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我所經歷的江南 熟蟲篇

我小時候,瘦得能作掌上舞。主要原因是我媽。我媽是個體質敏感,耐受度低的清簡婦女。家裡做飯極少油鹽作料,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不吃,很多平平常常的東西,也不怎麼吃。所以我小時候常吃的東西,兩隻手就能數過來。



我家的豬也是一樣的瘦。人都吃的那麼簡單,豬自然也沒啥油水可撈。

年末的時候,村裡的屠夫會挨家按戶來摸底豬的重量,準備哪天把豬豬們聚集起來一起宰了。他拿一杆帶著船錨形狀的鉤子的秤,稱完我家的豬就應我爸要求順便稱一下我。我站在門檻上,我爸把我屁股一託,我雙手分別抓住W形狀鉤子的兩端順勢躍起,屠夫大叔輕輕鬆鬆抬手一約,報出一個數字。我記得我48斤的體重維持了好久,而我家歷年的豬都在120斤上下。都要比鄰居家瘦上三分之二啊!我爸這個鄉村男教師和我媽這個文藝女青年就在女兒和肉豬都是全村最瘦的恥辱中嘆氣。

其實,豬也是被我媽活活餓瘦的。經常下午兩三點,鄰居大姐姐來我家串門,順便提醒一句:嬸嬸,你餵豬了麼?我媽往往這才如夢初醒,拎起泔水桶匆匆忙忙往豬圈趕。

豬圈在後門,絕對的景觀房,view無與倫比,青山綠水,村舍菜園,悠然現南山,鳳仙花,棕櫚樹,翠竹,雄黃環繞周邊。陶淵明這樣的文人隱逸,也是住得的。可是,飲食供應嚴重不足,質量數量都不行。

有一個春天,我和我的一個小夥伴一起,拿上籃子剪刀,去小溪對岸的菜地裡,給家豬割豬草吃。我精挑細選,只要那些碧綠的,韭菜扁形狀的,乾淨的小草。水源地要潔淨,糞坑邊的不要,墳地邊的不要,村民來來去去的小徑邊的也不要——選址標準堪比林妹妹葬花。一整個下午,一大片菜地,我給我家豬覓來的豬草,淺淺只蓋住了菜籃的底部。我小夥伴呼哧呼哧,葷素不忌,來者不拒,割得盆滿缽滿,他們家豬果然是,膘肥體壯,腦滿腸肥。


我家豬繼續住在景觀房裡,天天被餓得奄奄一息,因而清瘦絕倫,飄逸出塵。

然而各家豬環肥燕瘦,年底都是要被宰的。

殺豬的時間往往定在晚上,找個屋子空曠的人家,村民聚集在一起,把豬抓來,把水燒開,屠夫流水作業。我躲在大人腿後,捂著耳朵擋豬豬們正版的殺豬般的尖叫。那真是,響遏雲霄。目光穿過大腿森林,看屠夫手起刀落,熱氣騰騰的豬血就被引到盆子裡。豬豬們漸漸不再掙扎,很快被殺白。小半留著自家吃,大半賣給屠夫。小地方民風淳樸,我家肉少,鄰居們都有饋贈。每家肉吃著都比我家的香。

殺豬一年一次,雞蛋經常有。我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著一把稀疏的掃帚,滿村滿山把我家雞趕回來。嘴裡咯咯叫著,模仿得非常拙劣,雞們都不聽我指揮。鄰居大媽看不下去,就手幫我揪過來——我是全村著名的手殘兒童。有時候撿到一個雞蛋,興沖沖跑回家邀功,跑得太急,門檻上必然一個趔趄,雞蛋必破,屢試不爽。我有一顆乳牙門牙就是這麼磕斷的。

手殘牙缺瘦弱小少女那會兒萬千寵愛,很多時候被接去養在外婆家。我自己家在小山坳裡,沒有院子,只有山做天然的屏障,所以很多動物沒法關,不好養。外婆家就不一樣了,山在遠處,屋在平原,一邊是院牆,一邊是池塘,遠遠看去,平地上孤零零一戶農家,圍牆圈著,有田有地有菜有樹有花有魚,天然就是狗的崗位,貓的淨土,豬牛羊的天堂,雞鴨鵝的樂園。


我外婆後來是個虔誠的基督徒,那會兒雖然還沒入教,但也是個心慈人善,熱愛生活的老太太。她在院子裡養了無數的花,種了很多的菜,留著一圈年年結果的桃子樹,枇杷樹。豬有好幾只,雞鴨一大群,狗走一隻,來一隻,從來不斷,都叫來福,貓也不斷,專司抓老鼠,都叫阿咪。池塘那會兒還很乾淨,名字直抒胸臆就叫清水池,秋有蓮花夏有柳,上種紅菱下種藕,魚蝦戲其間。我外公是個極其勤勉聰慧的農民,他靠水吃水,養了一大群鴨子,下蛋的時候賣鴨蛋,不下蛋的時候賣鴨子。也靠山吃山,養了幾隻山羊,年底殺來賣。他還販黃牛賣牛肉,冬天的時候叫了屠夫在乾涸的溪底殺牛,老黃牛絕望的眼淚我在溪邊都能看到,也不是不動容的。

然而黃牛肉的鮮美蓋過一切,山羊肉太羶了我吃不了,鴨子很好吃,魚蝦非常鮮,貓不能吃,狗也不能吃,雞好吃,豬真是全身寶,哪哪都能吃。舅舅偶爾會抓一點青蛙,據說很好吃,可我不敢吃,外婆也不讓吃。蛇肉好吃的,香得要命。我小時候據說就是吃了一條蘄蛇,從來不長痱子。長大就不敢吃了,所以皮膚不好。唯一不想去吃的好像是水牛吧,因為要耕田用,是重要的生產資料。我那時候還沒讀過很多詩,也沒看過很多畫,但農民的出身和矯情的天性讓我無師自通,戴個草帽爬上牛背,讓外公牽著水牛在田裡走,戲仿一幅田園牧歌圖。三歲看到老,我一世刻奇,終生做作。


