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樹下的鳥巢

榕樹下的鳥巢

榕樹下的鳥巢

走散的人,空出來的記憶,距離衍生出的隔閡,是否會用時間去填補,就像飛鳥不幸掉落的一兩片羽毛,在旅途中灌滿了清甜的風。

栗子是我見過皮膚黝黑(準確說是栗子般的咖色),但長相還是很可愛的女生。她的黑眼球部分面積很大,雙眼皮從眼角生出,圓圓的,鼻尖也是圓圓的,唇珠小小的,笑起來還有兩顆微凸的兔子牙抵在唇珠上,我曾經生動的形容她為兔子和小狗的合成體。

她長的很可愛,但並不夠精神,可能跟她的黑有關。先聲奪人的往往都是那些皮膚很白很光滑的女生,栗子的可愛都被她的膚色掩蓋住,彷彿只有我的眼球裡含有某些褪黑素,可以褪掉那層像是被泥土沾染風化浸漬乾枯的黑皮,看到那張笑出少女天真的臉。

我們的故事要從那棵榕樹講起,也要從那棵榕樹結束。是的,我從不認為一段關係會有徹底的結束,它儘管會像一縷青煙不斷的飄散,被空氣稀釋掉,但物質守恆告訴我,它會一直存在著,或透明,或只掛在意識裡,最終還是會被提起。

炎熱的夏天,到處熱烘烘的,校園聲音嘈雜,像是媽媽冬天曬過的棉被,自己打碎的暖瓶,讓人焦慮,不知所措。榕樹下,夏天以一種泛著綠光的清香,像浮游在水面的海藻,搖曳著,溫熱且溼潤著。細小的蚊蟲,在空曠光禿冒熱氣的操場失去了存在感,跟隨大部隊來到這墨綠色下的罈子裡重新載歌載舞。

“嗨,好大的一隻蚊子!”栗子嬌小的嘴巴里發出的氣流也是軟糯的,手卻穩準狠的落在我的膝蓋上,像被蚊子叮咬一樣毫無察覺,血跡還完整的留在了她的手掌裡。

“你還挺厲害的嘛。”我嘲諷道。

“我是打蚊子的老手了,家裡的蚊子我一打一個準。”我笑出了聲。看她平時挺悶騷的,還有點兒意思。我不禁重新審視起眼前這個瘦瘦黑黑的女生。她的硬筆書法很美觀大方,應該算是班裡都知道的事,除此之外,成績平平,數學尤其不好,也側面印證了她那副憨態可掬的模樣,朋友也不多,放學也從未見她在什麼小賣部裡逗留,倒是每天天天有家長接送,應該是個乖巧聽話的媽寶女。

果不其然,日後的接觸裡,我越發覺得栗子是個被父母保護得很好的孩子,這句話絕對沒有任何惡意,只是與我潑辣隨性不受約束的教育模式相去甚遠。栗子的父母會包辦她的一切,作業,飲食,旅行,書籍,電影,即便是朋友,也會放在成人的保護欲裡被過度解讀。

那天的榕樹下因為我們的朗朗笑聲,又多了幾許清涼,遠處天空是大海般清透的藍,幾朵飄忽的雲彩映刻著我們的笑臉。

我總是能與那些默默無聞的人成為朋友,而且我無比相信自己的眼光,他們身上的閃光點絕對值得我為他們忍受離群的寂寞。

栗子的爸爸是個建築師,全國各地出差來回跑,最長的一次停留是在北京,當時恰逢北京申辦奧運會,他便給栗子買了奧運會的紀念品。那時候,奧運會在孩子們眼裡異常神聖,各種鳥巢水立方的小模型玩意兒都能吸引眾多孩子們的目光,甚至是福娃的玩偶,也會被持有者誇耀虛榮很久。

那天,是栗子入學以來最自信洋溢的一天。書包上掛著一個金光燦燦的鳥巢模型,像純金的質感,在陽光的擦拭後,通透剔亮,熠熠生輝,浮想翩翩,那著實令我眼前一亮,我不禁開始幻想這個鳥巢裡的佈景。

栗子的人氣從幾個迅速上升到全班,究竟是她的人氣,還是鳥巢的人氣,我無法在那群閃著光的眼眸裡參透半分。

“栗子,我可以看看嗎?”

“栗子,你在哪裡買的呀?真的好好看哦。”

“栗子,他看完可以給我看看嗎?”

......

每個稀有的課間,栗子都被這樣的驚歎聲包圍,我在她慣常的笑裡看不出絲毫開心。鳥巢像個寶貝,課間桌面傳,課上桌下傳,傳了一遍又一遍。我很怕在傳的過程中會掉色,或者表面的物質被氧化暗沉掉。那一天遲早會來的吧,就像這突如其來的人氣,可能過了今天就會消失殆盡吧。

我的眼睛也世俗地緊跟著那抹金色,它是那麼的吸引人,引誘我去伸手觸摸那光滑的質感,靠近那遙遠的京都令人遐想的盛會場面。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不想在栗子面前表現那種虛榮假惺惺的笑臉。

放學後,栗子主動把鳥巢遞給我,而後與我相視一笑,沒有尷尬,我順著她的笑臉接過這個承受了一天榮光的寶物,仔細打量著。

“送你了,我家裡還有一個水立方,咱們正好配一對。”走到校門口,栗子笑嘻嘻地回頭。我的手懸在半空,緊握著小鳥巢,絲毫沒有鬆開的跡象。

“謝謝。”我平靜的臉上滑過一絲笑意,它真的屬於我了嗎?我不自信的一遍遍過問,確定所有權後,內心竟然竊喜不止。

我得意洋洋的把它掛在書包上,第二天彷彿也被施了魔法,走路帶著風,神采奕奕。當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整理書包時,身後一片嘈雜。矛頭的中心不是我,是昨日被奉承了一天的栗子。

“你怎麼把鳥巢給她了,我給你要都不給我,咱倆關係不好嗎?”

