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風,吹不盡的思念

新故鄉文學:章俊福

長兄過世整整一年了。我還是難以相信他離我們兄弟而去。

淵王村丁字路口拐角處那條長木板凳上,微微彎起上身橫坐著的他,手捂茶杯,冷眼相看馬路上稀稀落落的過往車輛和行人。每當我回到他的住處,車門打開,探出頭時,他總是直起身,隔著馬路淡淡地問:“老三,你回來拉,我給你上街買了新鮮的魚,還有你大嫂種的新鮮蔬菜,就在家吃吧”。

幾年來,多次放化療,再堅強的漢子也會變成霜打的茄子。每次接到我回來的電話,只要出院在家,他總會拖著搖搖欲倒的病軀,費力蹬上他的電動車,去5公里外的集市,買點新鮮野生雜魚,自己親手為我燒菜。飯桌上為我斟滿酒,自己卻放棄一輩子鍾愛的酒杯,偶爾憋不住時,用筷子蘸點嚐嚐。我哪有心思多喝,一個勁誇他的菜燒得不錯。

他說已知足了:三個孩子獨自成家,不用多操心。

又不忘幽默一把:剛學會炒股,還沒等到翻紅,上帝先幫他變綠了。

他很淡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兄弟總會有分手的時候,沒什麼難過的。去年上半年,他已知將不久於人世,勸我們不要迷信、不要顧忌,抓緊時間翻建祖屋。他自己的歸處,選在父母墳墓與祖屋中間土崗上。一來就近去那邊繼續為父母盡孝;二來守望著自己的來處,護佑我們平安、健康。

2018年7月16日傍晚,一盞殘破的普通農家小油燈,耗盡最後一滳油,熄滅了。

“男兒到了傷心時,種種苦難現眼前”,當夜我從悲慟中,很清晰想起他過往的點滴,擔心日後遺忘,立即用文字記錄下來。今長兄週年忌日,整理後再次發出。

往事如風,吹不盡的思念

長兄長我十四歲,酷似母親,沒能“兒像母當州府”,反而是“一輩子苦”。

長兄小學畢業後,因為家父成份問題,不能繼續上初中求學。家父為全家生計和長兄前途著想,讓年僅14歲的長兄,去外村拜師學一門營生手藝:鐵匠。整整三載,雖然師家距我家不過2公里,但長兄每年回家“清可數”,只有那麼幾次。哪象我後來高中寄宿,每週還能回一趟家,比長兄學藝要幸福多了。

據長兄後來回憶,正是那三年清苦的學徒生涯,奠定了他一生的幸福。他既是師傅的徒弟、助手,又是師傅的勤務兵,隨叫隨到。天剛亮要給師傅倒尿壺、刷馬桶,農忙季節又是師傅家的主要勞動力。

待到長兄出師,獨立開業時,他打破傳統習俗,儘可能招年齡稍大點的農家能吃苦子弟做徒弟。家近的,每天收工後均可回家;家遠的,師徒同簷而居,親如兄弟。我的初中同學畢業二年後,當過他的愛徒。最意外的是,與長兄年齡相仿的小舅舅(全國通稱老舅),居然也成了他的徒弟。我無法想象進了匠鋪是師徒,出了匠鋪又怎麼稱謂呢?

長兄性格受母親影響頗深,生情耿直,為人寬厚,勤儉節約,做事儘可能親力親為。譬如購原材料:鐵、煤。常常一個人繞道近百公里,去省城大興集合肥鋼廠,淘些邊角真料,低價煙煤,再花費一個白天時間省錢取水路而歸。

我印象中,每天不未大亮,開鋪不久,黃煙滾滾、硫磺味濃濃,嗆口嗆鼻燻眼的爐子,總是他自己在操弄,而不願讓年輕的徒弟受到傷害。另外,他七八歲正長身體之時,碰上三年自然災害,沒有飽食過甚至有時還要出去要飯,一直處於飢餓狀態,基本的營養得不到保證,肌體細胞不能完全正常發育,免疫基因嚴重損害,60多歲患癌成為大概率事件。這一點與長兄同鄉同齡的人,不少人因癌倒在70歲門檻前,而不如他們的父輩,多活過80歲。現在看來,他的肺癌可能就是從那二個時期打下了“堅實的雙基”。

同時長兄也遺傳了家父思想敏銳、與時並進的基因。80年代未,當鐵匠行業隨著農村經濟發展而逐漸衰落時,他是全鄉第一個擁有電焊機者。無師自通,學會了焊接技術。不僅可以成批生產出各種護欄、各式防盜門,還能焊接拖拉機、農用車車軸等關鍵部位。90年代初,焊接競爭激烈,他已四十出頭,他的雙眼熬不過年輕人。加之,三個子女正當初高中,學費猛漲,入不敷出。他背井離鄉,不遠千里,成為全縣第一代南下廣東工地打工的“老仔”。

