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憧憬


  1

  有很多年没见了,她不是我的朋友,同事也说不上,勉强可以算作是同学吧。

  我想我早已忘了这么一个人,因为在以前,我们也没正式说过几句话。现在我又看见了她,蓦然的想起她以前的样子来。其实,她在外表上根本没有什么变化,甚至岁月的流逝,也没有让我觉得她不如以前那样年轻。可是她的气质却与以前大不相同,这仅仅是一种朦胧的感觉而已,但又千真万确。

  最早听见她的名字,是在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现在想起来,那似乎是相当遥远的时代。一去不返的日子,总给人怀旧的感觉,里面掺杂着丝丝的伤感。

  刚开学不久,和我同一个寝室里的男生们,谈论的最多的当然是班里的女生,尽管那时大家彼此都还不太熟悉。当然,谈的最多的是那些漂亮的女生。但是女生们不应该因此就怪我们厚此薄彼,她们也是总把帅哥挂在嘴边上,大家心照不宣,半斤八两而已。当我们在学校里呆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儿后,谈论的对象也就跟着扩大了。由我们的专业扩展到系里,由一个年级扩展到整个学校。我并非洁身自好,或者道德比别人高尚,但那时他们谈论女生时,我确实很少能掺合进去。我想除了我的性格内向外,就是实在不善于在现实领域内发挥我的语言特长。相对对于女人来说,我对歌德、托尔斯泰、普鲁斯特和米兰·昆德拉了解更多一些。因此,在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扮演听众的角色。

  我第一次听带周芷兰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一个室友说他今天在3号食堂吃晚饭时,看见了一个美女,是广播系的。大家就此谈开,最后住在我对面下铺的林说,广播系有两个最漂亮的女生,刚才说的那个是第二漂亮的。而第一漂亮的,是广播系的系花周芷兰。

  从那天起,我们才知道,林是芷兰的粉丝,当然那个时代还没流行这种说法。林在那次说到芷兰之后的每天里,都向我们如痴如醉的述说他对芷兰的相思之苦,后来我们实在不忍心他如此痛苦的被暗恋折磨,就决定帮他。但前提是他先要带我们看一看,被他奉为女神的芷兰,是否如他所说的那样神乎其神。中国有句古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人们总会把自己的意中人想象的非常美好,乃至完美无缺。因此,我们对林所说的那些溢美之词,从来都是半信半疑。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是出于无聊。还有少许的同情心理。我们寝室里的六个男生,某日在林的带领下,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广播系的系花周芷兰。

  那真是不同凡响的一刻。首先,除了我之外,另外几个同寝的兄弟,几乎都和林成了情敌,包括两个已经有了女朋友的家伙。其次,他们在狂喜、惊奇、兴奋的同时,也受到了心灵上的冲击。那时芷兰正在与一个很高很帅的男生说话,由于我们离的不是很远,因此除了能看见她浅浅的笑靥之外,还看见她亲昵的打了那个男生一下。在我看来她对面的那个男生是在说笑话,我以前在女生面前说笑话时,女生在笑得前仰后合时,也不会忘记打我几下。他们几个人,很快就认定那是在打情骂俏。

  在我们回到寝室后,他们开始结成同盟,商量将芷兰从那个又高又帅的男生的迷惑中解放出来。但是可想而知,他们的联盟是如此的脆弱,除了对那个帅哥进行言语上的愤懑攻击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行动。

  2

  听说芷兰是南方某省的一个教育厅厅长的女儿,加上她聪明、漂亮,多才多艺,所以追求者云集。可包括林在内的几个难兄难弟从未真正的对她展开过追求。但他们却并未就此死心,因为那个又高又帅的男生并不是芷兰的男朋友,而是她的众多的追求者中的一个而已。只不过他碰巧和芷兰是一个班的而已。

  有一点我要说一下,就是从我们一起去远远的望见芷兰那天后,我在寝室里就完全成了一个被忽略的人。他们几个变得亲密的同时,我自然就被疏远了。我从此对芷兰多少有些不快,她不就是高干的女儿,而且长的漂亮吗?其实我这样说,是不公正的,像芷兰这样的女孩,单凭这两点,还不足以吸引那么多的追求者。

