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最好的樣子,就像錢鍾書與楊絳

一九三五年七月,鍾書不足二十五歲,我二十四歲略欠幾天,我們結了婚同到英國牛津求學。我們離家遠出,不復在父母的庇廕之下,都有點戰戰兢兢;但有兩人作伴,可相依為命。


愛情最好的樣子,就像錢鍾書與楊絳

錢鍾書與楊絳,1936年攝於牛津


鍾書常自嘆“拙手笨腳”我只知道他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右腳,拿筷子只會像小孩兒那樣一把抓。我並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樣的笨,怎樣的拙。

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個門牙。他是一人出門的,下公共汽車未及站穩,車就開了。他臉朝地摔一大跤。

那時我們在老金(Mr.King)家做房客。同寓除了我們夫婦,還有住單身房的兩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訪問的醫學專家。

鍾書摔了跤,自己又走回來,用大手絹捂著嘴。手絹上全是鮮血,抖開手絹,落下半枚斷牙,滿口鮮血。我急得不知怎樣能把斷牙續上。幸同寓都是醫生。他們教我陪鍾書趕快找牙醫,拔去斷牙,然後再鑲假牙。


愛情最好的樣子,就像錢鍾書與楊絳

錢鍾書與楊絳,1938年攝於巴黎


我們住入新居的第一個早晨,“拙手笨腳”的鐘書大顯身手。

我入睡晚,早上還不肯醒。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隻床上用餐的小桌(像一隻稍大的翻盤,帶短腳)把早餐直端到我的床前。我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來享用了。

他煮了“五分鐘蛋”,烤了麵包,熱了牛奶,做了又濃又香的紅茶;這是他從同學處學來的本領,居然做得很好;還有黃油、果醬、蜂蜜。我從沒吃過這麼香的早飯!

我們一同生活的日子——除了在大家庭裡,除了家有女傭照管一日三餐的時期,除了鍾書有病的時候,這一頓早飯總是鍾書做給我吃。每晨一大茶甌的牛奶紅茶也成了他畢生戒不掉的嗜好。


愛情最好的樣子,就像錢鍾書與楊絳

錢鍾書夫婦


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個孩子,我們也不例外。

鍾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我對於“像我”並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鍾書的女兒。女兒,又像鍾書,不知是何模樣,很費想象。我們的女兒確實像鍾書,不過這是後話了。

我以為肚裡懷個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懷了孩子,方知我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貢獻給這個新的生命。在低等動物,新生命的成長就是母體的消滅。我沒有消滅,只是打了一個七折,什麼都減退了。鍾書到年終在日記上形容我:“晚,季總計今年所讀書,歉然未足……”笑我“以才媛而能為賢妻良母,又欲做女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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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一家


鍾書很鄭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產院去定下單人病房並請女院長介紹專家大夫。

院長問:

“要女的?”(她自己就是專家。普通病房的產婦全由她接生。)

鍾書說:“要最好的。”

女院長就為我介紹了斯班斯大夫(Dr.Spence)。他家的花園洋房離我們的寓所不遠。

斯班斯大夫說,我將生一個“加冕日”娃娃。因為他預計娃娃的生日,適逢喬治六世加冕大典(五月十二日)。但我們的女兒對英王加冕毫無興趣,也許她並不願意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十八日進產院,十九日竭盡全力也無法叫她出世。大夫為我用了藥,讓我安然“死”去。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像新生嬰兒般被包在法蘭絨包包裡,腳後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渾身連皮帶骨都是痛,動都不能動。我問身邊的護士:“怎麼回事兒?”

護士說:“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另一護士在門口探頭。她很好奇地問我:“你為什麼不叫不喊啊?”她眼看我痛得要死,卻靜靜地不吭一聲。

我沒想到還有這一招,但是我說:“叫了喊了還是痛呀。”

她們越發奇怪了。

“中國女人都通達哲理嗎?”

“中國女人都不讓叫喊嗎?”

護士抱了娃娃來給我看,說娃娃出世已渾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據說娃娃是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我還未十分清醒,無力說話,又昏昏睡去。

鍾書這天來看了我四次。我是前一天由汽車送進產院的。我們的寓所離產院不算太遠,但公交車都不能到達。鍾書得橫越幾道平行的公交車路,所以只好步行。

他上午來,知道得了一個女兒,醫院還不讓他和我見面。第二次來,知道我上了悶藥,還沒醒。第三次來見到了我,我己從法蘭絨包包裡解放出來,但是還昏昏地睡,無力說話。第四次是午後茶之後,我己清醒。護士特為他把娃娃從嬰兒室抱出來讓爸爸看。

鍾書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後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


愛情最好的樣子,就像錢鍾書與楊絳

錢瑗


鍾書這段時期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院探望,常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

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我會洗。”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然後他又做壞事了,把檯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我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

下一次他又滿面愁慮,說是把門軸弄壞了,門軸兩頭的門球脫落了一個,門不能關了。我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

我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

我們在倫敦“探險”時,他顴骨上生了一個疔。我也很著急。有人介紹了一位英國護士,她教我做熱敷。我安慰鍾書說:“不要緊,我會給你治。”我認認真真每幾小時為他做一次熱敷,沒幾天,我把粘在紗布上的末一絲膿連根拔去,臉上沒留下一點疤痕。他感激之餘,對我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我住產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後,真的全都修好。

鍾書叫了汽車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燉了雞湯,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煮在湯裡,盛在碗裡,端給我吃。錢家的人若是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婦,不知該多麼驚奇。


愛情最好的樣子,就像錢鍾書與楊絳


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帖,可是一個人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蘸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可是他剛落筆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淨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

以後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鬍子,聊以過癮。

回國後暑假回上海,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畫一個大花臉,挨他母親一頓訓斥,他不敢再畫了。

他對女兒說,《圍城》裡有個醜孩子,就是她。阿圓信以為真,卻也並不計較。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裡,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鍾書告訴阿圓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圓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鍾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遊戲。後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哪裡去了。

鍾書的“痴氣”也怪別緻的。他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圓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麼對得起阿圓呢。”提倡一對父母生一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


愛情最好的樣子,就像錢鍾書與楊絳


一九九七年,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末,鍾書去世。

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

鍾書走時,一眼未合好,我附到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媒體說我內心沉穩和強大。其實,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裡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我三人就此散了。就這麼輕易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以上整理自楊絳《我們仨》及其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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