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头条#

春/ 夏/ 秋/ 冬

穆旦

/穆旦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1976年5月

作家简介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出生于天津,祖籍浙江海宁,与金庸(原名查良镛)同一家族,著名诗人和翻译家,“九叶诗派”成员之一。穆旦先生中学时期即显示出了诗歌方面的杰出才华,后来他徒步千里,来到西南联大求学,曾受教于英国著名诗人、文学理论家燕卜荪先生,在燕卜荪的指导下,穆旦和他的同学们读到了英国杰出诗人奥登等人的作品,并在他们的影响下写作。穆旦还参加了悲歌壮阔的中国入缅远征军作战,并随部队撤退,经过野人山等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向印度进发,有着惨痛的、九死一生的经历。他曾留学美国,20世纪50年代初回国任教于南开大学,但不久就遭到了批斗,在“反右”和“文革”中,身心遭受了惨痛的折磨,但穆旦先生仍然坚持不懈地从事翻译工作,成为普惠后辈的翻译大家,译介了普希金、拜伦等俄罗斯、英国的大诗人作品。在70年代中期,穆旦先生又开始写诗,那些杰出的作品在朋友们中暗暗流传。1976年他因摔倒骨折,1977年在医院治疗时突发心脏病去世。

短评

关于春天有各种写法,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是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写自己的切身感受。这首诗作于1976年5月,那时“文革”还没有结束,国内的政治和社会气氛仍非常压抑,充满恐怖,各种情绪涌动到了一个微妙关头。这个时候谈到春天,会暗含着一些特殊意义。这年春天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去世了,十里长街告别,葬礼极其隆重,变成一种特殊政治信号,也催生了天安门“四五事件”——这是一次以诗歌纪念周恩来的民间运动,但很快就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政治诉求。

春天本该是很美好的,是诞生美好事物的季节,是各种新生力量经过漫长冬季的积蓄之后,渐渐萌发的季节。但在那个年代,春天需要关心的事情太多,超过了春天的职责。

诗歌开头化用宋代宋祁“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名句,写年轻时感受:“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但时代残酷,人生颠沛流离,历经苦难,诗歌很快就写到“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这青春和春天甚至有“对我暗含的敌意”,直接压缩了诗人1953年回国后经历20余年苦难的复杂感受。诗人简短回顾人生,进入到命运中:“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在那样一个风雨如磐的时代,诗人冷静地让自己脱出喧嚣,避免口号,回到自身和自我,让诗歌拥有了超越时代的优质语言。

/穆旦

绿色要说话,红色的血要说话,

浊重而喧腾,一齐说得嘈杂!

是太阳的感情在大地上迸发。

太阳要写一篇伟大的史诗,

富于强烈的感情,热闹的故事,

但没有思想,只是文字,文字,文字。

他要写出我的苦恼的旅程,

正写到高潮,就换了主人公,

我汗流浃背地躲进冥想中。

他写出了世界上的一切大事,

(这我们从报纸上已经阅知)

只不过要证明自己的热炽。

冷静的冬天是个批评家,

把作品的许多话一笔抹杀,

却仍然给了它肯定的评价。

据说,作品一章章有其连贯,

从中可以看到构思的谨严,

因此还要拿给春天去出版。

1976年6月

短评

一首好诗在表达上起码要有两层含义:外层是语言直接表现的景象,内层是隐藏在语言之下的微妙情感——1976年是个特殊年份,需要更隐晦表达才能保护自己。表面看起来,夏天的“绿色”“红色的血”“太阳”都是普通意象,读者却可以想象那个时代话语的喧嚣、社会的混乱。“太阳”可喻领袖,在那个年代,运用“太阳”这个词有一定危险性,要在择词时做清洁手术,例如,在本诗中,表面上要让“太阳”看起来跟“领袖”毫无关联,看起来真的只是一个在天上悬挂着的太阳。诗歌语言的多义性和丰富性,可以指向不同事物,一个词有很多含义。“太阳”先生“要写一篇伟大的史诗,/……他要写出我的苦恼的旅程,/……他写出了世界上的一切大事”,这整个夏天,“太阳”才是社会、政治、文化和诗歌的主角,也是唯一的故事讲述者。

但诗歌在末尾突然提到“春天”,是一种含义丰富的指向,读者可以作丰富的联想。

/穆旦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

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大街还一样喧嚣,人来人往,

但被秋凉笼罩着一层肃静。

一整个夏季,树木多么紊乱!

