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隔半月李月琴的電話又一次打來時，馬娟正在拖地，看到李月琴三個字，抓著拖把的手瞬間變得無力。
等了好一會兒，這聒噪的鈴聲也沒有停下，馬娟深吸一口氣，接了。
“又有什麼事？”
馬娟說的是“又”，語氣相當不耐。
近兩年來，她已經接到了太多李月琴的電話，並且來電永遠是一個內容，一種目的——要錢。
大概感受到了馬娟的煩躁，李月琴不吭聲了。
馬娟沒好氣兒：“怎麼不說話，不說我掛了！”
“哎別，我說！那個，馬娟，我女兒老毛病犯了，要住院。兒子的球鞋壞了，上不了體育課。我們的房子也到期了，房東要收回。換了個地兒，人家要租就得租一年，租金要一次性付清。還有，家裡冰箱壞了，拿去修要好幾百。我尋思著花那麼多錢修還不如買臺新的呢！這冰箱老化了，耗電特別厲害，修了也用不長久。還有……”
“夠了！”馬娟的天靈蓋都要炸開了：“你說這麼多幹嘛？你直接說你要多少錢不就得了？”
對方似乎被嚇到了，輕輕“啊”了一聲。短暫的沉默之後，囁嚅道：“一、一萬二，可以嗎？”
“一萬二？”馬娟叫起來：“你當我開銀行嗎？半個月前才給你的五千！你、你是不是以為……”馬娟絕望到哽咽：“以為這輩子能賴上我了？你女兒住院你兒子買球鞋關我什麼事？租房子買冰箱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沒錢，你以後也別打來了！”
“怎麼沒關係！”方才還低聲下氣小心翼翼的女人像觸動了什麼開關，忽然暴怒：“徐昆不是為了救你死的嗎？要不是他死了，我們孤兒寡母會過這種日子嗎？當初記者採訪你的時候你怎麼說的？你說你感激徐昆救了你，會不遺餘力地幫扶我們，都是假的嗎？我一雙兒女那麼小就沒了爸爸，我年紀輕輕沒了丈夫，這些不都跟你有關嗎？你本來應該死的，可你活著，是我們家的頂樑柱代你死的！你一輩子都欠我的！你不管我，我就找記者曝光你，看你怎麼做人！”
2
徐昆的死的確跟馬娟有關，卻不是像新聞報道的那樣，他是為了救她而死。
相反，將她推入湖中的人正是徐昆，因為馬娟想結束她跟徐昆之間那層骯髒的關係。
馬娟是被小三的。他倆在網上相識，徐昆騙她說跟老婆早離了，單身。然後就在線下見了面，上了床。很快馬娟就感覺不對，因為徐昆總約她在酒店見面，吃飯什麼的都是讓服務員送到房間來，她提議去逛街或者看電影，他總是找理由搪塞，更別說帶她去見家人朋友了。後來她還發現，他給她的手機號並不是常用號，而是花高價在網上買的一個不用登記機主的號碼，和她聯繫的微信號上也只有她一個人。美其名曰“專屬”，其實就是怕別人覺察他們的關係。發現被騙後，馬娟要分，徐昆不肯，各種糾纏，讓馬娟給他幾年時間，等孩子大點，一定離。
很久以後，當馬娟的生活因為徐昆的死和李月琴一家子緊緊地捆綁在一起時，馬娟恨不能穿越時空回去掐死當時的自己——當時為什麼遲疑？為什麼不直接扇他一巴掌罵他一句“王八蛋”然後徹底跟他一刀兩斷從他的世界裡消失？為什麼要有後來的糾纏與見面？
如果那一次之後就不再見，又怎麼會有那一次在郊外湖邊的爭吵與發狂？又怎麼會被對方推進湖裡？
事發時，有個前去垂釣的目擊者稱，他那天剛坐下沒幾秒鐘，就注意到斜對岸有個人在水裡掙扎，他年紀大了，體力不太好，尋思著只能報警。這時看到有個男人跑過來，跳下水把女人推上了岸，自己卻沉了下去……
是的，本來徐昆把她推進湖中後就轉身走了，不會游泳的她在水中驚惶地徒勞地掙扎著，就在她嗆水嗆得暈暈糊糊、以為自己肯定要死的時候，一雙大手拼盡全力地將她托起……
後來馬娟才知道，救她的居然是折返回來的徐昆。可能是她的那句“求求你，我不想死”，在最後一刻喚醒了這個發狂男人的良知；也可能他後悔了，還想和她再談談，看看他們的感情還有沒有挽回的機會；也可能他就是害怕了，不想成為一個殺人犯……
總之他救了她。
馬娟恢復了意識之後，看到的是施救人員和記者爭相遞過來的話筒，旁邊哭聲不絕，她側目，看到了身體已經僵硬的徐昆以及撲在徐昆身上，哭得死去活來的李月琴和她的一雙兒女。
她腦中一陣嗡鳴，天旋地轉。
在記者執著的追問下，馬娟木木道：“是的。是他救了我。”
“你和死者此前認識嗎？”
“不認識。”馬娟說。說這話的一秒裡，馬娟下意識地回顧了自己和徐昆的交往，本來她在他的生活裡就是隱形人，應該不會留下太多蛛絲馬跡。
下一秒，眼前一黑，她什麼都不知道了。
3
這件事被持續關注了很久。那一陣網上鋪天蓋地都是這一起捨己救人的英雄事蹟，媒體大肆報道，不少好心人向李月琴孃兒仨伸出援手，捐錢捐物。
