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是個活得很苟且的人，經常在上一個ddl（deadline）和下一個ddl之間趕得氣喘吁吁。但如果你沒那麼忙，很容易會聯想到靈魂話題的。
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問我在感情裡逐漸失去了自我，怎麼辦。
這挺常見。人陷在一段熱烈關係裡的時候，都會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張愛玲千里迢迢去溫州找胡蘭成，王菲住進衚衕裡替竇唯倒馬桶。放在尋常女孩子身上，可能是恨不得跟男友二十四小時對視，索性搬進了他家，十八歲前連被子都不肯疊的人，突然轉了性，有模有樣地開始學拖地和持家。興沖沖一個月，終於在某個深夜，睜眼凝視著天花板，疑惑『自我』去哪了。
她來問我，語氣忸怩，但打字極快，看得出內心焦灼。
我勸她換個角度想。我說王菲倒馬桶的那幾年，真的喪失了自我嗎？其實也沒有。他們一起寫歌，共同製作了《浮躁》這張專輯，裡面有很多靈光閃閃的念頭。不想說竇唯『點化』了原本只被視為流行歌后的王菲，這樣未免太輕視王菲的創造力和才華，但他們倆一定互相激發、互相成全過。相比之下，媒體大肆渲染『倒馬桶』這一細節，反倒顯得猥瑣，人家心甘情願的事情，要你大呼小叫做什麼呢？
她翻身起來，走到陽臺上開始跟我通話，語氣沾染著露水，就有了哭腔。
她說我上班環境也很壓抑，你知道嗎，我是個內向的人，可是工作要求每天打好多通電話……還有，那天主管大姨媽綜合徵發作，把我們叫去通通訓了頓，我好想甩手就走說『老孃不幹了』，可還是得點點頭，語氣恭敬得像華妃跟前的小丫頭，哎，每天都得接受好多不喜歡的東西……
我打了個哈欠，逮著一個空當問她：『你是不是剛滿20歲？』
那邊措手不及地『恩』了一聲。
到底是二十歲啊，才會覺得『自我』纖細幼嫩如同新生韭菜，擔心外力稍稍一掐，它就斷裂枯萎。但好像誰都有過這樣的忐忑期——戀愛中的女孩子，握著手機心急如焚地等了幾個小時電話，就覺得沒有自我了；剛結婚的女性，蓬頭垢面地早起，替愛人做了碗麵，就擔心要喪失女權了；甚至有時，就是很平常地上個班，趕上老闆發脾氣，你唯唯諾諾了幾句，回家就在朋友圈很傷感地寫：感覺丟失了最初的自己。
雖然在我們外人看來——你們還是好他媽有個性啊。
我常覺得人們把自我看得太瑣碎、太脆弱了，好像它是塊玻璃，經不起一點敲打。事實上，自我應該更像伏地魔的七個『魂器』，隱匿在不同的事物裡，它夠柔韌，能拉伸，易收縮。
有句話說，你的性格不只是正常情況下呈現的樣子，你碰上糟糕的事情，被毀謗、被誤解、被斥責，這些時候流露的，也是真實性格的一部分，你碰上好事，一舉成名、彩票中獎、睡到男神，這些場景下你的反應，也是你性格的組成部分。換句話說，所有意外裡展現的你——那些很倉促沒有彩排好的情緒，都是實實在在的你。
其實『自我』也是類似的，你覺得自己被愛情拉扯變形，但『愛情』只是一雙大手，能揉搓你，卻沒法改變你的成分。所以有人揭穿說，如果你覺得失去了自我，那是因為你壓根就沒有過自我——這話偏激了，我們這麼改下或許好些：『要是覺得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愛人的身上，那可能你從來沒找到，其他讓你投注熱情的地方。』
想要擺脫這種驚慌感，最實用的辦法是，鍛造出一個足夠強韌的自我。
我想王菲不會為了『倒馬桶』這個事情緊張，氣惱自己為一個男人淪落至此，因為她對自己的認知很全面，知道自己價值幾何，能量幾何。如果你擁有一個，強大到混賬的小宇宙，那麼你為愛痴狂的時候，根本就只會沉浸在那種『偉大』的氣氛裡，慶幸你一個凡人居然有接近『心動』這一神蹟的機會。你不會患得患失，擔心自己是不是過分遷就了，是不是倒貼了，是不是太好說話了，你不會的，你只想尖叫『好帶感啊我居然能為他做到這個地步』。張愛玲為什麼能寫出『一見到他，就變得很低很低』這種句子，因為她心裡還是把自己放在很高的位置啊。她就像一個有風度的大將，在攻破敵軍之前，寫了封文縐縐的勸降書，反正地盤是我的嘛，那說得客氣點，又有什麼關係。
過分看重『氣焰』的，都是心裡發虛的人。
況且有時候，我們也是把自我當成一個幌子，以此來抗拒一切，跟『本性』相悖的事物，但『本性』並不是至善至美的。你可能寡言，於是覺得任何一點不情願的交際，都是喪失自我；你可能任性，於是每一次合理的妥協，都感覺在喪權辱國。我們常說人要活在自己舒服的樣子，但這個舒服，首先要建立在不妨礙、不作惡的前提下，換而言之，除非你坐擁一整個城堡，不然出門還是循序靠右比較好。
有的改變，不叫丟掉自己，叫做成長。有的磨合，不叫眼前苟且，叫做擔當。
靈魂這種東西，本身就是拿來揉搓的。一顆從沒有被擠壓變形過的靈魂，不說沒意義，但一定稱不上高明。基督不同於世人的，不就是那雙釘痕宛在的手掌嗎？
衷心祝各位，不輕易蔑視眼前的苟且，不白白眺望詩和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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