现在却坠入沉思,像在总结

它过去的狂想,激愤,扩张,

于是宣讲哲理,飘一地黄叶。

田野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

土地把债务都已还清,

谷子进仓了,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了一口气,吹来了爽风。

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

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

流过的白云在与河水谈心,

它也要稍许享受生的幸福。

你肩负着多年的重载,

歇下来吧,在芦苇的水边:

远方是一片灰白的雾霭

静静掩盖着路程的终点。

处身在太阳建立的大厦,

连你的忧烦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来吧,傍近他闲谈,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这大地的生命,缤纷的景色,

曾抒写过他的热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凄清的虫鸣,

绿色的回忆,草黄的微笑。

这是他远行前柔情的告别,

然后他的语言就纷纷凋谢;

为何你却紧抱着满怀浓荫,

不让它随风飘落,一页又一页?

经过了融解冰雪的斗争,

又经过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这条河水渡过夏雨的惊涛,

终于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着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

从阳光和泥土吸取着营养,

不知冒多少险受多少挫折;

在雷电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这滋长的树叶,飞鸟,小虫,

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

从而组成秋天和谐的歌声。

呵,水波的喋喋,树影的舞弄,

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里扩散,

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书,

在这恬静的、秋日的港湾。

1976年9月

短评

本编序言引用了奥地利大诗人里尔克的名作《秋日》,谈到一年的不同季节可以跟人生的不同阶段相互隐喻,这是很普遍的比喻方法。而用在自然作物的生长上,不同季节也展现了不同的景象,人们对这些不同景象会有不同的情感与期待。秋天总是跟“收获”联系在一起,主打色是“金色”。同时跟秋天联系在一起的还有“果实”“成熟”“理性”等。在里尔克的《秋日》里,秋天跟“果实”联系在一起,同时也跟“成熟”发生了直接的联系。细读会发现,里尔克笔下是初秋,夏日刚过,还需要几天“南方的好天气”,才能让果实真正成熟。而在人生的“中年”阶段,“成熟”是一种自然的状态,人到中年,可以比作季节到了秋天。这个时候,狂热的夏天、秩序混乱的世界,开始收敛,“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而反思自我,诗人也颇有感慨:“攀登着一坡又一坡的我,/有如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然而,我们也可以把这首诗整体的叙事,看成是对政治、社会的含蓄隐喻:“在雷电的天空下,在火焰中,/这滋长的树叶,飞鸟,小虫,/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从而组成秋天和谐的歌声。”

“树叶”“飞鸟”“小虫”是自然中普通乃至卑微的事物,但这些事物顽强地存在着,取得了“生的胜利”,呈现着生的价值,抒发着生的喜悦。

/穆旦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你拿一本小说躺在床上,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梦,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短评

季节作为人生的隐喻,在《冬》这首诗里表现得最为鲜明:冬天→晚年。人生来到了暮年,犹如季节来到了冬天。从阅读感受来看,第一节每一段的末尾,我觉得可以连起来读,理解诗人对人生到了冬天的递进理解:“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虽然已经到了冬天,但生命仍在跳动,还有乐趣,诗人通过对故人、亲友的回忆,来感受人生的温暖。

冬天的肃杀,常常被用来比喻政治、社会严酷的现状。

诗的第二节,这个时候春天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而“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这种连生命的激情都不再的世界,是令人感到苦闷的。

在第三节,诗人继续对冬天和冬天的世界进行思考,我们还是可以把每段的末尾行连在一起读:“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可以由此看到冬天给人带来了多么可怕的感受。这个冬天,不仅是自然界的冬天,更是人身处其中的社会、政治状况的冬天。

第四节不再谈论冬天的肃杀,而是描写了一幅犹如俄罗斯画家笔下的自然生活景象。虽然冬天来了,人们的生活仍然是那样自然、有序。诗人不喊口号,他对语言的洁净有自己的敏感和高要求,对诗性更加尊重。因此,他选择对自然进行叙事,避免了那些空洞的词汇,以及这些词汇带来的思想的苍白。

