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

今天,又是一年一度的“世界讀書日”。但丁說,人不能像走獸那樣活著,應該追求知識和美德。而閱讀,就是培養知識和美德性最好的方式。

疫情之下,閱讀的力量與益處更加彰顯。疫情期間,社交活動驟減,居家隔離的同時,正是閱讀的大好時機。2020年,走過了四分之一,你的讀書計劃進展得如何?但願你不會再次陷入“買書如山倒,讀書如抽絲”的怪圈。

阻礙我們閱讀的是什麼?究其原因,無非就是工作太忙,應酬太多,時間太少......但是,我們真的這麼忙嗎?忙到沒有一點點時間留給閱讀嗎?

這一次我們要談的就是時間,閱讀者的時間,很多人總感覺不夠因此無法供應給閱讀這種不急之事的時間,今天的文章,著名臺灣作家唐諾從對時間的從容談起,聊到了他的閱讀與寫作,以及他對閱讀時間的看法。

作者|唐諾

1

我們並非真的那麼忙

時間不夠,所以無法閱讀。這可能只是常見的迷思,或方便的藉口,尤其在我們所身處這個匆匆忙忙的、老把生命描述成競賽或甚至賽跑的資本主義社會;但這可能也是真的,合於我們老是自我矛盾的奇怪人性,加西亞·馬爾克斯也說,作家“自己最鍾情的幻夢”,也就是自己最想寫的那部作品,因為意識到非一朝一夕可成,反而遲遲不行,被“置諸腦後”,你總想先把手邊那一堆暫時的、偶發的、可馬上解決的瑣事給處理乾淨,好找個清清爽爽的良辰吉日來專心做自己最想做的那件事,寫自己最魂縈夢繫的那篇東西那本書,如此日復一日。

寫書的人如此,看書的人亦如此,閱讀往往就這麼耽擱下來,但偏偏念頭一直還在,久而久之它逐漸演化成某種心理救贖、某種宗教性天國一類的美好但不現實東西,或像某個小吃店高懸了二三十年的狡獪告示:“本店餐飲,明天一律免費。”—時間,利用了我們奇特的內心矛盾,總是很容易生出種種詭計,這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了。

這裡就用莊子的話來對付這個團團轉的詭計,那是他在看著游魚的好心情橋上對付詭辯惠施的方式:“請循其本。”回到問題最原初最乾淨最切身之處,跳脫出語言的煩人泥淖區,眼前景觀剎那間雲淡風輕起來——我們真的這麼忙嗎?真的沒時間嗎?

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

唐諾,本名謝材俊,一九五八年生於臺灣宜蘭,畢業於臺灣大學歷史系。著有《文字的故事》《閱讀的故事》等

老實說,我們絕大多數的人真的都沒自己認定的那麼忙。這裡,我們並沒輕忽每個人生而為人的情非得已之處,每個人的責任,每個人對他人的債務,甚至我們認為中國人古來所說,父母年老需要奉養時“不擇官而仕”這類的摩擦性忙碌,也覺得是明智而且合宜的。但終究,所謂的時間不夠,是特定性、針對性的用詞,意思是我們因為把時間花在某某某某事情上頭,以至於我們也想做的某某某某事便被排擠了,因此,不真的是時間的絕對值匱乏,而是我們一己的價值排列和選擇問題。因此,亨利·大衛·梭羅所記敘他和一位虔誠相信“人有不可或缺必需品”農夫的談話,儘管稍稍過火了些,但不失為清醒有勁道,值得參考。

“有位農夫對我說,‘你不能只靠植物維生,它不能供給你造骨頭的材料。’因此他虔誠地每天花了一部分時間,供給自己身體造骨頭的東西,他一邊說一邊跟在他的牛後頭,而他這頭牛,渾身都是植物造的筋骨,拉著他還有他那沉重的犁,什麼也阻擋不了。”梭羅的結論是:“有些東西,在最無助和生病的人是必需品,在別人來說則僅僅是奢侈品;又在另一些人來說,那是根本聽都沒聽過。”

至此,我們可不可以先達成一個初步的協議?那就是——我們並非真的都那麼忙,真的長時段的、一輩子一直那麼忙,我們只是有太多的必需品,得投注大量時間去取得去保護,當我們聲稱我們沒時間閱讀,其實我們真正講的是,我們認為有這個事那個事遠比拿一本書看要急迫要重要,我們於是沒那個美國時間留給閱讀這件事,就這樣。

2

愛麗絲故事裡的那隻兔子

梭羅只是想提醒我們,要不要認真回想一下,那些我們不可或缺、損失不起、停不下來、沒它就沒法子過生活的必需品必要之事,真的是這樣子嗎?