  芷兰是广播系的系花,也是校广播台的台长。每周有一天,在晚上六点到七点的时候,都由她主持一个叫“文海飘香”的节目。在这个栏目里,她会介绍一些作家的诗歌、散文或小说作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从广播里听到她的声音的。记忆最深的,是她曾念过的泰戈尔的诗歌和纪伯伦的散文。只有那时,我才不那么的讨厌她。她的噪音柔和优美,在读诗的时候,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动人力量。很难让人想到她对身边那些追求她的男生颐指气使的神情。

  经过我长时期的观察,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对周围那些追求她的男生,都会巧妙的给予一种关怀。让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有机会成为她的男友,进而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我清楚的知道,她正在生活中扮演女王主的角色。而那些追求者,在她看来不过是臣仆而已。她深谙为君之道,既懂得如何笼络臣下,又会保持不可逾越的界限。这并不能说她比同龄的女孩更有心计,而是因为她生长在那一出生,就被娇生惯养,而且一直处于被夸奖、赞扬和宠爱的环境里。

  我对那种优越感略知一二,因为我也曾在上学前过着小皇帝一样的生活。对于从出生到上大学一直处于宠爱中的她,怎么会不形成那种高高在上,指挥别人的习惯呢?其实包括林在内的追求者,也未必就不知道,他们的追求是徒劳的。但处于被爱恋的意志完全占据了内心的人来说,又怎么能自拔呢?其实我当时若不是发现了她的那一套对追求者来说难以抗拒的伎俩,我也会情不自禁的为她而痴迷。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我当时真的有机会接近她,恐怕我也会为她的魅力所俘获吧。

  3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当我们寝室里的几个人千方百计想获得同她交往的机遇而不得时。我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和她有过有一段时间工作上的交往。那是在大三的时候,我当时在学生会的学术实践部当了一年的干事后,终于荣升为部长。因此,每周都有一天在晚上六点半到九点半之间的时间里,到学生会的办公室值班。办公室一般都是由两个人一起值班,皆为团委、学生会和广播台的部长级干部。我当时碰巧和广播台台长,分到一组在星期五值班。

  自从那天以后,我在寝室里就由一个被忽略的人,陡然变为一位显贵。这时除了林之外,其他几个室友都已经找到了女朋友。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与芷兰接近的时机。但由于我突然与芷兰在一起值班的缘故,他们觉得发生转机的时刻来临了。从此我便成为寝室里的中心人物,他们总是围着我团团转。我不得不在每个星期五值班后,跟他们谈论值班时关于芷兰的事情,比如她给谁打电话了什么的。这样的谈论,有时一直会持续到深夜。幸好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早起上课。

  后来在星期五值班的时候,他们经常以找我有事为名,到学生会办公室里来,一见心目中的梦中情人。而且和我说话时,尽量显出引人注目的样子。他们走后,芷兰往往都会朝我笑,弄的我直不好意思。但他们找过我几次后,就不再来了。因为他们看见了强劲的对手。

  4

  校广播台是一个很大的机构,台长以下,还有副台长和各部门的负责人以及很多的干事。我在和芷兰一起值班时,不时的会有她的下属来向她汇报工作,男生女生都有,有时是一两个人,有时是一群人。学生会办公室实在是大的很,里面放着四张桌子。我和她在值班时,每人各占用一张桌子。有时广播台开部门例会,就会有七、八个人,一起围坐在她的那张桌子周围讨论下周的工作。每到这时,我便无聊的去外面走一走,看看明月与星辰。最常来找她汇报工作的是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又高又帅的男生。他以汇报工作为名向芷兰献殷勤,这谁都看得出来。但仿佛就她看不出来似的,我真不知道,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又高又帅的男生,为人幽默风趣,什么话到他嘴里都能把别人逗乐,真到对方笑的前仰后合。这个男生是有钱人家的子弟,这点很容易从他的衣着和言谈看出来,人品和长相也几乎无可挑剔,我倒觉得他和芷兰是很相配的。但一直到大学毕业,他也没有成为芷兰的男朋友,两人一直保持着普通朋友的关系。这点实在是令我匪夷所思。

  另一个常来向芷兰汇报工作的,也是一个高个子男生。虽然没有前面说的那个那么帅,但也是一表人才。而且为人成熟稳重,给人非常塌实的感觉。我看得出他心里很喜欢芷兰,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我不知道毕业前他是否向芷兰表白过,但他终究也没有成为芷兰的男朋友。其他芷兰的追求者,包括林和我们寝室的那几个男生,都不如他们优秀。因此,我们寝室的那几个芷兰的粉丝,看到两位帅哥时常在美女身旁后,就不再去了。

