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巫山

1969年10月,我將滿16歲。東方紅108號輪船從重慶朝天門碼頭出發,載著我和重慶一中的同學去巫山縣插隊落戶。

  一、巫峽雲巢

  巫山縣城長江對岸是南陵峰,南陵峰下有南陵公社南陵四隊,我和艾春波、王小妹到這裡當知青。隊長歐隆未喜歡“喝二兩”,他扯起嗓子向圍觀的社員吼著介紹:“這幾個知青的父母都在中央工作(歐隊長知道“中央”在城裡,所以他敢肯定從城裡來的就是“中央”來的),她們這麼小就從那麼好的地方到我們這裡來,蠻可憐的,我們要好好待她們!”

  後來得知,為安置知青,縣知青辦公室給下面做過好多思想工作,並不是每個生產隊都願意接收知青。

  在巫山這個極端貧瘠的地方,想活下去就得把鍋裡碗裡那點吃食看緊,添口進人的事社員們都是眼鼓鼓的監視著,弱智也知道收下三個無勞動力的小女生,無疑是攤上三個大包袱。

  歐隊長是忠實的共產黨員,他堅決聽黨的話收留我們。他仗著酒後膽子說服社員們相信,我們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派來搶口糧吃的,生產隊接收我們會得到國家撥的知青安家費,而三個人的錢實際只需安一個家,會有兩個人的節餘。歐隊長很有才,他先以中央的高度,又輔之人性的同情,再以安家費為潤滑劑,使社員們認可了他收留我們的決定。

  最初,我們和歐家老奶奶住在一起,那是一間沒有窗戶的老屋,伸手不見五指,屋裡的佈局看不清,只知道每晚用涼棍在角落搭鋪睡覺,早晨撤掉。屋裡有小閣樓,歐奶奶有時摸索著從木梯爬上去,從上面的什麼地方摸出幾個紅橘發給我們,她不時在黑夜中咳嗽吐痰,伴著長江水給我們聊些從前的事,我們不太聽得懂,也不關心歐家那些事兒。

  不久,我們住進了青瓦土牆的生產隊保管室。保管室有三間房,我們佔用了堂屋和一間廂屋。堂屋角落砌了一座灶,灶上的鍋大得像伙食團用的,三人每頓的食物煮在裡面空空蕩蕩,鍋內常是黃鏽斑斑。睡覺的廂屋牆上開有一個小窗,屋頂安了一片亮瓦,地上挖著碩大的地窖,是生產隊貯存紅苕種、洋芋種的。我們在地窖上搭一條木板,過此坑有過獨木橋的晃悠膽顫,時間一長便也如履平地了。

  一天,王小妹突然消失,從地底下傳來的聲音使我們醒悟她去了地窖,探頭向黑洞,果見遁土的王小妹在地洞中骨碌碌轉著兩眼,她還沒明白過來自己到了哪裡,趕快搬開木板,把她打撈回地面。

  生產隊人多地少,土質貧瘠,又多是五十度左右陡的坡地,只能種些雜糧。勞動叫“上坡”。在坡上挖土往往要屁股朝天倒著挖,把下面的泥巴往上面刨,不然土塊就會跑到長江裡去了。乾瘦瘦的土地是集體的,幹筋筋的農民在上面集體勞作,自然條件的惡劣使農民付出十分力得到三分物,生存實在很艱難。一年到頭, 我們跟在農民屁股後面隨季節變換幹各種農活。隊長說,當農民要練就“三得”:曬得、餓得、累得。

  冬天,長江退水讓出大片沙灘,大麥可以種了,兩人一組,前面一人拿鋤挖坑,後面一人撒種子。種子的撒法有個詩意的名字:“雙飛燕”。撒種人右邊背一小兜種子,左邊背一撮箕灰糞,糞是用柴灰拌的豬屎人屎。當一個坑挖出來,撒種人便雙手齊發,右手種子左手灰糞直擲坑心,左右手擲出時差要相隔半秒,以保證種子在下糞蓋其上。農民慎重地說這是技術活兒,但我們馬上就學會了,擲得飛快,不時會抓到一坨稀東西,心裡一頓。

  隊長仰頭看看太陽的位置,大叫一聲“吃煙!”眾人鋤頭一丟,自尋草叢、石頭後面去澆灌大地。陽光暖暖的,女人聚成一堆開始納鞋底說閒話,姑娘們互相依偎著翻頭髮捉蝨子,男人坐在坡上拿出自家種的蘭花煙葉,捲了叼在嘴上,摸出掛在腰間布袋裡的火鐮“叭!叭!”點燃,貪婪地吸一口,愜意地吐出菸圈兒,看著大江流去。坡下走來一個穿紅花衣衫的女人,歐家大哥張口便唱:遠望大姐扭過來,不胖不瘦好人才……那女人假裝沒聽見,加快腳步逃走了。