我們都依據著自己的價值順序來決定時間的耗費,這裡便有了所謂的“安排”,牽涉到效率,遂有一些關於時間的小技巧用武的餘地,久而久之,這不僅轉變成一項技藝一門堂而皇之的學問,而且隱隱從單純的時間調度應用,進一步滲透進閱讀行為本身來,這就讓人心生不祥了;也就是說,我們不僅想如何最有效地應用時間,往往還急著想先“學會”怎樣才能最快、最大效益地讀一本書,不先弄清楚這個,好像閱讀一事被誰佔了大便宜因此還不能開始。

比方說有一種充滿恐嚇意味的時間計算及其應用方式很多人一定聽過,那就是要你自己統計出來,你這輩子不知不覺耗在“等待”這件事上浪費了多少可貴的時間。等人,等下班,等電梯,等車子來,等紅綠燈,等老婆大人說可以吃晚飯了,等整點才肯開演的電視節目,等浴室輪空以及洗澡水熱起來,等睡眠安然找上你,等心愛的人入夢,等天雨天晴花開花謝季節更迭,等一切等待都不再成為等待云云——如此每個人都可以自行表列加總起來,得到的數字據說會把大部分人醍醐灌頂嚇一大跳,原來我這輩子就是這麼毀的,要是我聚沙成塔把所有這些時間給回收起來,玻利瓦爾何人,予何人也,不是嗎?

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

《閱讀的故事》,作者: 唐諾,理想國 | 九州出版社, 2020年4月

我們只能說,動這腦筋而且自己還真相信的人,一定沒念過著名而且揭示了宇宙一定有末日的“熱力學第二法則”,不曉得能量不可逆轉的發散本質。很多能量不是不存在,而是無法回收,或更正確講,不值得回收,因為回收這些散落的能量,你得耗用更多的能量;這人也一定不曉得人偶爾發呆的舒適美妙及其必要,不曉得思維和理解在我們意識不及的漫遊之時仍有效發酵融通甚至擴散的有趣本質,不曉得美好事物無視時間凍結時間的亙古渴望,不曉得偶爾抬頭看看天光雲影,看看擦身而過不相識人們的臉,看看市招街景和櫥窗,不曉得人心偶如牛羊得讓它野放自由。也就是說,這也許是個有效率的人沒錯,是精算師,適合到某個冷血大企業去規劃並榨出可憐員工的每一分上班時間,但我敢鐵口直斷,他絕不可能是個好的閱讀者。

給大家看一段好話來驅除掉這種自以為精明的不好氣味。說話者是本雅明,人類歷史上最棒的讀者之一,他這段話原來談的是民間故事的說與聽,但很多好的話就是這樣,是發光體,拿到不同地方照樣熠熠發亮——

最能使一個故事保留在記憶之中的,便是這種去除心理狀況分析的簡樸作風。說故事的人愈是能放棄心理細節的描述,他的故事便越能深印聽者的記憶,如此這個故事便越能和聽者自己的經驗相同化,而他便越有可能在未來轉述這個故事。這個同化過程是在我們內心深處進行的,它要求一種越來越稀有的鬆懈狀態。如果說睡眠是肉體鬆懈的完成,那麼無聊便是心智鬆懈的頂點。無聊厭倦是孵化經驗之卵的夢幻鳥,它會被日常生活的簇葉顫動嚇走。

在書籍的豐饒海洋之中,這種急於驅趕無聊的人會令你想起誰來?我想,其實最像《愛麗絲漫遊奇境》中那隻時時盯著手中大懷錶、永遠在趕路也永遠來不及的兔子,愛麗絲就是追它時掉落樹洞的不可思議國度去的—這隻兔子做過什麼事呢?沒有,它只是一直在節省時間而已。

閱讀,毫無疑問可以穿梭在每一分時間的縫隙之中。交通工具上,浴缸裡,臨睡前,甚至在飯桌上甚不禮貌地讀報讀雜誌,在步行時甚危險地仍卷本書看(應該附加安全警語:“這樣的閱讀者均受過嚴格訓練或不要命,請勿任意模仿。”),這都是每個像樣的閱讀者做過的事,但閱讀終究不能一直只存活在這麼窘迫沒餘裕的神經質世界中,最根本處,它仍是自由的,從容的,伸展的。