而馬娟這個被救者則在輿論的推動下踏上了報恩之途。
是的，報恩。
那個差點要了她命的男人，那個從一開始就欺騙她的感情，把她變成了一個人人唾棄的小三的男人，送給了她一個永遠無法擺脫的噩夢和一個巨大的爛攤子——李月琴和她的一雙兒女。
“我男人是為你死的。你不管我，良心過得去嗎？”
“你自己都說了是我們徐昆救的你，你的命是他的命換的。要不是你，我們家也不會垮。”
李月琴聲淚俱下，喪夫的打擊和生存的壓力使她精神頹廢，面容憔悴。社會關注度漸漸消退，李月琴唯一能抓住的，只有馬娟了。
馬娟幫李月琴，一方面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她無路可退。她當初因為害怕曝光她跟徐昆的關係，害怕公眾臆測，罵她是寡廉鮮恥、害人性命的小三，不得已承認是徐昆救的她。難道現在再來澄清，來辯解，說自己才是受害者，徐昆是自作自受，死有餘辜嗎？
一方面是李月琴的丈夫確實是因為跟她扯上關係才喪命的，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如果還有第三個原因，那就是徐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選擇了放過她吧！如果這也算是一種“施救”的話，那她確實應該回報他。
4
馬娟不遺餘力地幫扶李月琴，幫了兩年。
銀行卡上的數字一天天變少，最後掏空了全部的積蓄，還變賣了一些東西。
李月琴的情緒陰晴不定，態度不明，一直在感激與蠻橫之間來回切換。要求得到滿足時感激不盡，一旦馬娟表示出手頭緊，拿不出錢，立即擺出一副債主的姿態，哭罵不絕。
主動的幫扶變成了無休止的索取，不斷地拆東補西，再強大的人也會撐不住吧！
最後一次，李月琴說想回趟老家，沒有盤纏，馬娟把一個月的工資和加班費，另外還找同事借了點，一共湊了五千給了李月琴。
馬娟這次終於擺明了態度，說她沒有錢了。兩年下來七七八八加起來，她已經給了她十多萬了。
李月琴懂她的意思。李月琴說：“行，以後不問你要了。”
馬娟以為那五千到頭了，所以當半個月之後，李月琴再次打來電話問她要一萬二的時候，馬娟真的崩潰了。
她歇斯底里，口不擇言：“曝光就曝光，你去啊！找你的記者侄子去啊！我他媽誰也不怕！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幫你。因為，因為我誰也不欠！不欠你的，不欠徐昆的，我他媽只欠我自己的！”
我只欠自己的。馬娟倒地大哭。
5
馬娟沒睡，乾坐了一夜，第二天臉都沒洗就去了李月琴家。
以前每次到她家，她都不敢抬眼去看掛在牆上的徐昆的遺像。這次，她站在遺像前，盯著徐昆的臉，目不轉睛，臉上帶著一絲充滿嘲諷的不屑的冷笑。
一個謊言要用無數個謊言去圓。馬娟想到這句話。從她為了掩蓋她跟徐昆的不正當關係，親口承認是徐昆救了她的那一刻開始，她就註定要用漫長的疲憊和無盡的辛勞來為那個謊言買單了。這種被命運牽著鼻子走的越來越強烈的窒息和無奈感，讓她感受到了另一種毀滅。
她沒有得救，她不過是在以另一種方式溺亡。而這個溺斃過程，漫長而痛苦。
馬娟不想再這樣下去了。要麼改變要麼死。
她拿出一箇舊手機扔到李月琴跟前。
投湖事件之前她換過一次手機，新手機泡水廢了，但舊手機上還保留著大量她跟徐昆的微信聊天記錄，它們可以證明，馬娟是被騙的，在知道徐昆有家庭之後也提過分手，是徐昆一再糾纏，不肯放手。而她也在他的乞求下遲疑了，拖泥帶水、猶豫不決，最終釀成大錯，害人害己。
只不過，只有馬娟才知道，這個微信號是屬於徐昆的。她不知道李月琴會不會相信，也不知道如何說服她相信。
她只能孤注一擲。
馬娟的聲音有些抖：“事情就是這樣，你要找記者就找吧！想罵就罵吧！反正我不想再遮掩了。什麼捨己救人，品德高尚，放屁！徐昆的死是跟我有關，但我不欠他的。我從一開始就不該承認是他救了我。我太慫了，太慫了！！！”
馬娟不是第一次在李月琴面前哭，以前為了輿論，為了表現自責，表示同情，她哭給外人看。但第一次她為自己哭，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陽關大道她不走，偏偏拐進了這麼一條荊棘密佈，每走一步就剮出一腿血的羊腸小道上來。
她猜想李月琴很快就會衝上來撕了自己，但她無所謂了。她做好了在哭泣中遭受暴打的準備。她要豁出去，跟李月琴把事鬧大，然後把遲到兩年的事實真相公之於眾。她要在腐爛發臭的廢墟中給自己掘出一條生路。