  生產隊有塊地叫“果花臺”,又遠又高,每年農民上去兩次——栽紅苕、收紅苕。一大早起來,爬一小時沒有路的路上去。“果花臺”上除了生產隊的一地紅苕,還有一間孤零零的房子及一座墳墓。小房裡住著一對母女。看見來了挖紅苕的人,母女倆有些高興,中午,她們到石頭坑縫裡取水給大家煮紅苕,艾春波發現水裡有小蟲在跳,她揪緊眉頭說是紅蟲。母女用辣椒、鹽拌野蔥給大家下紅苕吃,再喝紅蟲開水,王小妹說野蔥是從墳頭上扯來的。勞動的人一頓就把石坑裡的水吃完了,母女說:不怕,天還會下雨。當山下的長江裝滿了夕陽紅,我們開始連梭帶滑地下山,紅苕留在山上,算生產隊分給母女倆一年的口糧。母女在山頂揮手,像剪影。

  生產隊栽有橘樹、梨樹。最難忘第一天上工,隊長安排我們加入婦女隊伍去收摘橘子。大喜,商量著如何互相掩護偷吃。來到坡上的橘林,隊長竟宣佈:“可以隨便吃,不能帶回家。”哇!這下可以正大光明地大吃特吃了。要知道在城裡吃橘子從來都是大人花錢買幾個,家中數個孩子珍惜地一瓣一瓣慢慢分著吃。樹上紅亮亮的橘子乖得很,顧不得橘樹上四面八方的尖刺,我們從一棵樹爬到另一棵樹,盡享了從未有過的一種愉悅和甜蜜。

  社員對我們表現出的餓相很覺新鮮,竟有了一種優越感,舉起胳膊大聲武氣驕傲地指點:樹梢向陽處的最甜。紅橘摘下來就由生產隊的一葉小舟運去縣城出售。小舟還在縣城買回城裡人的大糞,1角錢一擔;有時小舟也在長江裡打漁,賣給城裡人。

  辛勤勞作一年下來,生產隊每個勞動日10分值4角錢,在當地算是很不錯的了。知青和婦女同工同酬,做一天8分,算下來就是3角2分錢。年底分紅結算時,我們扣除糧款還盈5角錢,生產隊說無錢支付,問我們可不可以用梨子抵,我們很高興地答應了。於是我們的堂屋中便有了一大堆生產隊自產的小糖梨,一分錢一斤,共50斤,我們美美的享用了好長一段時間,還很體面的用來招待知青朋友。

  春天來了,萬物復甦,百花齊放,花粉瀰漫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這樣的美麗頓時讓不少知青害怕起來,因為“水土不服”過敏現象隨之就到,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每年5月收小春時節,王小妹就開始渾身起紅疙瘩,劇癢鑽心,手的主要任務就是東抓西抓對付癢癢,抓得流黃水了還要抓。沒辦法,她只好乘船回重慶避一避。說來蠻怪,當輪船一靠攏朝天門碼頭,人頓時象蛻了一層皮,全身不癢了!

  有的知青水土不服的表現是屙肚子,一天幾次,拉得腳粑手軟。馬千真長得高,看著身體不錯,誰知她從小就有氣管炎,到了農村更是經常發作。在雲霧厚重溼氣籠罩的巫山深處,氣管炎反覆發作的結果就是導致成為嚴重的哮喘。馬千真到我們生產隊來,朋友相見十分高興,本來還好好的有說有笑,不知怎麼她就突然滿臉通紅,坐立不安,伸長脖子吸不進氣了,飯也不能吃,覺也不能睡。半夜醒來,見她還合衣靠在床上,張著嘴在半窒息中掙扎。我心想,滿世界的空氣,人人隨便享用,為什麼她努力張大嘴巴也吸不進小小的一口,真是可憐!熬到天亮,立即陪她去縣城看醫生。這樣的病坐著不動都難受,現在還必須要走路,連揹帶扶弄她到碼頭,坐木船過長江,爬上坡坡,好歹折騰到縣醫院,馬千真斷斷續續告訴醫生要打安茶礆針,醫生在她的要求下,一針下去,瞬間藥到病除。後來終於有了一種藥,氣緊時對著嘴巴噴一下,情況就可以有所緩解,馬千真就是隨身帶著這種藥,在農村堅持勞動鍛鍊掙扎了兩年多時間。

  冬天下雪了,不用再上坡勞動。農民就貓在家中圍著地爐塘烤火,燒的是夏天從山中挖回來的樹根疙瘩。不是每家都有能力燒火烤,大家就往有火的隊長家聚。黑屋子裡瀰漫著溫暖的煙,罐子在火上咕咕叫得歡,男人們擠在火塘邊吸菸,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農事,身上落滿白色的菸灰,臉上掛著燻出來的淚。隊長娘子前後左右地忙,手腳並用的宰豬草、刨洋芋……

  我們三個知青也魚貫來這個溫暖的屋子坐坐。誰知有大黃狗鬼鬼祟祟跟過來,對準走在最後的我猛咬一口,我的小腿上立即流出血來,隊長娘子見狀也嚇住了,她馬上衝進屋抱出家中的大菜板,用刀在上面一陣亂刨,菜板上堆積起一大坨莫名其妙的黏東西,隊長娘子毫不猶豫用食指一刮,就直接敷在了我的傷口上,我們頓時目瞪口呆,隊長娘子解釋說,百草都是藥,菜板專門切這些菜菜草草,它上面的東西都有藥性,有了傷口我們都是這樣醫的。敷著菜板痂痂,我提心吊膽,大黃狗吃了屎的嘴巴又來咬我,真是噁心。好在過了幾天沒事,傷口不痛了,“狂犬病”沒有來,我現在還活著。