我怕來福,怕它咬我。我怕阿咪吃了我,我屬老鼠。我怕公雞啄我,大鴨子大屁股能懟死我。青蛙蛇這樣的冷血動物看到我就要崩潰。魚蝦在水裡,鞭長莫及。豬常年被關著,秋毫無犯。牛羊被外公用繩子牽著,拴在院外的棚屋裡,體型巨大,尖角長尾巴,看著還是很有威懾力。小雞小鴨就不一樣了,黃黃白白,蠢萌蠢萌的,小小一隻只,被啄被懟也就是一下子的事兒。

很多個夏日午後,我百無聊賴,和小雞小鴨子較上了勁。坐後院的小板凳上把他們拿起,放下,拿起,放下……直到他們奄奄一息。並沒有內疚,只是覺得外婆面前不好交代。只好把他們往水溝裡一扔毀屍滅跡。傍晚外婆點數,來來去去的少,問我,我一臉純真荏弱,人畜無害的樣子,眨巴大眼睛,搖搖頭說不知道。

小時候造孽太多,報應不爽。我後來運氣都不是很好。

以上,就是我對動物的全部態度:吃,或者不吃;非常怕,或者有點怕。


在我這裡,萬物芻狗。我對它們只有赤裸裸的利用。狗看家,貓抓老鼠,雞鴨下蛋,豬羊產肉,牛是全才,文能入畫武能耕田,性情溫和眼神純良,美麗和善又可靠。蟲子也一樣有用,蚯蚓做魚餌,蠶吐絲,蜜蜂採蜜,知了聒噪但據說很美味,蒼蠅蚊子該死,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別的形形色色的活物,正眼都不帶看的,但姑且算他們維持了生態平衡吧。


“神造世人,種種色色,都有他公允。”我在浙江鄉下萬物芻狗,同一個時間,兩千裡外,北京南城一個大雜院裡,有個不懂哲學的學渣,卻踐行萬物有靈。神很幽默,此人後來成了我的男朋友。

他小時候,家裡就一間小屋子,但是養過三條狗,幾隻鳥,一堆小雞,很多烏龜,無數知了蛐蛐蟈蟈這樣的蟲子,都不用來吃,非常浪費。他說起小時候和大狗玩的回憶手舞足蹈,他說起小時候小黃雞被貓吃的經歷泫然欲泣,他說起小時候養百日蟲的經驗如數家珍。他說起和動物有關的一切,眼裡有光。

長大後他稍微收斂了一點,只養了一條狗,一隻烏龜。所有的愛寵生活被壓縮,也就是每天遛遛狗,盯著烏龜看幾分鐘。他有一個幸運的拆遷後吃瓦片的發小,每天待在家裡,足不出戶,把車子停沒了電也不管,只管伺候一屋子的花鳥魚蟲,貓狗烏龜。他過不上這樣的生活,非常失落。

後來他和我談戀愛,兩個極端的人強強碰撞,抓馬就這麼來了。雖然結果是顯而易見的:他從希望到失望到絕望,再次失落。

我們第一次見面,這兄弟就發出了一起去花鳥魚蟲市場鬥蛐蛐這樣上天入地,放飛自我的邀約,說出了蟈蟈比林志玲好看這樣振聾發聵,驚世駭俗的言論。飯還沒吃完,我已經遏制不住洪荒之力發朋友圈吐槽了。


戀愛沒多久,他買了一隻蟈蟈。蟈蟈據說非常美貌,有著光溜溜的腿,綠油油的眼,水靈靈的聲。他用驚豔的語氣讚美它,用深情的目光撫摸它,用專注的神情研究它。然後忍痛割愛送給了我。我把這隻繞樑三日的極品賽志玲蟈蟈裹了無數層床單扔在衛生間的髒衣服簍裡,每天面無表情的給它喂一塊西瓜,沒多久它就撐死了,享年六天。

志玲迷弟悲痛之餘,給我買了兩隻據說怎麼都不會養死的烏龜。我把它們擱在眼不見心不煩的地方,想起來扔幾粒龜糧,居然真沒死。去年八月份北京暴雨,我家小區中庭廣場變成了游泳池。我驚人的男朋友得知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跋山涉水冒雨翹班來我家,把烏龜們帶出去游泳放風。可能這種大海里暢遊的經歷對烏龜來說,真的是一期一會,一生一遇吧。它們游完泳沒多久,就得了肺炎,很快去世,享年六個月。

對神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忍不住有點暗搓搓的高興哈哈哈!

我見他N蹶不振,鬱鬱寡歡,安慰說以後我可以雲養狗,雲養貓,雲養烏龜,你家有什麼寵物,我都可以雲遛,雲抱,雲欣賞。

然而他賊心不死,先斬後奏給我買了兩盆植物,順勢暗度陳倉帶進了幾隻小飛蟲。它們的命運是什麼,我還不知道。

他更多的功夫放在給我洗腦上。和我走在路上,他從來停不下追逐狗狗的目光,和給我普及狗狗知識的苦口婆心。我含笑聽他聒噪,腦內神遊四方,遙想起我家豬圈那隻永遠被餓得嗷嗷叫瘦得皮包骨的豬,覺得還是特別好吃啊。所以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今晚去吃醬肘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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