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古代的識字書與書法

劉濤:古代的識字書與書法

懷素《草書千字文》局部

按古文字學家的意見,古代的識字書與供查閱的字典、刊正字體的字樣、還有集錄古文字字形和用“六書”理論分析文字的書,都屬於字書。

我國最早的字書,就是供學童習誦的識字書。班固撰《漢書》,據劉歆《七略》列《藝文志》,是最早的圖書分類目錄,其中“小學”(今天稱為古文字學)類的書,基本上是這些識字書。《隋書·經籍志》以經史子集類別圖書,識字書歸屬“經”部,為學者所重視。

古人為什麼重視識字書?大概因為文字有特別神秘的力量,傳說倉頡造出文字,神靈似乎感到害怕,“天雨粟,夜鬼哭”(《淮南子·本經篇》)。東漢許慎明確提出文字有跨時空的大作用,他說,“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只有依靠文字才能實現,而且是“王政之始,經藝之本”。這些觀念深入人心,以至形成“敬惜字紙”的傳統。古人還說,書中自有顏如玉、黃金屋,當然也有烏紗帽。這一切,不管是關乎文化、王政,還是繫於仕途經濟、榮華富貴,都要從識字寫字開始,識字書是本中之本,是開啟“百寶箱”的第一把鑰匙,所以古人看重它。

最早的識字書,叫《史籀篇》,王國維稱它是“字書之祖”。《漢書·藝文志》記載,它是西周晚期宣王的太史撰寫的,有十五篇,所謂“周時史官教學童書也”。王國維考證後的意見是:《史籀篇》的章句是秦國人編訂的,那時沒有印刷術,書寫成了,要傳播,須手抄,秦國地處西周故地,他們抄書的字體,依然是西周的大篆體。《史籀篇》早已亡佚,其文字形態在《說文解字》中保存了一些,它的本相,恐怕與秦國的《石鼓文》書法更接近吧。

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在文字上也要統一,於是從編識字書做起,由三位書法水平很高的大官僚分頭編書,李斯作《倉頡篇》七章,趙高作《爰歷篇》六章,胡毋敬作《博學篇》七章。這些書也已亡佚,但在本世紀發現的漢簡中還能看到一些遺文,如《居延漢簡》中的“倉頡作書,以教後嗣。幼子承詔,謹慎敬戒,勉力風誦,晝夜勿置”,《阜陽漢簡》中的“街巷垣牆,開閉門閭”。行文夾敘夾議,排比羅列,把偏旁相同或字義相近的字連並在一起,四言一句,文句諧韻,宜於記誦。這種編寫方法,估計是承襲《史籀篇》的套路。但抄寫的書體卻更新了,一律採用省改《史籀》大篆而成的小篆。

普及小篆,是秦朝的重要文化政策。從秦朝以至西漢初年的書法遺蹟看出,當時的確切實認真地推廣了小篆。用小篆寫出的識字書,是秦政府推行小篆的主要途徑。後人記敘秦朝書法歷史,都注意到立於東土山巔之上的幾塊刻石書跡,卻忘記了李斯等人編寫的識字書才能走入千家萬戶,對於普及小篆書體的實際作用,要遠遠大於那些人們很少見到的紀功刻石的書跡。

在西漢立國後的70年間,秦朝的識字書還在繼續使用,稍有改變的是,鄉里書師合併《倉頡》、《爰歷》、《博學》三篇,斷六十字為一章,共五十五章,統稱《倉頡篇》(《漢書·藝文志》)。小篆在西漢前期也很流行,石刻、青銅器、印章、信幡,以及錢幣上的文字,為了顯示莊重,都用小篆體。漢人沿用和取法秦小篆,直接的途徑,可靠的依據,大概就是秦朝識字書中保存的小篆書法。

在西漢前期,日常的手寫體是古隸,所以這時也有了古隸書體的《倉頡篇》,我們可以在1977年發掘的《阜陽漢簡》中看到,筆畫橫平豎直,有平出的波拂,大概是寫字書必須規範的緣故,形體寫得很整飭,還保存著許多篆書的結構。