  入夜,黑沉沉抱緊巫峽。艾春波湊在小油燈下看翻譯小說,江對岸的縣城傳來隆隆的機器聲,拖拉機又在發動引擎,為縣城實施每天夜裡兩小時的照明發電,縣城閃起的幾點燈光讓人倍覺溫馨,倍感羨慕。到22時,機器聲戛然而止發電結束,小縣城一個跟斗跌進黑暗,大山歸於寂靜,世界一片漆黑,只有江水滔滔不捨晝夜。我們扯起嗓子大唱“黃色歌曲”,巫峽中迴盪著《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三套車》、《卡秋莎》……無邊的夜放大一切,包括聲音。

  長江上起霧了。對岸巫山碼頭泊著小舟,舟裹在霧裡,船老大裹在舟裡,夢裹在船老大里。船老大翻了第一眠,從夢中爬出來抿緊被頭,江上一聲喃喃:知青想家,又在唱歌了……

  

曾經-巫山

  二、還是怕“鬼”

  書中形容夜靜為“萬籟俱寂”,就是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我在農村的親身體會不是這樣。黑夜中伸手不見五指,周圍總有些莫名其妙的聲響,這些說不清楚的聲音究竟來自何方、何物、何因?難怪祖先認定世界上“有鬼!”鬼的故事傳承有序,代代不絕。小時候最喜歡聽鬼故事,一聲“鬼來了!”直把人嚇得鞋兒跑掉,魂兒跑飛。

  從小受無神論教育,小學有課文《踢鬼的故事》。作者魯迅先生講自己有一次夜過墳場,一陣陰風中突見不遠墳堆處,一白影飄來飄去,時高時低,忽前忽後……先生勇敢一腳向那“鬼”踢去,竟踢出一個人來,活生生的。先生結論:鬼是沒有的;老師也教導:鬼是沒有的;爸爸媽媽也說:鬼是沒有的。

  但我還是怕鬼,心不由己。特別是在巫峽口居住,每當黃昏牽著黑夜的手來了,心裡便開始發緊,知青小屋土牆外是黑大山、黑大水、黑大風的呼嘯世界,這都是鬼怪出沒的最佳場所。門斷不敢亂開,否則第一個下馬威就是“滅你的燈!”呼啦啦再撲進門些什麼來,你就深刻體會到什麼是“恐怖”了。

  我們三個知青有兩張床,王小妹睡一張小床,我和艾春波睡一張大床,艾春波知道我最怕鬼,就讓我睡裡面。一邊是艾春波一邊是牆壁,我睡在中間,有了點安全感。誰知“天網恢恢”鬼與人同在。農村到處都有墳墓,那可是“鬼”的家呀。我發現有一座墳墓竟然就在我們房子的旁邊。不想則罷,細想下去嚇死人!每天晚上我竟然是和那墳中之人並排而眠,中間只隔一堵土牆而已!他是誰?男鬼還是女鬼?是六十年代大饑荒時的餓死鬼,還是解放前的癆死鬼?他會不會爬起來,飄到窗前對我們笑……

  一天晚上,吹燈上床迷迷糊糊將入夢鄉,突然傳來幾聲男人的鼾聲,聲音像是來自床下,我們三人都聽見了,“有鬼!”嚇得汗毛豎起在蚊帳中發抖,猜想是不是有人趁白天潛進屋,躲在床底下待晚上出來幹壞事,無意中睡著了發出鼾聲……必須查明原因!王小妹戰戰兢兢撳亮枕邊的手電筒,可我們誰也不敢第一個從蚊帳中伸出頭去往床下看,於是喊“預備——起!”三人同時伸腦殼看床底下,要死一起死!

  在艾春波的口令下,三顆驚恐的頭同時鑽出蚊帳埋向床下,在手電光的亂掃中,看見一堆臭鞋子,沒賊人!我們一下軟了,大松三口氣。這間屋安全了還不能睡,那人或那鬼會不會躲在隔壁堂屋中,那鼾聲實在太真切太零距離太驚心了。點亮油燈,加上手電筒,又“預備——起,開門!”先伸眼光出去搜一遍,沒有情況,再魚貫踏進堂屋,旮旮角角再搜!的確什麼也沒有發現。奇怪,那聲音是什麼?哪裡發出來的?那夜,神經高度緊張,時刻警惕!天剛亮,聽見門外有農民在院壩中大聲武氣說話,直覺告訴我們一定和昨晚的“鬼”有關,趕快起床倒履開門衝出去,果然聽見:“嘿喲,嘿喲個咋,昨晚有野物子來過噠……”農民興奮得手舞足蹈,眉飛色舞。巫山常有野生動物出沒,農民經常會在河壩、山中下套子,放炸藥捉拿,多有收穫。昨夜野生動物又來了,農民遺憾那野物子送上門來,卻沒能將其捉住賣錢或打一頓牙祭;我們則慶幸那野物沒進門,只是從屋後呼嚕呼嚕而去,讓我們驚嚇了一大場。

  明白了原因,我還是夜夜怕“鬼”。

  三、 洗澡之水

  在巫山坡坡上勞動,長江就在坡坡下頭,勞累一天要洗澡。住在長江邊,洗澡很簡單,跳到江裡搓,出浴賽牡丹。話是這樣說,道理也可以這樣講,我們確實也這樣幹過,但自從同學劉永碧跑到江裡頭去搓一搓,人就搓沒了後,我們便不敢再這樣“簡單”了。