李月琴捏著手機的手不住地顫抖，而後五指發力，像是要把手機捏碎。
然而她並沒有叫囂著撲上來，而只是把手機扔到了一邊，冷笑道：“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馬娟抬頭，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無比冷靜的李月琴。
“我只是懶得說破罷了，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死了唯一能賺錢養家的丈夫，再不靠著那點名聲和恩情撿些實惠，這日子還怎麼過？他留個好名聲，總比爛臭了強。他不要臉，我那兩個孩子還要臉呢！”
他不要臉，我那兩個孩子還要臉——李月琴正是這麼想的。
徐昆是個什麼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是個能耐女人，也不夠獨立，兩個孩子拖著拽著，她再不甘心也折騰不出什麼水花來。怪只怪自己瞎了眼嫁錯了人。她這一生已無多大指望，旁的不管，只想把兩個孩子拉扯大。
人這一生至少要做一件像樣的事吧！而她要做的那件事，就是把兩個孩子養好。
6
李月琴早就發現了徐昆自以為隱秘的姦情，只不過礙於自己沒有什麼經濟能力，又擔心兩個孩子，所以一直忍辱負重。
接到徐昆的死訊時，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傷心，而是他這一死，日子怎麼過？
在現場發現徐昆捨身救的居然是那個她痛恨的小三時，她真想再次把她扔進湖裡去，讓她跟徐昆黃泉路上做個伴。
可等她趕到現場，發現周圍各種痛惜和讚歎聲不絕，徐昆竟然被傳成了個捨己救人的英雄，小三也在記者的追問下認下了這份恩情並表示會報答恩人家屬，李月琴改變了主意。與其揭發他們的醜陋面目讓他們被罵一段時間的狗男女，讓她的兩個孩子沒臉見人，不如讓記者侄子幫幫忙，造造勢，讓馬娟“報恩”。
跟出口惡氣相比，她更看中實際的利益。
而這一刻，被迫“償還”了她兩年多的馬娟，豁出膽子跟她嚎出了一切，想必是真的不堪重負了吧！這兩年她確實問馬娟要錢要得緊，為了生計總忍不住想找機會多要點，帶著快意帶著恨。
偶爾也會生出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憐憫，看著這女人頂著黑眼圈熬得乾巴瘦來送錢送物，覺得她也挺傻挺倒黴的，心地似乎也沒那麼壞。
這樣的女人能做小三，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直到這一刻，看了這些聊天記錄，李月琴才赫然發現，這女人似乎真的沒有那麼罪無可赦。她並不寡廉鮮恥，只是少了一份清醒。和絕大多數為情所困的女人一樣，一邊痛苦一邊矇昧。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月琴清了清乾澀的嗓子，啞聲道：“你走吧！你自己蠢，被男人騙了還拖泥帶水，活該你吃這兩年的苦。錢我不會退你的，以後也不會再問你要了，這次是真的。”
“……”馬娟呆若木雞。難以置信。
“我找了個人，年紀大點兒，但捨得花錢，對我孩子挺好的。往後的日子應該不難過。”李月琴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馬娟這個，也許是忽然覺得她也挺不容易，想給她一個解脫吧！
她在馬娟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又補充了一句：“你也好好過你的日子吧！以後，以後別做小三了。就算是被騙的，也別……”
馬娟怔怔地看著李月琴。她由始至終都是波瀾不驚目無表情的，好像她以前那些或激動或悲憤的表情都是假的，好像只有今天，她才向馬娟展現了一個真正的不加掩飾的自己。
馬娟走了，才下了一層樓梯，身後傳來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
她腳步一頓，覺得那是徐昆的遺像被摔碎的聲音。
下一秒，李月琴痛快淋漓的哭聲重重撞擊了她的耳膜，馬娟在那哭聲中大步向前，告訴自己，都過去了，一切從明天開始。
閱讀更多 辰寶寶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