  我虽然和芷兰一起值班,并隔着两张桌子相对而坐,但却很少说话。但我有时会不时的瞅她几眼。而在我有时低头看书时,也会感觉到她在看我。我这时就会抬起头来,可她却早已把目光移向别处了。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值了半年班。到了大四,我退出了学生会,而她是在大四的后半年,也辞去了广播台台长的职务。在那段时间里,我记得我们只有一次较长的交谈。那天我在看《百年孤独》的时候,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旁,问我在看什么书。我说在看小说,并把手中的书递给她看。她翻了几页,并没有说什么,又把书递还给我,“听说你也写小说?”末了她问了这么一句。

  “偶尔随便写写,闲着无聊而已。”

  她听了莞尔一笑,回到她的桌子后面。她走开后,我似乎觉得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水味,还没有在我周围的空气中完全散去。她的话也还在我的耳边萦绕。但那次简短的谈话,我却很快就忘却了。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她的作品在书画大赛中获得了一等奖,并惊讶于她还会写书法时,她说道:“偶尔随便写写,闲着无聊而已。”我才记起她说的话,和我那次说的一模一样。

  她是无心的随口回答,还是故意学我说话,就不得而知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们在学校里相遇,都会相互有礼貌的打一下招呼。我常常是点头致意,她则莞尔一笑。我在大学毕业前,对她的看法已经有所改观。

  直到毕业前,芷兰的追求者依然很多,但她却一直没有男朋友。我想,她是否喜欢我来着。这当然是在开玩笑,但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呢?这似乎成了一个谜。

  5

  大学毕业后,我有时会偶尔打开当年大学团委、学生会和广播台主要负责人的通讯录。看到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时,几乎连她长的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只能回忆起她在广播时那柔和而优美的声音。后来我们又见过一次面,是在六年前,那时她正在另一个城市的大学里读研究生。她让我写一篇文章,给她主办的一个社团文学刊物。

  在我看来,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因而很快也就忘却了。但她似乎客气的很,有一次路过北京的时候,竟邀请我吃了一顿饭。对于她来说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在我看来却是很破费的。我们在吃饭的时候,只是简单的聊了几句,听她的语气,她中意的人也是搞创作的。但寥寥几句,我终究也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我想,应该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吧。

  我们那次见面之后,转眼间又过了六、七年,眼看就奔向而立之年了。我比之以前自然老了一些,但她还依旧是年轻漂亮的样子,而且更增添了一种成熟的美。大概是人生活过的好,并无什么忧心的事情,就不会老的太快。

  我们所在的餐馆里,有一些看起来雾蒙蒙的玻璃隔开的小雅间,门帘是由一颗颗白色细小的珠子串成的,在灯光的照射下,一动就反射出璀璨的光。头顶上是仿古的灯笼,光线不算是太明亮,但却能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她说这回来北京,本是专程来看一个人的。才说了这一句话后,就一口气喝了一小杯啤酒。我想说些什么,但却始终找不出适合的词句,因为我知道她有话要说。

  她向我莞尔一笑,这笑容与以前一样美丽动人。但是银丝眼镜后面的双眸里,却溢出凄婉的光。但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我们之间隔着冒着热气的火锅,让我无法看清她的神情。总之,她开始给我讲她的故事。

  “我们毕业多少年了?”她问。

  “快八年了。”我说。

  “就是在我考研的时候,认识的他。我那时想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考上的机会不大,但那时我就是想试一试,抱着侥幸的心理,万一能考上呢?”