  直接到長江裡去洗澡的事情,農民從來不幹,再苦再累再髒再不情願,他們也是從長江擔水回家,躲在屋裡頭洗澡。可能一是因為風俗習慣,二是因為長江裡的情況太複雜。

  一江大水浩浩蕩蕩從門前經過,隨便用不收費,但取水辛苦,所以用水珍惜。農民一家人每天最多取兩擔長江水(接媳婦嫁女請客除外)。我們勞動一天回來已是筋疲力盡,又累又餓又渴又髒,還必須下長江去擔水,真是覺得好無奈好痛苦喲。

  黃昏,王小妹在家準備燒火煮紅苕,我和艾春波擔著桶兒下坡走向大江。先用木桶在長江裡一舀,得半桶水,再用木瓢一瓢一瓢把桶舀滿,朝天吸一口氣,死沉的擔子上肩。行的是上坡路,偷不到半點懶,路是人腳踩出來的,亂七八糟,憋著呼吸一步一步踩實了挪步,千萬不能滑倒,我和艾春波輪流擔。夏天漲水可以少走一點路,冬天退水後路就要長一些。每天看見水缸裡還有水,心情就輕鬆。其實吃的水用不了多少,就是洗澡費水。

  雲來了,雨來了,農民在屋簷下排出水桶糞桶瓦盆木盆,天上降下的水就落在裡面,這樣的屋簷水農民用來餵豬、洗紅苕、洗洋芋、倒在糞坑裡稀釋肥料。看見農民接雨水用,我們也開始打主意要利用這種唾手可得的資源。研究一下這樣的水,嗅一嗅,無味;看一看,泛黃;想一想,可以用來洗澡嘛,免得費力去長江擔水。

  稀里嘩啦,天下雨了,真高興!可以不出工,準備洗澡吧。將木桶放在門口,望著屋簷水落進去,不一會兒兩個桶就滿了,將水倒進鍋裡燒熱,擺好大木盆,拿出香皂,關門脫衣洗澡。用這樣的“自來水”洗澡,不知好不好,感覺和城裡的自來水沒有什麼兩樣,不能多想,不能多問,是水就好。洗第一個的人要注意用水量,後面還有兩個人等到要洗,待我們一個二個洗好了,穿上乾淨的衣服,香噴噴的,神清氣爽,心裡蠻得意,想著沒費什麼勁就把三個人洗了,像完成一項沉重的工程,有佔了便宜的感覺,感謝老天爺!雨從天降,清洗萬物。巫山的屋簷水,洗淨了瓦片,再洗淨了我們——洗澡之水天上來。

  四、官渡孵米

  巫山,山高坡陡土瘦,只能出產雜糧。我們一年四季雜糧當頓,豌豆、胡豆、紅苕、洋芋……每當面對各式各色的雜糧難以下嚥之際,幻想便展開碩大的翅膀——我氣沉丹田大叫一聲:“回鍋肉”!大家應聲嚥下一口洋芋;艾春波舉起筷子向空中激情一夾“紅燒排骨”!忙又下去一口;王小妹哽得遭不住了,擠出一聲“金鉤丸子湯”……有這樣的“精神美食”佐餐,一年下來,我們竟被雜糧催得紅頭花色的了。

  那時巫山農民想吃上純粹的白米,幾乎是妄想,過年吃好的,就是苞穀米子飯,大碗裝得冒尖尖的,雙手莊嚴的捧著就象偉大的金字塔,這樣的苞谷飯吃起來滿嘴亂鑽,牙齒縫縫也放出金光來,不能說話,怕嗆倒。如果苞穀米裡能加幾粒白米就是大奢侈,美其名曰“金包銀”。

  但事情都不是絕對的,在巫山的崇山峻嶺中,大自然竟也造就了4%的丘陵平壩,這壩上有水田可產點稻米。因為能產米就成了好地方,姑娘們都願意往那裡嫁,巫山縣官渡區就是這樣一個好地方。同學馬千真、王繼林就落戶在官渡區,她們知道我們終日痛苦地吞嚥著各式雜糧,便發出熱情邀請,叫我們去官渡吃米。選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換上乾淨衣服,背上草綠色的仿軍用挎包——訪友吃米官渡行。

  在南陵汽車站每人花一元錢買票,坐上去官渡的汽車,穿雲過霧,翻山越嶺,一個多小時車進了官渡壩。舉目一望,嗨,此壩果是好壩!綠油油的秧苗擠滿塊塊水田,在風的指揮下脖子搖搖,屁股扭扭,煞是茁壯。一路蹦跳走進吳家後槽,白龍4隊已經在望。

  “馬女娃子,她們又來吃你們了喲!”馬千真生產隊的農民看見我們來了,隔起一架坡就開吼,他們幫到馬女娃子緊張,趕快發出警報,完全把我們看成“鬼子進村搞三光”的。馬女娃子、王女娃子把警報當喜報,歡天喜地眉開眼笑地撲過來,同學相見自是一番打鬧雀躍。別的先不管,趕快直奔主題——抱柴燒火煮米。一大鍋白花花的新米飯熱騰騰笑眯眯地端上來了,沒菜下飯不要緊,能吃上幾大碗這樣的白米就是盛宴。好吃,好吃,真是好吃,肚子已撐不下了,望著鍋裡還意猶未盡。“後勤部長”王小妹提議換個花樣來吃——做醪糟!她太聰明瞭。於是吃剩的飯被拌上醪糟曲子裝進一個罐子。