到了開疆擴土的漢武帝時期,漢朝政府開始大事文化建設,“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漢書·藝文志》)。搜求遺書舊籍的同時,“口吃而善著書”的文學侍臣司馬相如編寫出字無重複的識字課本《凡將篇》,這是漢朝人編的第一本字書。元帝、成帝兩朝,又有黃門令史游、將作大匠李長先後編寫出《急就篇》、《元尚篇》。此後不久,平帝“徵天下通小學者以百數人,各令記字於庭中。揚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纂篇》,順續《倉頡》,又易《倉頡》中重複之字,凡八十九章”。班固“復續揚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十章,無復字”(《漢書·藝文志》)。東漢和帝永元年間(89—104),又有郎中賈魴作《滂喜篇》。後來,晉人將漢朝書師合併秦朝三書的《倉頡》、揚雄的《訓纂》、賈魴的《滂喜》合稱《三倉》,是後世學者研究古文字的重要文獻。

漢朝的識字書,未曾定尊於一本,但文風都受到辭賦的影響,司馬相如、揚雄本人就是漢朝著名的辭賦家,所以編寫的課文,句式不再是一律四言一句,如《凡將篇》有七言句:“淮南宋蔡舞嗙喻”(《說文解字》“嗙”字註釋引文),“黃潤纖美宜制褌”(《文選》左太沖《蜀都賦》劉淵林注引),而《急就篇》則三言、四言、七言句式都有,誦讀起來,頗有抑揚頓挫的節奏感。

漢朝的識字書,只有《急就篇》與書法的關係至為密切,又恰恰是這一篇基本完整地保存下來了。據說,史游當初編訂《急就篇》,是用草書體書寫的。南朝宋王愔《文字志》解釋草書流行的原因時說:“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隸體,粗書之,漢俗簡惰,漸以行之。”“解散隸書,粗書之”,是草書的早期特徵,後世稱作章草。唐朝張懷瓘就是據王愔的記載來確認史游是“章草之祖”的(《書斷》上)。《急就篇》最初是用章草寫出,只是見於記載,誰也不曾見到過。周祖謨先生按文字史的常理推斷,認為當初應該是隸書的面貌。在漢簡中,就有書吏用隸書抄寫的《急就》。 在東漢磚文裡,也有工匠用潦草的隸書體態刻劃的《急就》。西域出土的晉文書殘紙中有《急就》一紙,有隸書、章草各數行。漢晉之際,草書大行於世,晉人以隸、草二體寫《急就》,恐是漢時舊本的傳寫,隸書方便於識字,草書無異於法帖。

漢晉許多書家都寫過《急就篇》,著名者有張芝、崔瑗、鍾繇、索靖、衛夫人、王羲之等,啟功先生說魏晉書家寫《急就篇》,是因為《急就》“存草字之淵藪而書之”。但《急就》的草書本到底是東漢時草書大行之際才出現的,還是其編訂之初就以章草寫出,仍然是一個謎。但東漢以來有這麼多書法家用美觀的書法寫《急就》,無疑是它得以流傳下來的重要原因。

在南北朝時期,《急就篇》仍然是通行的識字書。尤其是在北朝,書寫《急就篇》是書法家樂於自任的雅事。《魏書·崔浩傳》記載:“(崔)浩工書,人多託寫《急就章》,從少至老,初不憚勞,所以蓋以百數,必稱‘馮代強’,以示不敢犯國,其謹也如此。浩書體勢及其先人,而妙巧不如也。世寶其跡,多裁割綴連以為模楷。”入小學寫《急就章》的記載,在北朝史書中時有所見。如北魏劉蘭“年三十餘,始入小學,書《急就章》”(《魏書·儒林傳》)。

