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一味錄:三月三,蒿子粑

故鄉一味錄:三月三,蒿子粑

每年開春的食物裡,有一樣小食總是值得期待,那是外婆做的蒿子粑。

記憶裡的這一天,萬物都是剛剛冒出牙尖的樣子,一切都是嫩綠鵝黃。煦日和風之下,外婆彎腰站在棗樹下的水井邊,細細整理那些剛採摘來不久的新鮮蒿子。

將蒿子反覆從水裡撈起,不急不緩,像洗衣服一樣揉搓。起先,搓出來的水是黑的,那多半是灰塵和髒,如此反覆直至一池清澈碧綠。

故鄉一味錄:三月三,蒿子粑

幾大蘿筐的新鮮蒿子,搓到最後,往往只能捏出三兩個蒿糰子。揉搓之間,整個院子都彌散開一股蒿子特有的清香。外婆家的廚房外面,另有一個小隔間,裡面放著一隻小煤爐。這隻壺身寫滿歲月滄桑的小煤爐,跟隨著它的主人走過了整整大半個世紀的歲月。後來,即使有了液化氣灶,外婆依然留用著這隻煤爐,並特意在廚房外為它用磚頭砌了個小間。無數個兒女們不在身邊的傍晚,外婆就是用這隻小煤爐熱菜熱飯,給外公焐酒,煤爐的火不似液化氣那樣猛烈,它似乎和細水長流的日子更為相象。外婆用火鉗換個新煤球,端上鐵鍋,將浸過一夜的臘肉和香腸切成丁混在一起。瀝水,生薑切片,放在煤爐上用小火慢煎,直到臘肉和香腸裡的肥油都被煉了出來,直到那香味引得人恨不得把腦袋伸進鍋裡。

這時,就可以把蒿子倒進鍋裡翻炒了,需要點耐心,使臘肉的油和香氣都融入蒿子裡。起鍋後,再用一隻大盆,加進糯米粉和米粉。蒿子粑以糯米粉為主,可以適當放些米粉,否則太糯了,粑粑不能成形;米粉放多了,粑粑又會太硬,影響口感。

揉好的麵粉團麻綠麻綠的,捏成一個個小粑粑,間或有白色的肥臘肉丁從中冒出來,大鍋裡抹上油,一個一個碼得整整齊齊貼上去,小火餈水,直到煎得滋滋作響,兩面金黃,直到饞得站在旁邊的孩子口水直流。

故鄉一味錄:三月三,蒿子粑

在家鄉的農曆三月初三,為什麼會有吃蒿子粑的習俗呢?並不僅僅是因為蒿子這種野草生長在清明前後。外婆邊做粑的時候,還會邊給我們講那些關於蒿子粑的事……

民間有句俗語說:“三月三,鬼下山“

傳說在很古很古的時候,陽間和陰間之間的界限沒有現在這樣的森嚴,死人的魂魄可以到陽間玩玩,活人的魂魄也可以到陰間看看,方便得就象走親戚一樣。

每年農曆三月初三,陰陽生死之間的界限更加寬鬆了。因此,農曆三月初三就成了人間恐怖不安的日子,被人們稱為“鬼節”。

每逢“鬼節”前夕,人們都擁到廟裡燒香磕頭,祈求神靈菩薩保佑。人間濃烈的香火,直衝到觀音菩薩的蓮花座前。觀音掐指一算,知道了人間燒香的原委。一天晚上,她託夢給一個老奶奶:“我是南海觀音菩薩,知道人間有難,特來拯救你們。我增你仙草一株,用它和麵做粑粑吃下,三月初三保管無恙。

老奶奶一覺醒來,手裡果然拿著一株青茸茸的小草,仔細一看,跟地裡長的青蒿一樣。她把觀音菩薩託夢贈草的事告訴鄉親,大家都很歡喜,忙到地裡去採摘青蒿,磨面做粑粑吃。說也奇怪,凡是三月三吃了蒿子粑粑的人都平平安安地過了“鬼節“關。

故鄉一味錄:三月三,蒿子粑

我的那時外婆還不算很老。早晚都要抹一遍雅霜,走路一陣風似地,到了七十歲也不生一根白髮。她總是穿著一件灰藍色的土布對襟褂子,是那種老式的豎排按扣。齊耳的頭髮夾在耳朵後面,為了整潔,頭上還要再配上一隻細黑色的鐵髪箍。

外婆娘家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外婆出嫁後,孃家人在鄉下,都依靠這個姐姐接濟。用我們家鄉的話說,嫁出去的女兒總會“粑”著孃家人。如今,這個姨娘也老了,孃家後輩們都很尊重這個姨娘,隔三岔五地給這個小姨送各種鄉下好物來。織個手套,圍巾,家裡土地撥的新鮮蘿蔔、紅薯…侄女見到姨娘總是特別親熱,跟前跟後,燕雀似地姨啊姨叫個不停。每年春天的”頭一蒿“,也必定是由她們送來的。滿滿一大麻蛇袋蒿子,來了不及坐下喝口水,就自己先忙活開了,陪著小姨圍著水池子一邊洗蒿,一邊聊天談笑。侄女們還非要幫著揉麵,外婆卻說什麼也不要了,將洗好的蒿子先藏起來,開始洗手做飯,說什麼也要留他們吃頓小姨做的飯。

故鄉一味錄:三月三,蒿子粑

香噴噴的頭幾鍋粑往往是要送人的,門口的楊奶奶,高奶奶,趙奶奶……都是外婆的鐵姐兒,東家四個,西家五個,哪個奶奶平時關係更鐵點?那就再多加兩個。外婆退休那年,我尚未出世。因此,在我的印象裡,外婆一直就是個家庭主婦,外婆今年九十六歲,估計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個家庭主婦,竟然一做就做了五十年。在這漫長的家庭歲月裡,東鄰西舍的這些“鐵姐兒”,每天彼此陪伴的時光甚至超過了老伴和兒女們。每天下午,她們都會在固定的時間裡,坐到一起聊天。她們交換家事,評頭論足,彷彿是相處多年的姐妹淘,卻又用禮貌和人情與對方保持著最合適的距離。這些”姐妹淘“,是外婆內心釋放的出口,也是她身體再有不適也舍不掉的那一口溫暖。

可是外婆終究是做不動了。後來,母親從街上買幾回粑,外婆只嚐了一口便將頭直搖。那口味和外婆當年做的相差甚遠。外婆說,像這種工序麻煩的小食,需要真材實料,更需要花心思,來不及半點小心機,拿來當生意做,怕將是糟蹋了。

外婆還不知道的是,現在網上也有賣蒿子粑粑了,隔著千山萬水的人,也能吃到自己家鄉的特產。看銷量都大得驚人,看來有蒿子粑粑情結的遊子,也和那些蒿子一樣,瘋長在每一個春天裡。跟風買過一回,卻怎麼也找不回那個味。蒿子味很淡,粉很硬,口感差得太多。後來聽說,那些材料大都已經是“千年老蒿”了。原來外婆的擔心一點沒錯。

多少年以後,當我開始帶著孩子去採蒿子,教孩子認蒿子,採蒿子,看著孩子的一雙小手上,也粘著黑乎乎的泥土和蒿子的清香時,我想我要找回的,可能是一種我自己都不自知的思鄉之情。

日復一日,年復一日,不知不覺從頑童到了負重的中年,成年生活的不容易讓人再難以鍾情於一塊小小的蒿子粑。只是在午夜夢迴,夢見外婆的那雙手,在那一池碧綠的蒿子中,被那股熟悉的蒿香驚醒,還以為身在那個外婆家的小院子裡。我在扯水,外婆在揉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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