  從剩飯變醪糟的過程要24小時,這對我們來說太久了。馬千真掀開罐子蓋看一眼有沒有動靜,艾春波要求伸鼻子聞一下香了沒得,我則豎起食指咽一口唾沫說該有甜味了吧……大家對罐子的熱情關心,讓王小妹心都揪緊了,因為醪糟如果沒發好,不問理由,沒有原因,她就是直接責任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為了不讓我們隨意方便的掀蓋子偷窺騷擾,王小妹靈機一動說必須把罐子用棉被包起來保溫,於是王繼林的花鋪蓋拿過來,醪糟罐子象寶寶一樣被精心包了起來。

  守望一罐又香又甜的醪糟的誕生,是愉快而難耐的。不知是誰突發靈感說:“乾脆我把罐子抱在懷裡用體溫來加速發酵,讓醪糟快一點好。”太對了!這個主意在鬨笑聲中通過。我們當然不忍讓她一人出了主意又受累,而且每個人都願意抱這個罐子。於是幾人排成甲乙丙丁,輪流懷抱由棉被包著的罐子,慎重地坐於床中央,就像雞媽媽幸福地坐在窩中孵化自己的蛋寶寶。“孵醪糟”的人成了焦點,被期盼的目光和七嘴八舌的話兒簇擁著。因為有希望,所以亢奮,話兒氾濫無邊無際,結果是得意忘形前仰後合,“孵醪糟”者笑得竟忘了懷中的罐子。“醪糟!醪糟!”頓時驚起叫聲一片。

  在我們的共同努力和呵護下,剩飯終於成功轉化為一罐羅羅轉、噴噴香的醪糟。吃的過程沒有人能說出來,太短太快。吃過後,每個人都睜大眼睛無辜地望著別人表示:我好象還沒怎麼吃,啷個罐子就見底了呢?“醪糟曲子,打食曲。打食,打食,醪糟曲。”在重慶小巷中響起的這種吆喝聲,令我們神往。每當春節回重慶探親,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打探哪條老街上哪個老頭兒的醪糟曲子最好,以便買回巫山用官渡米“孵醪糟”吃。

  

曾經-巫山

  五、門前大樹

  柚子樹鬱鬱蔥蔥籠罩著生產隊保管室的瓦屋,瓦屋裡住著我們三個知青。柚子樹下是通往公社的小路,樹後面是崖坎,崖坎下是滾滾長江。我們端坐在堂屋裡,放眼門外四度空間:小路、柚子樹、長江、大山。

  沒有人能抱住這棵柚子樹,它胖胖的站在崖坎邊,擺出極具個性的站姿,讓人親近不得。天黑了,風中樹葉悉悉索索敲打小窗欞;天亮了,開門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它。站在樹下天天望,望它趕快結出柚子來。

  “哪裡來的氣味,真好聞!”一個春天的清晨,大門一開,有異香撲鼻而來!正在柚子樹下梳頭的隔壁妹娃子嘟起嘴往上一點“柚子樹開花了。”哎呀!綠葉中果然有了好多白點點,就是這些白花發出的香氣。踮足伸頸鼓眼想看清楚白花的臉,在此之前我們從來不認識柚子花,花兒們害羞,躲在茂密的葉子後面。黑點點蜜蜂來了,釘在白點點花兒上嗡嗡地忙,我們的門前真是繁忙鬧熱好看得很。

  天天更勤的望,花兒變變變,動靜時時有。一天一天花兒不是了花兒,變形變色成了綠豆豆、綠坨坨。滿樹的綠果果終於出落得有了柚子的模樣,煞是可愛——這掛在樹上的活生生的柚子呀!

  在垂涎的守望中,柚子們有點吃得的意思了。至於它的主人是誰,我們早已搞清楚,柚子樹是站在生產隊保管室門口,所以它理所當然屬於生產隊,也就是說它是大家的柚子樹,我們也有份,後顧之憂的沒有,長竿竿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這天夜晚,我們決定行動,必須趕在生產隊收摘柚子前嚐鮮,太想吃它了,等不得!

  風從巫峽來,夜黑得不得了,正好行事。抽閂開門前一口氣吹滅小油燈,黑古隆冬中摸出去,三人六爪舉起長竿竿不顧一切對著柚子樹就是一陣狂揮亂打,“啵、啵、啵!”黑暗中有東西掉下來,摸過去抱起兩坨轉身跑進門。好!速戰速決連狗都沒有驚動;快!艾春波關門,王小妹點燈,吳融拿刀,殺柚子!