  “也是有可能的,你那时的学习挺好的。”我附和着说,但却是实话。

  她似乎并未理会我说什么,一边把一个盘子里的蚌往热汤里放,一边接着说:“我当时对北大中文系招生什么的,一点也不熟悉,于是就上网查资料,后来在一个考研BBS上,遇见了也同样要考北大中文系研究生的一些人。他们对考研的事情,似乎都比我知道的要多。后来他们向我介绍了一个人,有人说他是北大的博士,也有人说他是某大学的讲师。”

  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把说话时就倒满的酒,一饮而尽。我也就跟着喝,但不时的把滚烫的汤的里的羊肉夹到碗里,我知道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在听?”她扶了一下眼镜问道。

  “嗯。”我十分郑重的点了一下头,她的目光中含着谢意。我蓦然发现,她以前那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傲气,已经消失殆尽,代之一种大家闺秀的谦和。但我又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可一时却又说不清楚。

  6

  “你能想到吧,他就是我喜欢的那个人。开始的时候,我看了他很多篇论文,大概是我以前从没仔细看过论文,在我的印象里,论文总是一些枯燥无聊的文字。但他写的论文,字里行间却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让人爱不释手。你能明白?”她用期待理解的眼神瞧着我说。

  “有一点吧。”我笑着说,想借此掩饰内心的困惑。我想那应该是我读尼采和海德格尔的书时的感觉吧。

  “后来我加了他的QQ,开始和他聊天。他对文学知道的可真是多,简直可以用渊博来形容。不过当我问到他怎么会写出那么多论文时,他却说一篇也没写过。”

  “难道不是一个人写的?”我问道。

  “我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所以当即找出一篇,问他是不是他写的。他说是,但说那并不是论文,也不属于学术研究,而是活生生的思想,是通向真理的道路。我一听他这么说,就觉得这个人有点意思。以后一有空,就和他聊天。开始的时候,他说什么都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仿佛他是真理的代言人一样。对于这有一点,我有那么一点点生气,不就是有点才华吗?干嘛这么傲气。你也知道,我也是心高气傲的人,就故意反驳他说的每一个观点,但是我根本就辩不过他。可是我不甘心,非要找个机会气气他不可。有一次我问他,现在是在读博士,还是在工作。他说都不是。我又问他是不是研究生,他又说不是。

  这下我可觉得似乎等到机会了,就问他为什么没上研究生。他说考不上。说实话,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不管怎么说,我是找到他的弱点了。于是就问他,既然你水平那么高,怎么连研究生也考不上呢?我以为这么问,他一定会生气的。心里高兴的不得了。”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洋溢出一丝幸福的微笑。我想,她一定是从回忆中又找到了某个美好的时刻了。这不经意的微笑,不正是一个人内心情感的最真实流露吗?我蓦然觉得,我不应该用听一个有意思的故事的态度,来听她所说的话。不是她把我当成朋友,才和我讲这些的吗?我应该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来倾听她的心声啊。

  她似乎出了一会儿神,而后又接着说:“他当时并没有生气,却只是说我无知。然后就给我讲了一大套理论来。大意是说,从古到今,有多少天才,都不善于考试。现在的教育制度,比古代科举要差多了。我当时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听起来却觉得在理。虽然那次我有些信服了,可到底是不甘心啊。有一次,我又问他,你怎么整天都在线,不用工作吗?他说,我每天都写很多东西,这不是工作吗?我说,你这算什么工作,写了那么多,发表不了,也换不了稿费。这回他可真的生气了,义正辞严的对我说,真正的工作是创造,是给予,而不是总想着报酬。马克思为了人类的解放而工作,是为了要工资吗?……最后说我是一个庸俗的女人,然后就下线了。哎呀,我想这回他可真是生气了,大概以后不会再理我了吧。后来我发了好几个道歉的信息,他都没有回。”

  她又停下来,呷了一小口酒。我看她那样子,是有点微醺了。她低头小口吃了几根金针菇,然后抬起头来问我:“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他应该是个理想主义者吧?”我根据她刚才说的话,试探着说。

  “他自称是个古典主义者。”

  “古典主义者,难道他是研究古代文化的?”