阅读与理解

穆旦创作的诗歌,是现代汉语诗歌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20世纪30年代末,穆旦已经成为当时的优秀诗人。经历时代灾难、个人困苦,沧桑沉淀在诗人心中结而为珠,化成诗歌里的精妙句子。这些诗歌在创作时还不能发表,因此更多地表达了诗人内心直接而质朴的感受。“文革”结束,这些诗歌可以发表时,穆旦先生已经去世了。要特别提出的是,这些诗写在政治口号和政治术语满天飞而成为日常生活话语的时期,但穆旦先生以独特的语言锐感,避开了这些陈词暗礁,而保持了诗歌与人格的独立和尊严。对比当时的万马齐喑,穆旦先生的这种创作热情与诗歌尊严,都尤为值得致敬。

穆旦原名查良铮,祖父为清末官僚,家中藏书多为清初大儒查慎行所著。穆旦6岁发表习作,11岁考入南开中学并开始诗歌创作。他将“查良铮”中的“查”姓上下拆分,得“慕旦”或“穆旦”之名,16岁第一次以“穆旦”为名发表随笔《梦》。1938年2月,在闻一多、曾昭抡、李继侗等教授的带领下,穆旦与200多名师生组成“步行团”,历时69天,穿越湘黔滇三省抵达昆明。1942年2月,穆旦参加了中国远征军,随杜聿明将军的第五军前往缅甸战场担任翻译。残酷战斗之后,第五军被迫退入野人山,亡命热带雨林,一路上忍受饥饿,最后抵达印度,差点因“饥饿之后的过饱而死去”。穆旦曾写下诗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对那次残酷的远征战争进行祭奠。其中一句“森林: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读来极其震撼。这首诗把自然与人进行对比,那亘古沉寂的自然,因为人的来临而被惊动了。这些人不是来森林里成为森林之子的,而是从遥远之处来到这里,成为杀戮者和被杀戮者的。后面这句森林之语令人震惊:“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太壮烈了,以至于到了无声的地步。

历经苦难的穆旦,真正的苦难尚未开始。1949年,穆旦由曼谷赴美国留学,在芝加哥大学研究生院攻读英美文学、俄罗斯文学。1949年12月23日,与在芝加哥大学攻读生物的周与良结婚。1953年从国外回来,穆旦的岳父周叔弢是当时天津市的副市长,穆旦回国后在南开大学外文系任副教授。1957年,穆旦发表诗歌《九十九家争鸣记》,并进行检讨。1966年,“文革”开始,穆旦全家被“扫地”到农场接受劳动改造。1968年,穆旦进“牛棚”,夫人周与良也因“美国特务嫌疑”,被隔离审查。1969年,成为“牛鬼蛇神”的穆旦,曾跑了几十里路去看同为“牛鬼蛇神”的妻子周与良。

1972年,穆旦回到了南开大学,继续埋头于新的翻译及修改以前的译著。1976年7月,他因摔倒而引起右腿股骨颈骨折,忍痛继续从事普希金诗歌翻译和诗歌创作,在医院治疗时突发心脏病去世。死前,穆旦作《冥想》诗:“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四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史家来新夏说穆旦自美国回归祖国的20多年,“几乎没有一天舒心日子,主观的向往和客观的反馈,反差太大,不论做什么样的诠释,穆旦终归是一个悲剧人物”。

本编所选穆旦的四首诗是他创作于暮年的作品,他写完这些诗,就去世了。

读这些诗能感受到一位卓越诗人的内在顽强,在那样一个特殊时代,他的诗歌里没有一句陈词滥调,没有一句政治口号,不高呼,不效忠。一位卓越的诗人,即便经历了非人的世界,他唯一效忠的仍是诗歌与自己的内心。

从春天开始的季节描写,是这一组诗的特点。我们也不妨看成是诗人自己一生的总结,也不妨看成是整个时代变化的痕迹。但诗歌仍然允许读者从不同角度理解和阐释,它的魅力也在于此。

思考

作为一个抽象之物,又作为自然中最鲜明的意象,很多人写过“季节”,但很难写好。结合自己人生的经历与经验来把具体的意象注入抽象的世界中,让诗歌充满血液与张力,这是很常用的手法。结合自己的特殊心境,也有诗人会把“肃杀”的冬天写得晶莹可爱、洁白纯净。诗歌的视野需要变化,情感也需要变化。如果有人写雾霾笼罩的春天呢?那就不会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了。

写诗也一样:结合个人真正感受,用鲜活语言表达。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