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家事 一塊刻著名字的紅磚

他是我的至親,然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他的名諱卻是家中的一個禁忌。我跟他毫無交集,因為他早已故去,我曾經追問他的事情,卻都被大人支吾過去,我以為他犯了什麼錯誤,所以讓我們不敢提起。可是,當我真正走進他的時候,我才發現,不是他犯了錯誤,而是一個時代犯了錯誤,但卻造就了他的悲劇。今天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他,但是這個故事卻要從一塊刻著名字的紅磚說起。

大概在我七八歲的時候,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住在新鄉的二爺忽然回到了老家,一向愛帶我玩的他,卻神色匆匆,與爸爸一直低聲商量著什麼,我坐著無聊就溜到院子裡。一出屋門,門口臺階上一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看了看屋子裡,大人們都在說話,於是我就大膽的走了過去。我先是碰了碰袋子很硬,好像石頭一樣的東西,於是我解開了袋子,一塊沾滿泥土的紅磚映入了眼簾。這袋子一天都沒見,好像是二爺帶過來的,可是他那麼遠帶回一袋磚頭幹什麼?一個大大的問號出現在心中。我按捺住心中的疑問,準備繼續“尋寶”,可是無意中卻發現磚頭上歪歪扭扭刻著三個字——“張次青”,磚頭上怎麼會有字?我驚訝萬分,可是又不敢去問大人,這時我聽見屋內大人的腳步聲,就趕忙把磚頭放回去,離開了,這件事,也就慢慢淡忘了。

直到我上大學的時候,這個名字再次出現在我的視野。一次週末回家,在整理老奶奶的藏書中我發現了一張照片:一個白面書生,帶著一副民國時期十分流行的圓眼鏡,甚至有點徐志摩的味道,在照片下面壓著一張名片,上面寫著:張次青。小時候的那段記憶忽然出現在心頭,我拿著這張照片和名片問老媽。

“這是誰啊?”

“你在哪翻出來的啊?這是你老爺爺的照片和名片!”

“在我老奶奶的書裡。”

“放好了,別丟了!”

“老爺爺原來這麼帥,都沒聽我爸說過他啊!他是幹嘛的啊?”

“你老爺爺去世的時候,還沒你爸爸呢!再說我們剛結婚那會兒還講成份,他的名字都不讓提。”

“怎麼回事啊?”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你趕緊放好吧,別弄丟了!”

我仔細端詳著那張照片,這個跟我是至親的人,卻這麼神神秘秘的,他是犯什麼錯誤了?他到底有什麼樣的故事?後來我向爺爺提起了這件事,在他的講述下,這個老人慢慢立體了起來。

老爺爺是民國時期河南大學國文系畢業,那時候河南大學的文科不亞於北大,老爺爺的文史科的造詣也相當高。畢業之後,他到中學當了一名教書匠,那時候中華大地戰火四起,他帶著家人輾轉各地,最後做到中學校長。戰亂時期家裡經濟條件不好,老爺爺就考證古籍中缺失的字,然後寄給上海的一家雜誌社,賺稿費貼補家用,就這麼熬過了八年抗戰和四年內戰。老爺爺文質彬彬卻也喜煙、酒,每次喝完酒總會嚎啕大哭,把爺爺兄妹幾人嚇得不敢出聲。“小時候不理解,後來當我有時間回想起他。我能明白他為什麼酒後會那樣,他們那代人小時候受傳統教育,大了上大學接受新鮮思潮,他們對國家的愛是到骨子裡的。他哭的是國有殤,民不易,哭的是自己一介書生,報國不力!”爺爺這樣告訴我。

後來全國解放了,老爺爺也在鄭州紮下了根兒,在鄭州的一所學校教書。老爺爺性格內斂但是倔強,不喜歡說話,平時就喜歡看書,做一些文史方面的研究,如果沒有在1958年“反右運動”中被戴上右派的帽子,我想他會成為一個文史專家,可是歷史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在那場運動中有近55萬愛國知識分子和民主人士被錯劃為右派,他就是其中一個,並被下放到修武縣進行勞動改造,而這一去他再也沒有回來。1960年,他在修武去世,身邊沒有一位親人,那年他剛剛56歲,做為一名右派份子遺體是不會送還家人的,只能就地掩埋。

如果他當時能低低頭,是不是就不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他低頭,就不是他了!他就是這樣,寧折不彎!”大學時,在跟爺爺的一次探討中,他否定了我的假設。我又提出小時候看見的那塊磚頭,“這件事是你二爺去辦的,他更清楚這其中的事情。”於是,這個貫穿我童年的一個謎團又擱淺了。

直到前兩年,在跟二爺吃飯的時候,我問起了這件事,這個藏在我心中近二十年的謎團才慢慢解開。原來,那年家裡的祖墳要修葺,雖然1979年老爺爺已經被平反了,可是他的遺骨卻一直沒有找到,二爺又一次去往鎮平縣。他到當年勞改農場附近的村子一家一戶的問,終於找到了線索,一位老人告訴二爺,他知道具體位置,因為當年就是他親手埋葬的老爺爺。他帶著二爺來到了一片菜地,他指著那片田地,告訴二爺,當年勞改農場去世的人,大部分都埋葬在這裡。有很多,那怎麼找?“肯定能找到,我雖然沒什麼文化,但是知道當年這些人都是大知識分子,都是好人,可就這麼沒了!我怕過多少年,人家的家人來了連屍骨都找不著,每次埋人的時候,我就把他的名字刻在磚頭上,然後放在腳頭。”老人這樣告訴二爺,終於他們在老人指的大概位置挖出了老爺爺的遺骸。

謎團解開了,我卻沒有撥開雲霧見天日的欣喜,那塊磚頭彷彿壓在了心頭,沉甸甸的,讓人喘不過氣。在一個顛倒是非的年代,在一個人人自危的時代,一位書生沒有隨波逐流,卻拿生命去捍衛“對與錯,是與非,黑與白”。可笑還是可敬?答案不言而喻。那個看似文弱清秀的老人,之所以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我想,是因為他把這些看的比生命更寶貴、更有價值。

魯迅先生曾說: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毫無疑問,老爺爺56年的人生以悲劇落幕,可是我要告訴他,我很慶幸,因為他讓我看到了有價值的東西,我從沒有見過他,但是我愛他!

家史·家事 一塊刻著名字的紅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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