《急就篇》在北朝一直流行,但崔浩寫的《急就》稱“章”而不稱“篇”,所以北魏以來,改稱《急就章》。崔浩對其中的文句也作了改動,如“馮代強”一句,日本空海臨本作“馮晉強”,所據是晉人帖,三國皇象本作“馮漢強”,是據漢寫本。“代”是北魏國號,所以稱“馮代強”以示不敢犯國。崔浩的寫本,書法面目不清,啟功先生推斷,崔氏為書法世家,在北朝與盧氏並峙北朝初年的書壇,崔法衛瓘,盧宗鍾繇,“俱習索靖之草”,而“浩書體勢及其先人”,那麼應該是用草書寫《急就篇》。《隋書·經籍志》著錄崔浩撰《急就章》二卷,他自己在上表中也說到過註解《急就》,在吐魯番出土的高昌延昌八年(568)《急就章》寫本殘紙,有注,可能是崔浩的注本,而殘紙上作真書,大概是北朝人習用的本子。

刘涛:古代的识字书与书法

歷代《急就篇》書法遺蹟,有隸書、真書、行書,而以草書為大宗。草書中,陸柬之、空海、宋太宗寫本是今草,但最古而流傳最廣的帖本是皇象的章草本。唐朝時,《急就篇》識字書的功用被《千字文》取代,大有廢棄之虞。慶幸的是,《急就》的寫本保存著章草書法,又是魏晉書家寫本,才免遭滅頂之災。後來書家寫章草書都以《急就章》為範本,《急就章》便成了章草法帖的專名。

《急就章》在元朝時命運驟然好轉,趙孟頫、鄧文原曾經力寫皇象本《急就章》以彰明古法,使章草書法在唐宋式微之後又得以復興。明朝書家承慕元朝書風,宋克以寫《急就章》而成為章草大家。正統年間(1436-1449),楊政得到宋朝葉夢得所摹皇象本《急就章》,以宋克的寫本補其缺字,勒石於松江,即松江本《急就篇》。明清以來,書家臨習章草書,規模的法帖就是這本《急就章》。如果漢晉書家不曾用章草寫《急就篇》,這本漢朝的字書恐怕和其他字書一樣湮滅不存了。

當《急就篇》在北朝仍然流行不衰之際,南朝出現了《千字文》。

《千字文》最初有兩本,一本是梁武帝讓文學侍臣周興嗣編次的,大約是在天監年間(502-519)。隨後又有一本“其辭甚美”的別本,是南平王蕭偉的戶曹屬蕭子範撰寫的。這兩個本子,在《新唐書·藝文志》裡都有著錄。吐魯番出土的文書中,有不少學童習字雜書的《千字文》殘片,都是周氏本,時限自唐貞觀(627-649)以至天寶(742-755)以後,可見邊鄙的西州學童已經普遍以《千字文》作習誦的課本或習字的範本。宋朝以來,《千字文》與《百家姓》、《三字經》合成了一個蒙學的教科書系統,通稱“三百千”,在民國初期還在私塾學堂裡使用,但主要是作為識字課本了。

周興嗣編次的《千字文》,起因於梁武帝教習諸王的書法,唐朝李綽《尚書故實》有記載:“其始乃梁武帝教習諸王書,令殷鐵石於大王書中,拓出一千字不重者,每字片紙,雜碎無序。武帝召興嗣,謂曰:‘卿有才思,為我韻之。’興嗣一夕編綴進上,鬢髮皆白,而賞賜甚厚。”這是書法史上最早集王字而成篇什的舉動,唐朝僧人懷仁集王字的《聖教序》就是仿從梁武帝的做法。唐長孺先生說,裁割綴連的方法在北魏初年就有了。梁武帝屬意書法,重點所在是王羲之的“字”而非周興嗣的“文”,所以,在《梁書·周興嗣傳》中,這篇《千字文》稱作“《次韻王羲之書千字》”。