當子女在城裡成家立業後,攜長嫂回到故里,重拾農活,不幸碰上癌魔。六年間,長長短短的放化療,至少不下幾十次。每次蒙受的巨痛,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他撐過了六年。

往事如風,吹不盡的思念

長兄從小聰明過人、心靈手巧。毫不謙虛地說,我和二哥兩人合起來也不一定抵得上他的能力。他後來推薦上大學的幾位小學同學,一直為他因家庭成份問題而不能繼續升學,忿忿難平,惋惜不已。

長兄出師自立門戶沒幾年,他生產的生活刀具、農用鐵具,碾壓同行,成為全鄉(當時為公社)一時暢銷貨。特別是刀具,還成為當時鄉民,除了土特產之外的又一特色禮品。“天下誰人不識君”,“光頭鐵匠”成了他的代名字。

正因為有了他的努力,我們家才逐漸擺脫了赤貧,茅草房變成土坯瓦房。文革後期,家父地富反壞右賤民地位,才略有所改善。而不致於象本大隊那位心底頗為善良的木匠地主,經常被人顛倒黑白罵道:“地主李業汁(方言zhe),吃人不吐骨(方言gue)。原來狗娘養,為人心太黑(方言he)”。

長兄成家獨立門戶後,正趕上改革開放。他是我們村第一位萬元戶、第一臺黑白電視機擁有者。記得剛買回時,村中老人孩子們擠滿他的小家。我人生觀看的第一部電視劇是《蝦球傳》;第一次知道成方園的大名和她唱的“遊子吟”;第一次看到春晚上,弁玄甫索寶莉唱的黃梅小調“夫妻雙雙把家還”;暑假裡第一次知道奧運會,知道許海峰為中國奧運史上奪得首金……皆從長兄家黑白電視裡得到的。

往事如風,吹不盡的思念

我們兄弟姐妹五人。按照農村族譜傳統,我們的姓與名之間應該是含輩份的字:“永太長榮萬壽春 ,高才厚德全心育 ” 。爺爺“永”字輩,我們“長”字輩。有位識字的長輩親戚,不知是他國學緣源還是地理知識豐富,把我們四兄弟中間字換成非族譜的“俊”字,後面分別為“德宏福清”,以至我現在一踏上雲南、福建,就像回到家一樣親切。小的時候,家父成份高,我們的名字又另類,往往成為某些村民的出氣筒。長兄同家父一道忍辱負重,要求我們小兄弟仨低頭做人,不惹事,多識識字。改革開放初我們小兄弟仨能夠幸運考上大學,與那些年頭“跨下辱”和長兄的督促不無關係。

真要說我與誰最親近,除了父母就數長姐、長兄。他們一個生活中關顧我,一個經濟上時常接濟我。

記得我快高考那學期,正是春夏急升溫之際。每週從家裡自帶鹹菜,即使後幾天慢慢變味,也捨不得向父母伸手要錢,在學校食堂買點新鮮菜吃。後來早已分家不在村上居住的長兄得知後,趁著我週日去學校,路過他的匠鋪旁,總是偷偷塞上幾元給我。那年頭他也有三個張開大口吃飯的孩子,生活也不易。

家父在世時,曾與我開玩笑說過一事,我差點真的成了“別人家孩子”,我至今沒忘。我當初出生不久,因家中已有三個孩子,又多了一張嘴,父母滿臉愁雲。鄰居知情後,勸說我父母,把我送給條件稍好又無男孩的家庭。一方面減輕父母的生存壓力,另一方面我可以在他人家更好地成長。

當風言傳至正在學徒的長兄耳旁,長兄顧不上嚴師攔阻,一口氣跑回家中。抱起搖籃中的我,向父母哀求:別把三弟送給人家,自己可以給師傅家多幹些雜活,少交點口糧,也能養活三弟啊。本來就有些猶豫的父母,幡然悔悟,自己再窮也不能送人呀!

命運就像野草籽,風吹向哪兒就在哪兒生根發芽,或貧瘠,或肥沃,由不得自己選擇。倘若我去了那戶稍寬俗的人家,也許不再努力,很可能不會像二哥四弟一樣努力讀書上大學,而是過起“放牛下田—娶媳婦—生娃—再放牛下田,子子孫孫無窮匱”的田園生活。

......

今思長兄之情,猶如北京天氣,熱浪滾湧,汗不盡,淚無止,甚為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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