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

《愛麗絲漫遊奇境》電影劇照。

3

節慶時間

我們任誰都曉得時間有限而且寶貴,“日曆日曆,掛在牆壁,一天撕去一頁,叫我心裡著急。”因為我們知道有死亡這個不可逾越的時間句點,甚至不待時時意識到死亡就有太多人、太多話語、太多機制和設計提醒你。但逝者如斯不捨晝夜,時間更加讓人無可奈何的是,不論你如何珍視捨不得,我們就是研發不成時間的保險箱、時間的冷凍櫃,可以把時間存放起來以後用或遺留給兒女子孫,也許將來會有聰明人會想出個辦法來。

你終究得用掉它,而且依它的流水節奏此時此刻就用掉,因此看開點吧,何妨慷慨些、豁達些,乃至於誇富些,偶爾敗家子一樣,給自己某種節慶感,通常會帶給你莫名的

好心情。

相應於時間的守財奴,這裡,我們稍稍來看一下節慶這一概念。節慶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獨立存在的一個日子,藉助著某種名目,把我們的生命連續之流截斷,從而也讓我們的“正常行為”暫時中止。在此獨立的特殊時間裡,你被允許豁脫平日小心翼翼的言行和思維,一部分的規範律法也暫時凍結,你可以做平日很想做卻又不能做的事,你可以浪費你的時間、財富、情感和身體,節慶總表現著某種繁華和狂喜,恰恰是這樣的豪奢浪費,才帶來節慶不比尋常的特殊喜樂,讓這個日子被“括弧”起來,可拋擲,可收藏,可紀念。

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

唐諾。攝影/小飛

每個民族、每一地的人們都有他們的節慶日子,宗教的、政治的、歷史的、勞動的、季候節時的以及個人的云云,如此共時普世,說明它深厚的人性需求和基礎。中國古時,相傳年輕的子貢便曾在年末臘祭時對人們的狂歡不知節制面露鄙夷之色,講了兩句清高自持的話,當場就被他的老師孔子給嚴詞修理一頓—這段故事記在被認為是偽經的《孔子家語》書裡頭,你當然可以挑剔它不一定真有其事,但這無妨。孔子的說法大致是,人們一整年辛勤勞作,也需要有所放鬆,這是基本人情,讀書人不可以如此高傲不知同情。

我個人喜歡如此的節慶概念,還不在於“放鬆”,可放膽為非作歹一番,而在於“離開”,離開什麼呢?離開你的基本生活軌道,離開我們總因為熟悉、重複、循環而最終成為昏昏欲睡的單線生活軌道(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而且實際上多多少少這樣,每天上班、做事、下班回家、睡覺,根本無須動用到腦子,照樣應付自如),你得把自己給拔出來,打斷這個隧道般的單調路徑,我們沉睡的思維才能重新活起來。

所以如果可能,我個人比較期待閱讀一事能成為閱讀者生活中的節慶,而不是閱讀者自身文化結構的價值排行高位而已,更不是你線性生活的直接再延長像加班一樣;也就是說,讓閱讀獨立於我們斤斤計較的日常行為選擇之外而繁華,讓閱讀豁免於其他直接目的的行為競爭而從容,別讓日常生活的簇葉顫動嚇跑它,它獨立存在,獨立滿足,博爾赫斯所宣稱的“享受”於焉成為可能。

4

有一件主要的事

不僅僅圖個好心情而已,這樣的節慶時間概念,本來就契合著閱讀的本質,有明明白白的功能意義。

我們談到過理解的延遲性本質,談到過閱讀活動和理解的非亦步亦趨有趣關係,也談到過最大的閱讀沮喪系來自於我們對閱讀“投入/產出”的時時緊張審視,因此,如何有效鬆開“耕耘”和“收穫”這兩端的緊張關係,讓閱讀從容起來,好安心等待理解零存整付的不定期造訪,便成為閱讀活動能否持續的關鍵。節慶,讓某一段時間截斷開來成為絕對時間,絕對,意思是沒有比較、不受合理性的斤斤糾纏、不存在替代物,閱讀的絕對時間,便只有閱讀這件事,乾乾淨淨,上天入地,不及其他。