這一習王書的範本編成後,拓出多本,“以賜八王”(武平一《徐氏法書記》),只在諸王府裡流傳,大約在梁陳之際才流散出來,估計幾經傳摹已失真不少。這時,王羲之的七世孫智永得到一本,大概他不滿意王書的失真,又抱定傳羲之家法的宏願,便用他擅長的真、草兩體自臨《千字文》八百本,散與人間,而且“江南諸寺各留一本”。智永是出家僧人,當然不會忘記贈與寺廟,度其用意,不但意在保存,更可能是為寺院抄經和尚習字而備。經智永的銳意臨寫,大力傳播,周興嗣編次的《千字文》才廣為流傳。到了唐朝,太宗極力推崇王羲之書法,他對鍾繇的書法有“古而不今”、“長而逾制”的微詞,貶王獻之書是“嚴家之餓隸”,斥蕭子云的字“無丈夫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只有王羲之“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當時,傳世的王羲之書跡被太宗蒐羅殆盡,庋藏內府,世人無從規模,習用的王書範本,是集王字的《千字文》。不過,那時已經見不到梁朝時的殷鐵石摹本,因為智永生前的自臨本,流傳多,他本人是羲之裔孫,師承王氏家法,於是世人都從智永的《真草千字文》中學王書。在敦煌發現的唐人寫本中,就有蔣善進在貞觀十五年(641)七月臨寫的殘本(現藏法國巴黎國立圖書館,編號P.3561),書法極似智永臨本,估計是從內地攜往邊州的習字範本。智永《真草千字文》的影響之巨,與他的入室弟子虞世南在唐朝地位顯要,受到唐太宗的尊重相關。虞世南師從智永時,估計也摹習過智永的《真草千字文》。

據《宣和書譜》記載,智永寫的《千字文》,內府所藏,草書有七本,真、草二體者有八本,但未必全是智永真跡。現在傳世的智永《真草千字文》,真跡僅存一本,在日本,即小川氏舊藏本,本世紀才通過印刷媒體為國人所見。過去流行的智永《真草千字文》,是宋大觀年間(1107-1110)摹刻於長安的“關中本”。

刘涛:古代的识字书与书法

周興嗣編次的《千字文》因“萃右軍佳跡為卷”為智永所鍾情,而智永又以王羲之書法嫡傳的身份寫《真草千字文》而使之流傳顯彰。但是,當年周興嗣“次韻”時,殷鐵石從王羲之書跡中拓出的是“一千字不重者”,是草書一千字還是真書一千字,我們不清楚。但值得智永去“自臨”,恐怕是草書而非真書。估計草書是殷鐵石從王書中拓出的,真書是智永書寫時補入的,作草書體的旁註。晉人寫《急就篇》就有隸書、章草並用的成例,雖然智永不曾見到,這種方法他應該知道。用真、草二體寫《千字文》,既能滿足學童初學書法的需要,又能吸引書法家憑此研習王書草法,大概這也是《千字文》自智永用真、草二體寫出之後能廣為流傳,並在唐朝取代漢朝《急就篇》而成為學童普遍習誦習字範本的原因之一吧。

也許是《千字文》與王羲之的書法、與王羲之的裔孫有了這一段特別的關係,唐朝的書法家都喜好寫它,但是名家們並不那麼規矩,不像學童那樣步趨智永。例如,歐陽詢、歐陽通、陸柬之用行書寫,於僧翰用隸書寫,李陽冰用小篆寫(在敦煌寫卷中就有《篆書千字文》殘本)。儘管懷素用小草寫《千字文》,風格仍然是自家的,顏真卿也寫過《草書千字文》,估計也不會忠實智永的筆調。這些名家,寫《千字文》好像是施展自己的書法才華,或者說是推銷自己的書法產品。唐朝以後,歷代都有書法名家寫出的《千字文》作品,不僅用一種書體寫,還有文徵明用篆、隸、正、草四體寫,更有傳為趙孟頫用六種書體寫的《千字文》作品。這一切,在中國書法史上形成了引人注目的“千字文現象”。如果把這些名家的帖本與考古發現的文書殘本彙集成冊,就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大觀》了。

古代的啟蒙教育,識字與寫字是並進的,其課本便兼有兩種功能:一是傳授文字知識,兼及生活和歷史常識;二是提供漢字書寫的範本,要求字形規範,書法美觀。所以,先秦至兩漢時期,課本的編寫者往往是學者也是書法家,有一身二任的本領。隨著漢魏之際書法家在社會舞臺上地位的提升,課本的編寫者才出現學者與書法家的分工。而古代識字課本如《急就篇》、如《千字文》能夠由識書字轉化成法帖名跡,則仰仗書法家點鐵成金的書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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