  這是一種怎樣的幸福啊,希望終於成為現實。一陣手忙腳亂後,我們每人手中捧著的是最新鮮最晶瑩的柚瓣了,它離開枝葉不到三分鐘。此時誰也不理誰,迫不及待送柚肉進嘴,在那個“尋吃”是人們第一要務的時代,它讓我們等得太久太久了。

  “呸!呸!呸! 哎呀呀!”面面相覷,半天說不出話,一種出乎意料的味道讓我們吐都吐不贏,又苦又澀又酸又麻,那柚肉難吃得簡直不敢相信它是柚子。漱口用了兩杯水。

  第二天問農民那柚子怎麼啦。農民很驚奇:“你們吃它了?哈,水果要嫁接了才好吃,這棵樹長在路邊,從來沒人管,不施肥、不剪枝,每年它的果果都是掉到地裡爛了的。”原來如此,這是一棵在缺吃少喝的年頭也沒人愛的樹呀。

  可憐的柚子樹,今生今世最關心最親近它的人,可能就算我們三個重慶知青了。挨著它居住兩年多,天天向樹根潑洗臉水、洗腳水,站在樹下吐牙膏泡泡,洗了衣褲就掛在樹枝上吹江風,滿樹招搖。有農民抗議,認為自己堂堂男兒之身怎能從女人的褲子下經過。樹不迷信,人迷信,入鄉隨俗,只好收回褲子,但衣服照舊讓樹枝舉著曬太陽。我們坐在樹下吃飯、唱歌、吹牛,望縣城、望長江、望輪船,特別殷勤關注它開花結果的情況,雖然它的果實讓人失望,但我們習慣它,需要它,天天開門見,相看兩不厭。

  2003年,我們離開巫山30年後,長江三峽水庫建成開始蓄水,我們的生產隊沒入長江,柚子樹沒入長江。

  長江邊,巫峽口,曾經站著一棵沒人管、沒人愛、沒人要的開香花結醜果的柚子樹,在它的陪伴下我們度過了知青生涯。如今艾春波居北京,王小妹住廣州,我留守重慶。這棵不才之樹的無用之用就是長在了我們的龍門陣裡,長在一代人的經歷中,長在了我的筆下。

  六,留在花季

  勞累了一天,她去長江裡洗澡,從此消失,消失在含苞欲放的人生花季。

  悲劇發生在1970年7月21日下午。那時黃昏正降臨,我和艾春波在坡上勞動,又熱又累筋疲力盡,正盼著隊長喊收工。突然鄰隊的一個社員氣喘噓噓地跑來衝著我們喊:“死了!死了!你們的同學劉永碧淹死了!” “死神”現身!突兀!恐怖!怕!好怕!!怕得很!!!

  然而現實逼我們直面死亡,沒地方躲!在巫山,我們是劉永碧最親近的人。一年前我們一起坐船從重慶來到巫山。劉永碧梳著長長的辮子,睜著一對天真的大眼睛,前幾天還看見她經過我們生產隊去趕場,互相揮手打招呼,現在她真的就沒了嗎?我們驚慌失措,跌跌撞撞直奔鄰隊而去。

  知青屋中,只見和劉永碧一家的黃進戰慄著在油燈下痛哭,瘦小的身影孤獨無助地搖曳在土牆上。見我們來了,她撲過來抓住我們的手,驚魂不定地訴說事情經過:下午,我和劉永碧到長江去擔水、洗澡。下水後我在後面,劉永碧在前面,她可能是腳下踩虛,叫了一聲浮了幾下就沉下去了,我急忙伸手去抓,未抓著,她就不見了……我眼前一直晃著她望我的那一眼,最後那一眼……我們應該在家中洗澡的,但出工回來太累了,還要做飯,擔了吃的水,又要擔兩個人的洗澡水,實在不得行了,飯可以不吃,流了汗必須洗個澡……前幾天我們都是這樣的,今天我和她又直接去長江……黃進喋喋地哭訴、後悔著。

  那一夜,我和艾春波陪著黃進。風從牆縫中鑽進來,油燈閃晃,門噼啪直響,似有人拍門,我們瑟瑟地擠縮成一團,看著劉永碧的床,想著此時她就獨自躺在下面冰冷的長江水中,她的眼睛本來就很大,那最後絕望的一眼,是不是在門外望著我們,她肯定是不願走的,她會不會突然推門進來……又悲又怕,胡思亂想,通夜不眠。

  巫山縣知青辦公室的人叫農民划著小船日夜守在劉永碧沉下去的江面,等她浮起來,然而什麼也沒發現。

  三天後,我們在坡上鋤地,突然有社員指著江面叫:“快看,快看!你們的同學,穿的綠衣服。”果然江中有一具屍體,正隨江而去,不知道那是不是劉永碧。

  形單影隻的黃進守著知青屋終日哭泣,縣知青辦的人怕她出事,將她調整到別的區去了。黃進後來告訴我們,劉永碧當時穿的綠汗衫,紅內褲。

  劉永碧的父親從重慶趕來,他只能含淚帶回女兒的一包遺物。劉永碧和我是同班同學。如今我們同學聚會,白髮同學說著劉永碧,說她永遠年青,永遠花季。

  劉永碧,女,重慶一中初68級4班學生,1969年10月到巫山縣南陵公社平安一隊當知青,1970年7月在長江溺亡,時年17歲。

  七、唱遍巫山

  在農村勞作很辛苦,日子過得單調具體,這於知青的革命理想主義精神,青春浪漫情懷相去甚遠,大家都渴望轟轟烈烈做點和文化沾邊的事兒,最理想的是能參加宣傳隊、籃球隊之類的集體活動,這不僅是力所能及,還是又革命又混“工分”