節慶,既是最狂歡的,也是最專注的;既是最從容的,也是最消耗最讓人疲憊的。

《迷宮中的將軍》,從玻利瓦爾漂浮於藥草水中的死亡意象開始,寫這位拉丁美洲大解放者的最後十四天,因此,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冷靜到近乎冷酷,毋寧更接近寫史或報道的筆調下,我們彷彿一直聽到時間滴答作響的聲音,壓得人心頭沉重,然而,這裡頭有一段玻利瓦爾對時間的偏執認定,既急迫又從容,既清楚時不我予卻又無視時間鐵鏈的束縛—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也是書寫者加西亞·馬爾克斯本人的,是他和玻利瓦爾兩人所共有,書寫者和被書寫者在此完全疊合一起成為波峰,令人動容。

我把原文抄長一點,好調勻呼吸,儘管我們原來要看的只是其後半段:

寧靜的居住環境也沒有能對他恢復健康起什麼作用。第一天夜裡就昏厥過一次,但他拒絕承認這是身體衰竭的新徵兆。根據法國醫療手冊,他把自己的病描寫成由於嚴重感冒而引起的黑膽汁病惡化和風餐露宿導致的風溼病復發。對病症多方面診斷的結果加劇了他反對為治療不同的病而同時服幾種不同的藥的老毛病。因為他說,對某種疾病有益的藥對其他的病則是有害的。但他也承認,對於不服藥的人來說,是沒有什麼好藥可言的。另外,他天天埋怨沒有個好醫生,與此同時,卻又不讓派來的那麼多醫生給他看病。

威爾遜上校在那些天裡寫給他父親的一封信上曾說,將軍隨時都有死去的可能,但是他拒絕醫生看診並不是出於對他們的鄙夷,而是出於他自己神智的清醒。威爾遜寫道,實際上疾病是將軍唯一懼怕的敵人,他拒絕對付它,是為了不分散他對一生中最宏大事業傾注的注意力。“照顧一種疾病猶如受僱於一艘海船。”將軍曾這麼向他說過。四年前在利馬時,奧萊裡曾建議他在準備玻利維亞憲法的同時接受一次徹底的治療,而他的斷然回答是:“不能同時幹成功兩件事。”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接受訪問時說:“在許多事情上我感到跟玻利瓦爾都是一致的。舉例說,在不為死亡設置種種障礙,不去想得過多這件事就是如此。因為對死亡過分操心,就會使一個人不能集中精力去做主要的事情,一個人的一生是有一件主要的事要乾的,這是我對玻利瓦爾的解釋,而這種解釋完全可以由他的信件和行為來證實。他絕不想從醫生那兒知道任何事,也不想了解自己的任何病情。他大概已經想到自己處於死亡的邊緣,明白自己已經沒救了。……一種疾病也正像一種職業,要全心全意去照管它,我的觀念也是如此。我不要死亡的念頭來干擾我正在做的事,因為留下來的事,正是一個人一生要乾的事。”

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

馬爾克斯

一個人的一生是有一件主要的事要乾的。最終,這樣的事是連死亡都可超越的,更何況只是時間的效益,只是其成果的吉凶利鈍而已—我們用這樣的例子,這樣極致的話語來談閱讀,可能沉重了些,不喜歡的話,我們大可把它易為孔子的溫和話語,意思是一樣的。老先生當時講這話大約是帶著笑的,甚至忍不住有一絲炫耀,他說他一讀起書來,“不知老之將至”,時間在閱讀中暫時失去了壓迫力,就連他一生心急的救世之事也被忘在一旁,真是開心。

我不曉得別的人怎麼想,在今天被貪生怕死美國人(尤其是加州人)波及人人養生服藥跑健身房救死不暇的詭異氣氛當中,大約也是很不合時宜的。但我個人還是堅信,人有“一件主要的事要幹”從而可以掙開時間束縛,這是很幸福的事,生命因此辛苦了點,卻是充實有重量有內容的存在。

以前教我們《三禮》的老師,在講到《洪範·稽疑》的卜筮之事時說,卜以決疑,不疑的事是用不著問卜的,就像三餐睡眠穿衣這些當時要做的事,拿去問神明求請示,不僅可笑,而且褻瀆;同樣的,有些事或基於是非,或源於信念,或屬於自己的志業悲願,非做不可,也是無須問卜的—我的老師是上兩代的人,生逢歷史的動盪歲月,一生顛沛流亡,還數度瀕臨殺身,但他一生不求助命運之術,他說,問了又怎樣呢?該做的事還不是就得去做,“我的流年我自己知道。”