  芷兰点了点头,好像是同意我所说的话似的,但又像是在品味着什么。

  “后来有一次我开QQ时,发现他又出现了。这回他居然对我说,上次是他说话时语气重了一些,因为像他那样长期处于孤独之中,不被理解的人,平时很少跟别人沟通,有时难免会在说话时因为过于维护自己的看法而情绪激动。当他和我这样说时,我觉得他这个人虽然有点迂腐,但却并不是不通情理。后来我对他有了更多的理解,他说自己是一个古典主义者,崇尚古代中国的儒家思想和古希腊的智者精神。他说在古代,知识与道德是不分的。在那个时代,追求真理的人,首先应该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能通过追求和谐的生活而达到至善的境界。并通过事例和教导,为那些同样希望如此生活的人指出通向智慧和真理的道路。后来,贤人和智者没有了,出现了哲学家、科学家和各种研究者。真理脱离了人,成为一种客观的知识。到了现代,知识完全变成了一种与道德无关的东西了,甚至成为了工具,而不是通达至善的道路。他的理想,就是让知识和道德两者再度合一。我说,你的理想很崇高,也很伟大,但是现在时代变了,这是商品和消费盛行的二十一世纪。你连自己的生计,还靠别人接济,还谈什么拯救世道人心。赶快找个工作,挣钱娶个老婆算了。我刚打出这几句话,就后悔了,看来他又要说我庸俗了。其实我不是一个俗人,从小我就学舞蹈,弹钢琴,十几岁就会写书法,比赛得过一等奖,自费办过非盈利的文学杂志,这你都知道吧?”

  “当然记得,你还邀我写过一篇稿子。照我看来,你虽然比不了林黛玉,但能与史湘云比一比。”我半开玩笑的说。

  “拿我开玩笑是不是?”她佯装生气的说。“罚酒!”

  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后,在眼前晃了晃。透明的玻璃折射着头顶上白色的灯光和火锅下面红色的火焰,仿佛一个世界里折叠了另一个世界,或许我有些醉了。

  “言归正传。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说我俗气。只是告诉我,他读了那么多的书,不是白读的。自己何尝不知道这些浅显的道理呢,但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为无论在什么时代,都需要一些人,坚守高尚的道德信条,追求至善的真理,把文明的薪火传递下去。如果别人这么说,我早就觉得他脑子有问题了。但那是他啊,就在那一刻,我真的被他的话感动了。我没有想到,世界上还有他那样的人。那次聊天以后,我又把他写的文章找出来看。于是我终于明白,当初那些文字为什么会吸引我了。”

  她这回像一口气把什么都说完了似的,停了下来。然后喝酒、吃菜。在这之前她一直只是喝酒,并没有怎么吃东西,我想她现在是真的有点饿了。

  7

  过了一会儿,我问道:“那么,后来呢?”

  她这时一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当然下面铺了白色的餐布,托着腮,一边回忆一边慢慢的说:“后来我没有去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但我却因此而喜欢上他了。我想帮助他,自费给他写的文章结集出版,给他介绍我认识的杂志编辑,但他都一一回绝了。他说这种方法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我不了解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想,他一定是对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对他的爱慕和崇敬与日俱增。你知道的,我原来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但在他的面前,我的傲气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曾以自己有很多的追求者,并且可以对他们颐指气使,进而以此在别的女孩子面前炫耀而感到无比的快乐。但我那时认识到,这只不过是一种虚荣而已。我曾经的骄傲是建立在虚幻的基础上的,一点也不实在。我下了决心,以后要像他一样,追求更有意义的人生。因此我一有空就弹钢琴,练书法,听古典音乐,陶冶自己的情操。而且大量的看书,偶尔还写一点东西。我把每天的读书心得都告诉他,有不懂的地方就问他。他知道我的生活因他而改变后,觉得十分高兴,对我的态度也逐渐由冷漠变得热情,把我当成知己。”

  “我们之间的了解,就这样日益加深。但是我们一直都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见到过对方的照片。因为我们在聊天时几乎不谈个人的事情,所以谁也不知道对方的样子。后来终于有一个机会,他来到了我所在的城市。我听说他要来,高兴的不得了,早早的就到火车站去接他。我们见面时,双方都有点惊讶,我没想到他那么年轻,年龄和我差不多大。我以前以为他至少比我大的五岁呢,而他也没有想到我……”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意思。实际上,她只停顿了几秒钟而已,轻咳了一声后,又接着说:“虽然在网上聊天的时候,他总能说出一大套理论,而且常常给人气势磅礴之感。但是在对面的交谈中,他却显得彬彬有礼,谦逊客气。在见到他以前,我还以为他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很严厉,动不动就训斥别人的人呢。后来我开车带他来到我的住处,他看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多少感觉有点吃惊,想问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在我家里,他显得很拘谨,连我给他倒水喝,都说谢谢。那天我亲手下厨做饭,弹钢琴给他听,把往日写的书法作品,都摆在了客厅里。他一幅幅的仔细看,仿佛那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品。

