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余光中: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我的中學時代在四川的鄉下度過。那時正當抗戰,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一寸鐵軌也沒有。不知道為什麼,年幼的我,在千山萬嶺的重圍之中,總愛對著外國地圖,嚮往去遠方遊歷,而且覺得足浪漫的旅行方式,便是坐火車。每次見到月曆上有火車在曠野奔馳,曳著長煙,便心隨煙飄,悠然神往,幻想自己正坐在那一排長窗的某一扇窗口,無窮的風景為我展開,目的地呢,則遠在千里外等我,最好是永不到達,好讓我永不下車。那平行的雙軌一路從天邊疾射而來,像遠方伸來的雙手,要把我接去未知;不可久視,久視便受它催眠。

鄉居的少年那麼神往於火車,大概因為它雄偉而修長,軒昂的車頭一聲高嘯,一節節的車廂鏗鏗跟進,那氣派真是懾人。至於輪軌相激枕木相應的節奏,初則鏗鏘而慷慨,繼則單調而催眠,也另有一番情韻。過橋時俯瞰深谷,真若下臨無地,躡虛而行,一顆心,也忐忐忑忑呆在半空。黑暗迎面撞來,當頭罩下,一點準備也沒有,那是過山洞。驚魂未定,兩壁的回聲轟動不絕,你已經愈陷愈深,衝進山嶽的盲腸裡去了。光明在山的那一頭迎你,先是一片幽昧的微熹,遲疑不決,驀地天光豁然開朗,黑洞把你吐回給白晝。這一連串的經驗,從驚到喜,中間還帶著不安和神秘,歷時雖短而印象很深。

……

拜東岸的海神卻近在三年以前,是和我存一同乘電氣化火車從北迴線南下。浩浩的太平洋啊,日月之所出,星斗之所生,畢竟不是海峽所能比,東望,是令人絕望的水藍世界,起伏不休的鹹波,在遠方,搖撼著多少個港口多少隻船,們不到邊,探不到底,海神的心事就連長錢千丈也難窺。一路上怪壁礙天,奇巖鎮地,被千古的風浪刻成最醜所以也最美的形貌,羅列在岸邊如百里露天的藝廊,刀痕剛勁,一件件都鑿著時間的簽名,最能滿足狂士的“石癖”。不僅岸邊多石,海中也多島。火車過時,一個個島嶼都不甘寂寞,跟它賽起跑來。畢竟都是海之囚,小的,不過跑三兩分鐘,大的,像龜山島,也只能追逐十幾分鍾,就認輸放棄了。

薩洛揚的小說裡,有一個寂寞的野孩子,每逢火車越野而過,總是興奮地在後面追趕。四十年前在四川的山國裡,對著世界地圖悠然出神的,也是那樣寂寞的一個孩子,只是在他的門前,連火車也不經過。後來遠去外國,越洋過海,坐的卻常是飛機,而非火車。飛機雖可想成莊子的逍遙之遊,列子的御風之旅,但是出沒雲間,遊行虛碧,變化不多,機窗也太狹小,久之並不耐看。哪像火車的長途,催眠的節奏,多變的風景,從闊窗裡看出去,又像是在人間,又像駛出了世外。所以在國外旅行,凡鏗鏗的雙軌能到之處,我總是站在月臺——名副其實的“長亭”——上面,等那陽剛之美的火車轟轟隆隆其勢不斷地踹進站來,來載我去遠方。

……

聯邦德國之旅,從杜塞爾多夫到科隆的一程,我也改乘火車。德國的車廂跟瑞典的相似,也是一邊是狹長的過道,另一邊是方形的隔間,裝飾古拙而親切,令人想起舊世界的電影。乘客稀少,由我獨佔一間,皮箱和提袋任意堆在長椅上。銀灰與桔紅相映的火車沿萊茵河南下,正自縱覽河景,查票員說科隆到了。剛要把行李提上走廊,猛一轉身,忽然瞥見蜂房蟻穴的街屋之上峻然拔起兩座黑黝黝的尖峰,瞬間的感覺,極其突兀而可驚。定下神來,火車已經駛近那一雙怪物,峭險的尖塔下原來還整齊地繞著許多小塔,鋒芒逼人,拱衛成一派森嚴的氣象,那麼崇高而神秘,中世紀哥德式的肅然神貌聳在半空,無聞於下界瑣細的市民。原來是科隆的大教堂,在萊茵河畔頂天立地已七百多歲。火車在轉彎。不知道是否因為微側,竟感覺那一對巨塔也峨然傾斜,令人吃驚。不知飛機回降時成何景象,至少火車進城的這一幕十分壯觀。

……車到半途,天色漸昧,正吃著鰻魚佐飯的日本便當,吞著苦澀的札幌啤酒,車廂裡忽然起了騷動,驚歎不絕。在鄰客的探首指點之下,訝見富士山的雪頂白矗晚空,明知其為真實,卻影影綽綽,一片可怪的幻象。車行極快,不到三五分鐘,那一影淡白早已被近丘所這。那樣快的變動,敢說浮世繪的畫師,戴笠跨劍的武士,都不曾見過。

……

……我常笑他們是演《雙城記》,其實近十年來,自己在臺北與香港之間,何嘗不是如此?在臺北,三十年來我一直以廈門街為家。現在的訂洲街二十年前是一條窄軌鐵路,小火車可通新店。當時年少,我曾在夜裡踏著軌旁的碎石,鞋聲軋軋地走回家去,有時索性走在軌道上,把枕木踩成一把平放的長梯。時常在冬日的深宵,詩寫到一半,正獨對天地之悠悠,寒顫的汽笛聲會一路沿著小巷嗚嗚傳來,悽清之中有其溫婉,好像在說:全臺北都睡了,我也要回站去了,你,還要獨撐這傾斜的世界嗎?夜半鐘聲到客船,那是張繼。而我,總還有一聲汽笛。

……

香港的火車電氣化之後,大家坐在冷靜如冰箱的車廂裡,忽然又懷起古來,隱隱覺得從前的黑頭老火車,曳著煤煙而且重重嘆氣的那種,古拙剛愎之中仍不失可親的味道。在從前那種車上,總有小販穿梭於過道,叫賣齋食與“鳳爪”,更少不了的是報販。普通票的車廂裡,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雜雜沓沓地坐在一起,有的默默看報,有的怔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雞爪,有的閒閒地聊天,有的激昂慷慨地痛論國[無奈的敏感詞分隔符]是,但旁邊的主婦並不理會,只顧得呵斥自己的孩子。如果你要香港社會的樣品,這裡便是。週末的加班車上,更多廣州近來的回鄉客,一根扁擔,就挑盡了大包小籠。此藉此景,總令我想起杜米葉(Honors Daumier)的名畫《三等車上》。只可惜香港沒有產生自己的杜米葉,而電氣化後的明淨車廂裡,從前那些汗氣、土氣的乘客,似乎一下子都不見了,小販子們也絕跡於月臺。我深深懷念那個摩肩抵肘的時代。站在今日畫了黃線的整潔月臺上,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直到記起了從前那一聲汽笛長嘯。

寫火車的詩很多,我自己都寫過不少。我甚至譯過好幾首這樣的詩,卻最喜歡土耳其詩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這首:

去什麼地方呢?這麼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悽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許多事情。

為什麼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願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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