我的流年我自己知道。這句話我記了整整二十五年。

5

讀和寫的不成比例時間

對玻利瓦爾而言,這非做不可的事就是他拉丁美洲的大夢,對加西亞·馬爾克斯而言,大概就是寫他一部一部的小說—如果我們還是心有芥蒂,終歸還是放心不下這樣豪爽地拋擲時間在一本一本書裡不問收益是否划算,從這裡,我們應該找得到路再往下走一點。

我們說過,擁有一本書很容易,也很便宜,更花不了你多少時間,你走進一家書店,掏個兩三百塊錢,在書的扉頁龍飛鳳舞簽上自己大名,書就是你的了。但嚴格來說,這種擁有是產權意義的擁有,不是閱讀意義的擁有,所以博爾赫斯說:“究竟書的本質是什麼呢?書本是實體世界當中的一個實體,書是一套死板符號的組合,一直要等到正確的人來閱讀,書中的文字—或者是文字背後的詩意,因為文字本身也只不過是符號而已—這才獲得新生,而文字就在此刻獲得了再生。”博爾赫斯還引用愛默生的話說:“圖書館是一座魔法洞窟,裡面住滿了死人。當你展開這些書頁時,這些死人就能獲得重生,就能夠再次得到生命。”

因此買一本書是舉手之事,確認一本書買錯你不想讀下去也用不了一晚上時間,但要完成閱讀意義的擁有,你就得再多花幾個晚上,也許一星期半個月的,快慢隨人,然而終歸還是很有限—這是需求面的時間耗用實況,那供給面又如何呢?

想大致瞭解供給面的時間耗用狀況要簡單可以非常簡單,我們只要查一下統計數字就成了,若沒有現成的完整資料,那就翻翻每一本書封面摺頁裡的作者簡介或書末附錄的作者年表自己算一下,或乾脆你上亞馬遜書店網站,key進隨便哪位作家大名,把他的全部作品清單給列印出來,你馬上就會發現,人一輩子是寫不了幾部書的,不管他多麼才華洋溢,多麼創作不懈,多麼學養富饒,還有,多麼長壽不死。

就加西亞·馬爾克斯先來吧。這位如今已高齡七十九的不世小說之魔,承繼著歐陸深厚的小說傳統,還以整個哥倫比亞乃至於整座拉丁美洲幾乎沒停歇過的戰亂苦難為代價,在死亡枕藉的屍體堆上書寫,這樣的人一輩子交出幾本書出來,不就是《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迷宮中的將軍》《族長的秋天》這寥寥幾個長篇,《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幾個中篇,《異鄉客》這個系列集子,還有數得出來的一些短篇小說嗎?當然,小說而外,他還寫過劇本,寫過報道,寫過隨筆文章和影評,像臺灣出版過的《智利秘密行動》就屬他小說而外的演出。

博爾赫斯呢?臺灣商務印書館才出版他的全集,四大冊,而且不會再有了。

卡爾維諾呢?臺灣也差不多出齊他的書了,包括他隨筆集子《巴黎隱士》,他的講稿《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以及他採集整理的《意大利童話》,十本左右,也不會再有了。

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

卡爾維諾

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納博科夫、福克納、康拉德等等這些超一流的小說家也差不多都這個數字;一腳跨入類型小說的格林多一些,有個幾十本,算是很特別的了;還有,就是把小說當歷史寫,以“人間喜劇”為名意圖記錄下人生百態的巴爾扎克也屬最多產作家這一層級的;另外,就是貧窮的契訶夫,他得靠賣文養活自己和家人,篇數驚人有幾百上千,但短篇短文居多,內地那邊早就譯出了他的全集,連小說、短文、筆記、遊記、書信、劇本,共輯成十六大冊,論字數也沒想象中的多。

小說尚且如此,那些搞思想、搞理論的書寫者就更有限了。

相信我,實況真的就是如此,這上頭我個人是有第一手資料的,或直接可以講我就是小說書寫者的現場目擊者—我個人因為生命機緣的關係,身邊俱是一流的小說書寫者,事實上,我家中就自備了三支這樣的小說之筆,我和他們相處了整整三十年,知道他們是如何慷慨拋擲時間在書寫一事上的,包括如何跟一本書、一部作品拼搏十年以上的時間。

而這些書,我們這些挑眼的讀者還總是挑挑揀揀。除了少數的重度閱讀者或你對某一位書寫者有特殊情感和心得之外,我們肯讀完他們其中兩三部所謂的代表作已經算很不錯了,像托爾斯泰,這位很多人心目中小說史上最了不起的巨匠,幾個人真的唸完他的三大長篇《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還有《復活》呢?