  我们呆了一个下午,将近六点的时候,他说他要走了。那时虽然还没有到冬天,但六点时天就开始黑了下来。我说今天就住我这吧,有三个房间都空着呢。他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要走。我也不好挽留,就开车把他送到他订好的宾馆里。他有两天都在忙,第三天他要离开时,我到火车站给他送行。他的朋友们看见我来,都找借口先走了。在候车室里打发时间的时候,我们聊了很长时间,说的很高兴。但一到站台上,我如同才发现他要走一样,突然觉得伤心起来,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就流了下来。他看见我哭了,眼圈也红了。我想就在那一刻,我们真正的相爱了。临上车前,他说让我等他五年,我知道这五年的含义,答应一定等他。”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了起来,眼角泛起了泪花。

  8

  “那天他应该吻我的。”她用纸巾拭去眼角的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我并不知道这故事的结局。

  她稍稍的稳定了一下情绪,又接着说:“在后来的五年里,我们的心里,都怀着美好的愿望,经常相互勉励,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向理想靠近。日复一日的,我发现自己变了很多,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盛气凌人。与人交往时,也开始学会去体谅别人的心情。经常给希望小学和有困难的人捐款。我不再喜欢购物和打扮,而是把更多的时间放在读书和写作上。而且还戴上了眼镜。我发现,自己正在走向一条通往将自身升华到更高人生境界的道路上。我不知道这条道路将会通向何方。但我知道,在这条路上,有一站是我们的爱情。而且那一站,离我越来越近。”

  她说这些话时,用的是平静而忧伤的语调,这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她在学校的广播里,在诵读泰戈尔的诗歌和纪伯伦的散文时的声音,那是怎样的一个一去不返的岁月啊。

  我正在回想时,突然发现她不知何时又停顿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后,我终于问道:“后来呢?”

  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凄然的莞尔一笑:“大约在年初的时候,他和我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了。有时一周都不给我打一个电话,而每次说话,都尽可能的简短。后来整整一个月,他都没有给我打电话。QQ也不在线。而我给他打电话,他却总是关机,后来干脆就停机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理我了,难道他有别的女朋友了?这怎么可能呢,我们有五年之约啊。难道是他不爱我了吗?我不相信。于是,我决定来北京找他。他是故意想避开我的,他在北京的朋友都不告诉我他在哪里。最后我终于在他的一个好朋友那里,得知了他在什么地方。”她又喝了一口酒,悲哀的目光中摇曳着泪花。

  “我今天上午找到了他代课的那所中学,在北京的一个偏远的郊区。”

  她的手拿不住酒杯,当啷一声落到桌子上,她是真的醉了。我赶忙站起来,这时女服务员从外面走进来,“买单!”她扬手说。

  9

  我们从餐馆里走出来,午后暖融融的阳光,把整个天地照得一片澄澈,令人眩目。

  我从她刚才讲的故事中,又回到了现实世界里。

  “我看见他比以前瘦多了,也老了许多,而且头发白的利害。完全不像是还不到三十岁的人。他走路的时候,眼睛仿佛茫然的看着前方,好象随时都会摔倒一样。”她似乎在自言自语,“我这时心里全明白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的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心里难受的想哭。但我怕他知道我来了,就忍着到校门外才哭出来。我想到我们过去的一切,这几年里的点点滴滴,泪水就不停的流。有谁知道我心里的痛苦,有谁知道我们的故事呢?我想到你也在北京,就把你叫出来,给你讲我们的故事。我知道,别人听了,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可笑的故事。但是你不同,虽然我们交往的不多,但我知道你也是心里却抱有理想的人。”

  她抬头向天空上望去,脚下不稳,向旁边倒去。我一把扶住她,心想她是太过悲伤了。

  “我没事”。她说。

  10

  那天分别时,她曾问我:“他会回到我身边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很多美好的东西,岁月、光荣、梦想,都随风而逝,再也难找回来了。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她可能是回到她工作的城市去了。而她后来又去过那所中学没有,我也不知道。她给我讲的故事,她那平静而忧伤的声音,有时会萦绕在我的脑际。让我不时的会在繁忙的生活和工作中,静下心来沉思一会儿。暂时从世俗的日常生活中超脱出来,想一想关于人生的意义问题。

  那薪火总得有人传下去,我记得他或她这样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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