  的事。這樣的好事兒終於在我下鄉一年後到來。

  1971年,正是8個樣板戲一統全國的時候,郭建光、阿慶嫂、李玉和、楊子榮等英雄人物的形象和豪言壯語在全國人民心中滾瓜爛熟,倒背如流,神州大地到處都在喊:“奶奶,您聽我說!”、“防冷塗的蠟”、“八年啦!”……各地爭先恐後掀起了革命樣板戲大匯演活動,偏僻落後的巫山縣也不例外。據巫山文化館館長吳樹業回憶:當時接到縣革委會宣傳組指示:“為繁榮文化,推廣樣板戲,要求男女老少,家喻戶曉,人人都會唱樣板戲,立即組織一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到基層去開展宣傳。”

  這個光榮的任務實在很艱鉅,因為巫山除了僅有幾個人的文化館在支撐全縣的文化宣傳工作外,還從來沒有任何專業演出團體,現在上級要求樣板戲唱響全縣,遍地開花。縣文化館在“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時代精神驅使下,立即組織開展了各區各鄉革命樣板戲匯演活動,在全縣總動員的匯演基礎上,最終抽選了三十多人組成“巫山縣革命樣板戲宣傳隊”。

  我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地幸運成為巫山縣革命樣板戲宣傳隊中的一員。出乎意料的是,我沒有經過基層演出篩選,而是由重慶三中知青“沙奶奶”的扮演者樊小平推薦;情理之中的是我有一雙芭蕾舞鞋,且舞起來讓人誤認為是學過舞蹈的。這雙芭蕾舞鞋來得遠,是我在西安當醫生的九姨媽,為西安歌舞團跳喜兒的演員看好了病,“喜兒”將一雙白色的芭蕾舞鞋送給她以示感謝。這件特殊的禮物,姨媽轉送給了我。我真的很珍愛這雙稀罕的鞋,下鄉也帶在身邊,想不到這竟改變了我的一段處境。

  我加入巫山縣革命樣板戲宣傳隊後,擔任的角色是《紅色娘子軍》中的吳清華。宣傳隊裡有不少知青,《紅燈記》中的李鐵梅由金垚扮演、李玉和由侯興華扮演,紀海渝在《智取威虎山》中扮演楊子榮,他們都是重慶三中知青。

  知青能進入巫山縣宣傳隊可算是幸運兒,大家都很珍惜這樣的機會。年輕氣盛,信心十足,激情而純真,虔誠加熱愛,以“無知者無畏”的氣概進行刻苦排練。

  《紅色娘子軍》排的是第四場“黨育英雄,軍民一家”,其中有吳清華的獨舞也有大家的群舞。排這些戲,沒有專業藝術團體的老師輔導,全是照著當時出版的書來排的,《紅色娘子軍》那本書比一塊磚頭還厚,書是由“洪常青”託人從上海買來,書中對每一場,每一個人的每一個動作、走臺位置、音樂、服裝等都有詳細的解說和圖示,“手一位”、“腳二位”、“拉山膀”……我們根據對樣板戲電影中的印象,再參照書本依樣畫瓢。

  《白毛女》也有專門的書照著排,排的是第一場“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喜兒由巫山縣文化館的舞蹈幹部鄧厚國飾演,她身材曲線分明,婀娜多姿,梳著一對大辮子,穿著紅色的芭蕾舞鞋很陶醉地起舞;大春哥由巫山縣文化館美術幹部詹忠貴飾演。因宣傳隊人員有限,每個人都必須兼任角色,我同時還是《白毛女》“窗花舞”中的一朵窗花。

  京劇《沙家浜》中的“智鬥”,《紅燈記》中的“痛說革命家史”,《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等也是宣傳隊排演的劇目。大家對京劇樣板戲的唱腔是倒背如流,但一招一式、舉手投足的具體動作連接卻不清楚,只有似是而非的印象,現在要將其搬上舞臺展示,可真是難為各位角色的扮演者了,大家發揚“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精神,“電影印象”加“可能如似”,努力模仿,夜以繼日認真刻苦排練。幾個星期後一臺兩個多小時意到筆不到的樣板戲節目就誕生了。

  演出的服裝和大大小小的道具,全靠自己想法解決,白手起家,七拼八湊。阿慶嫂的藍底白花衣服是在一件舊藍布衣上用白顏色畫出來的;李玉和手中的“紅燈”是用一盞馬燈改裝的……化裝用品到萬縣去買,打底用凡士林,畫眉毛用油畫黑顏料。那個年代,愛美是資產階級思想,“化妝”對人們來說陌生得很,絕對的沒有群眾基礎。為扮演英雄人物,紅的黑的顏色必須往臉上塗,上帝給了一張臉,自己又要再畫出另外一張英雄臉,心中實在沒底。此時,“大春哥”詹忠貴有了用武之地,他拿出在四川美院學來的本領,往人臉上開畫,在他的幫助下,我得以濃眉大眼閃亮登場。