......

栗子和我都多想了,原本第二天就應該消失的人氣,卻如水淹般湧上來。

栗子篤定又輕描淡寫的語氣令我崇拜,“她是我的好朋友,我給她怎麼了?你們想要自己去買呀!”她黑黑的皮膚下有顆非黑即白的心,熱的時候熾熱如火,冷的時候堅硬如冰。

這句嗆聲的話,更加堅定了我與她相處的心,我小心翼翼地享受在那片她為我編織的專屬的安全感裡,但這也同時成為孤立栗子在班裡與另一半人緣分的矛盾點。栗子成了自私小氣不懂感恩的人,那些烏鴉般嘰嘰喳喳的嘴相互傳聲,終究惡化了栗子在班裡的形象。

我想站出來發聲,聲音卻被堵在自己的耳朵裡,沒有外放出來。我沒有她的勇氣,我只想安安穩穩的生活在輕快沒有壓力的空氣裡。

下午的天氣陰涼的很快,大約四點多就已經消散了大部分熱氣,榕樹下稀稀落落的坐著幾個人。我和栗子,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坐在樹下,對面是空蕩的操場。

因為班裡幾個女生的偏倒,很多不知事情原委的人也開始冷落孤立栗子,栗子的態度由剛開始的剛硬開始一點點波動,失去她的恐懼衝蕩著我,我時刻等待著她的爆發。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不明白一個禮物會給我引來這麼大的麻煩。我回家給我媽哭訴後,我突然覺得你並沒有把我當成真正的朋友,不值得我為你受這麼多委屈。”

栗子的眼角紅紅的,像個善良稚嫩的兒童,我反倒以一種成熟的眼光看著她。

“是你媽媽告訴你的嗎?”

“嗯。”

“我承認這次事情我確實表現的有些膽小懦弱,禮物是給我的,卻沒有站出來為你發聲。可這件事兒本來就和我沒有關係,是咱班的同學虛榮心太強,看不慣別人好。”

“可我媽媽說這種人很自私,只為自己考慮,不能當朋友。”

我輕蔑地笑了一聲,憤怒與不屑迅速衝散了面臨失去的恐懼,“我怎麼幫你,難道要把矛頭都對準我你就開心了嗎?什麼都是你媽媽,我看你媽媽也不是什麼明智的家長,居然慫恿孩子絕交。我配不配當朋友也不是你媽媽說了算。”我伸手摸書包找鳥巢,猛然想起鬧出矛盾後就擱置在家裡了。

“為了這個破鳥巢,大家腦子都秀逗了,爭個屁啊,至於嗎?都給你們,我明天就還給你。”我氣不打一處,恨自己沒把鳥巢帶在身上,可以完整流暢地撒完脾氣,然後華麗的轉身做出絕交後的勝者姿態。

“我給你就給你了,你不用還給我。”栗子的聲音細成銀針,趴在耳邊聽也很微弱。

接下來的一天,鳥巢在我們的桌面上來回的傳遞,最終還是放回到我的桌子。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通過傳物進行的交流。我把鳥巢拿回家,扔在一個裝滿舊物的盒子裡,封上了口。

絕交的時候,我並不甘心,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小事兒,因為沒有一方主動低頭,這段關係就像是空中斷了線的風箏,連斷開的缺口都看不清了。栗子聽從他父母的話,變得不夠堅定,而我也因為一句不配做朋友的話,像是刀疤刻在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令我無法再次面對她,儘管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

原來,一段關係可以像藤蔓一樣越纏越緊,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纏繞的起點,也可以像一段麻花,只是停留在表面緊密的繞在一起,一次觸地,便只剩一地碎片。

時間沖淡了加了白糖的馥芮白的濃郁,忘記了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在當初的眼裡是如此童稚。可能成人的世界裡多的幾份離分,便在於稚嫩的過錯已沒有追回的價值了吧。

再次聽到她的消息,是在朋友轉發的一條說說裡,她考上了東北的一個211。我想象不到初中依舊平庸的她,如何在高中裡成功逆襲,這些雖然與我再無關係,可她帶著厚重的眼睛,黑油的肌膚光澤在臺燈下發亮,黑色眼眸裡深埋著過往童稚的痕跡,這幅畫面,總是抑制不住的湧上來。

那些促使我們離分的小事兒,無法放大在眼前,也無法放大在回憶裡,只能沿著榕樹的枝幹爬到那片綠蔭裡,那裡有個裝滿童真的鳥巢,叫做必然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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