6

重讀書寫之路

正如閱讀永遠比寫速度快,在書籍生產的書寫和閱讀這兩端,時間的耗用也永遠是不成比例的。十年書寫,三天閱讀,這不好太抱怨吧。

購買只完成了產權轉移,不及內容;內容的轉移唯有通過閱讀,即便這本書在法律的認定上不是你的都無妨,不管它是借來的、偷來的,或光明正大站在書店免費把它給讀完(小說家阿城很多書就靠這種方法“取得其內容”,因為那會兒窮,買不起)。你要喚醒這一個個已然死亡的符號,讓詩意重新獲得生命,多少便得重走一趟原書寫者走過的路,看他所看,想他所想,困惑他所困惑,這個原初可能極其艱辛極其耗時的來時之路,因為書籍—或該說是文字—的神奇發明,變得省事,變得可節約絕大部分的時間,但沒辦法完全省略,工具載體再進步再炫目至此皆無能為力(是的,我說的正是一大堆人心存不當幻想的電腦),閱讀者還是得老老實實自己走這一趟。

已故的名生物學者古爾德的所學所思不僅僅是他的專業本行而已,他有相當深厚的人文素養和駁雜多好奇的橫向知識涉獵,無怪乎古爾德對生命價值的認知如此複雜柔軟有“人味”,完全不同於比方說道金斯那種科學主義的專橫和缺乏見識。在《別緊張,程度不同而已》這篇文章中,古爾德引述了英國劇作家德萊頓《亞歷山大的盛宴》劇中的一段,是亞歷山大大帝喝多了酒興奮起來,誇耀起自己昔日戰陣上的功業:

國王的虛榮心大起來了,

重演一遍他所有的戰役。

狠狠地打敗了三次敵人,

三度對敵人死了又殺,殺了又死。

然而,對閱讀者而言,做同樣的事既不必亞歷山大的虛榮,也無須藉助酒興,比方說我個人和《迷宮中的將軍》這部小說,我就不止三次把玻利瓦爾從一八三○年十二月十七日下午一點零七分的死亡喚醒,讓他一次又一次重新航行於馬格達萊納河—即便如此,我心知肚明,相較於書寫者本人加西亞·馬爾克斯投入此書的時間,我的仍遠遠不成比例。

太忙了,沒空讀書怎麼辦?

《迷宮中的將軍》,作者: [哥倫比亞] 加西亞·馬爾克斯,譯者: 王永年,新經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2014年11

這讓人想到曾在十九世紀末生物學上顯赫一時的美麗學說“重演論”。重演論的想法是“個體發生過程是整個種系演化過程的重演”,也就是說,動物在它胚胎時期和出生後的生長髮育,事實上是重複一次它祖先的成年階段。當然,這重演的過程一定是省約的、加速的,把耗時億年的艱辛時光,濃縮在幾天、幾月,最多幾年的時間裡。像人類胚胎期會出現的鰓裂,重演論者便以為正是我們魚類老祖宗的成年特徵,記憶著那段迢遙的海洋生活歲月。

這麼美麗多情的學說,只可惜在生物學上不是真的(古爾德大概會說“美得不可能是真的”,因為生物演化生死大事沒這麼悠閒的美學餘裕);然而,在我們閱讀的世界之中,重演論不止成立,而且還是必要的,我們因此跟著加西亞·馬爾克斯航行於馬格達萊納河,隨康拉德進入黑暗大陸的中心,和扶病東行的契訶夫穿越春泛的西伯利亞大平原到達酷冷的庫頁島,和馬克·吐溫一道測量過密西西比河水深(“水深兩英尋”,即馬克·吐溫此一筆名的意譯),和梅爾維爾一起追獵大白鯨莫比·迪克,和托爾斯泰刺殺過小矮子拿破崙,和吉卜林漫遊於印度半島找尋那道洗滌人間罪惡的佛陀箭河,還伴著希羅多德搜訪地中海沿岸,探究文明第一道曙光照臨的大地……

別擔心時間,時間不管在你怎麼算都是佔盡便宜的,如果可能,真正我想說的是,除了功能性的必要,這裡還包藏著作為後代閱讀者一份尊敬和感激的心意,對那些書寫者,那些為我們艱辛耗時演化成書的慷慨書寫者。


本文為獨家內容。摘編自《閱讀的故事》,經出版方理想國授權刊發,內容較原文有少量刪節。作者:唐諾;編輯:走走。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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