  正式演出那天晚上,巫山空巷,小城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和激動,人們奔走相告,熱情地集中到電影院門前來,有票的進場入坐,沒票的就站在外面聽,共同感受一樁前無古人的文藝盛事。雖然宣傳隊的演出全場都是放的錄音伴奏,我們的舞姿、唱腔、服裝、道具都欠準確不到位。但這不要緊,重要的是在精神飢渴已久之時,能看見真人化了妝在舞臺上跳來跳去,唱去唱來,臺上臺下,場裡場外,人人都滿足興奮。要知道那時全國上下沒有任何別的文化生活,巫山縣更是從物質到精神都匱乏之極,平時電影院除偶爾放一點樣板戲電影外,文藝演出根本沒有。現在終於有了這麼一臺像模像樣的演出,雖然有細節不似,但整體精神很似。最後演出結果:領導滿意,群眾滿意,自己滿意。巫山縣革命樣板戲宣傳隊的成功演出,算是當年巫山小城的一樁大事,被文革期間無所事事的人們反覆點評、議論、傳說。

  1971年7月,“首屆萬縣地區革命樣板戲匯演”在萬縣隆重舉行,一時間,萬縣城中集合了來自各縣的吳清華、喜兒、楊子榮、李鐵梅、阿慶嫂……這些演員中很多是知青,有唱有跳,煞是熱鬧,真可算是一次知青大聚會了。巫山縣宣傳隊也到萬縣參加了這次匯演。匯演分幾個地點同時進行,巫山縣在萬縣戰鬥劇場(文革前的川劇院)演出了兩場,大家興致很高,自信滿滿,認真賣力。借這個機會,萬縣京劇團的老師還為我們進行了技術提高輔導。演出結束後,來了一個照像的老師,我得以留下珍貴的化妝劇照。

  萬縣匯演結束回到巫山,縣革命樣板戲宣傳隊開始了為期3個月的全縣巡迴演出。在那個年代,巫山縣是中國最偏僻、最貧窮、最落後的地方,全縣9個區(長江北岸6個區,長江南岸3個區),只有長江南岸一條公路通往官渡、大廟、河梁三個區,其餘的地方都要靠腳一步一步爬山涉水,翻山越嶺前往。冒著7月的驕陽,揹著衣服和演出的道具、樂器、煤氣燈等,戴著草帽、舉著油紙傘我們行進在崇山峻嶺中。因為天太熱,宣傳隊經常是半夜出發,爭取在太陽出來之前多趕點路。最遠的官陽區要走幾天,路上渴了餓了就喝山泉、溪水……宣傳隊必須克服種種困難完成宣傳任務。

  宣傳隊所到之處受到熱烈歡迎。這種演出活動成為當時當地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公社早早就通知了四村八鄉,晚上鄉民們舉著火把,抱著板凳從四處趕來。聚眾歡樂是人的本能,平時山中農民單家獨戶居住,疏於往來,宣傳隊的演出活動給了他們一個相聚見面的機會和理由,因此情緒的亢奮,參予的積極性可想而知。當時巫山各區都沒有通電,宣傳隊自帶的煤氣燈、點鎢燈大放光明,照亮沸騰的山鄉,演出給大小村鎮帶來歡樂,條件好點的區還會殺豬款待慰勞宣傳隊。

  從大寧河乘柳葉舟進小三峽,去大昌鎮、龍溪鎮演出。小木舟在峽中艱難行進。水淺處卵石擦舟底嚓嚓有聲,急流中我們又得棄舟岸行,赤腳踏著三峽石在岸邊採些閒草野花編成帽子頂在頭上遮太陽。一路過灘穿山,兩岸人家三五。船工歇息吹火造飯了,炊煙繚白雲,衣染諸般色。船工們撐篙推岸全力伺候小舟,幾天後舟抵龍溪鎮,再往前去就是巫溪縣了。演出在龍溪鎮小學進行,小學建在大寧河邊的高巖上,被一棵巨大的黃葛樹籠罩,學校教室裡課桌連成一排就是床。白天我們享受自然,風由著性兒吹,水撒著歡地跑,雲牽著手在山裡閒蕩,“大春哥”從巖上躍入大寧河中,游到河對面的沙灘上曬太陽;晚上我們粉墨登場,在煤氣燈的明晃晃中“打虎上山”、“智鬥鳩山”、“萬泉河邊”、“痛說革命家史”、“給我喜兒紮起來”……鄉民們看得張口定目,如痴如醉,大張旗鼓地傾瀉原始而響亮的巴巴掌。

  也許鄉民們根本沒搞懂我們在表演些什麼內容,宣傳了哪些神聖的革命道理,但他們看見從山外來了一群男男女女,在搭建的臺子上燈火通明的又蹦又跳,大家聚在一起熱鬧實在過癮。這樣的新鮮有趣,給那些一輩子蝸在深山,從沒有出過公社到過縣城,不知山外有山的農民,留下了不滅的印象、長久的話題和綿綿的回憶。

  

曾經-巫山

  踏遍巫山的巡迴演出十分艱苦,已經不記得18歲的我是怎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了。無疑的是,在那樣的行走中,知青的革命理想、純真信仰、創造精神、個人價值都得到充分而合理的釋放、渲洩、展現。那個年代,各級宣傳隊五花八門,縣上的、區上的、公社的、大隊的……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是那時青年人嚮往的時尚,混跡其中的經歷是每一個知青都渴望的,是充實、幸運和值得追憶的。

  【作者簡介:吳融,女,西南師範學院(現西南大學)畢業,畫家,著名版畫家吳凡先生之女,重慶美術家協會理事,在國內外多次舉辦過畫展,出版有專集兩部,退休前供職於重慶市廣播電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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