膜。這也代表著社會等級的劃分,身份及權利的象徵,使得人與人之間美好而平等的關係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壓迫和被壓迫。

外部空間是陰冷昏暗的,而火車的開動,也就恰符“我 ”的內心,終於要遠離這樣落後蕭條的世界。窗戶的打開,帶著濃濃的黑煙,又打破了這種隔離,“我 ”心理不悅,因此對小姑娘的看法也越加不屑。

然而,在看到小姑娘扔橘子的舉動後,“我 ”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喜悅心情。對於她出現在二等車廂的看法,也就沒有那麼重要了。這也暗示了芥川龍之介對社會劃分等級的批判,以及對人們之間真情的讚美。

尋找不自私的愛

芥川龍之介一生坎坷,剛出生時,母親便得了精神病,父親將他寄養在舅舅家。由於是寄養子的身份,他從小的性格中參雜著過多的敏感和軟弱,以至於在他的許多文學作品都有一股陰翳的美感氛圍。

長大後得知母親因發瘋而死去的事實,沉浸在遺傳的恐懼之中,無法自拔。加上他體質孱弱,患有多種疾病,擔心自己的生命難以長久。可以說,他的內心深處是有一份難以排洩的不安全感的,得不到真正的愛,使得他的個性愈加內向和極度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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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理學實驗表明:當一個人無法與父母建立起真正的依戀關係,其內心的不安感是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自動消除的。

幸運的是,他從小接受文化的薰陶和教育,記憶超群而博覽群書,在中小學時期就涉獵了大量的文學名著,而且對漢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作家佐藤春夫說過:他巧妙地包裹起悲哀或用變形的方式努力向外傾訴,這就是芥川的文學。

芥川龍之介在寫《橘子》的前一個月,父親病逝了。心情的抑鬱,也導致開頭的陰冷風格,天色陰沉,昏暗的站臺,只有幾聲犬吠。

當看到小姑娘扔橘子的舉動後,觸發了他內心深處真正渴求的東西,情感真摯飽滿,宣洩於紙上。

有次給友人的信中說到:是否有不自私的愛,自私的愛無法超越人與人之間的障礙,無法治癒人的生存寂寞苦惱的苦惱。如果沒有不自私的愛,就沒有比人生更痛苦的了。

只有生命中深情款款的愛,才能撫慰他傷痛已久的心靈。苦惱,煩悶,刺激著他微弱的神經質,強烈地渴求一段溫暖而柔情的愛,成為他創作《橘子》的最初動機。

日本評論家南部修太郎評價這篇小說:在表現手法上毫無浪費,而是婉約地滲透作者的人間真情。

反觀現實生活,那些平凡而瑣碎的日子,需要有愛的呵護和關愛,人生之路才不會顯得那樣枯燥而無力。小姑娘的橘子,正內含著人與人之間最溫暖的真情,也是閃耀在我們心中那永遠不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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