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喜歡看雲。
幼年時，土生土長在一個小山寨，那裡雖地方不大，又有所偏僻，但民風淳樸，自然蘊秀，日常山間聞早晚，別是一番幽清。
山下生炊煙，山坡植果樹，山頂建校舍，其間相互呼應，四時生景。最喜山中五月，蘋果花一開，素素皚皚，累累芬芳。有幾日，一天天地，就那麼開著，開一坡香靜，開一山白雪，開一軸畫。
每日上學，走在輕靄，晨露未晞，花影旖旎。山間羊腸，蜿蜒曲轉，步步通幽。一路拾坡而上，攀到了山頂，人坐在教室裡，衣上已染過花香，書本也是，整個童年都是。
山上好氣息，幾間校舍，初沐豔陽，門窗明媚。那樸素小房，極盡天成，不記何年何月又是何人建成，彷彿風搬過幾段木，雲落過幾塊石。
課間，孩子們走出教室，一片開闊平整地，幾叢花草蝴蝶，三兩木馬鞦韆，又蓄著陽光鳥囀。山頂白雲低，有時一伸手，就能摘一朵；有時一提筆，就能寫上字。
喜歡坐在一個地方，看山下。看一簇簇花樹，也變成雲，一朵一朵，纏綿在山腰。也看樹間鄉親形影綽約，時隱時現，他們在叢中疏花稀果，中耕勞作，和每一棵樹親密無間。其實，他們也是一種果樹，無限美好的果樹。
有些時候，會向更遠處眺望，望山外事。望不見了，就看一片雲，咋就那麼白，那麼輕呢？看著看著，自己就變成一片雲了，輕飄飄的，像時光。
七歲時，剛讀半年小學，便患過一次結核。一夜昏沉沉，高熱不退。恍惚著，經過很久的一路顛簸，醒時一睜眼，已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
因為家況不濟，因一時無奈於週轉和農時，幾日陪護後，父母只好把時間帶回到果園。臨走時，把我託付給同病房的一位老人。那老人多麼慈樸啊，望一眼就充滿了暖意。那老人是我今生遇見過的一場天高地厚的恩德。
兩層小樓，一條狹長走廊，因是專科醫院，到處都佈滿了要命的靜，靜得只剩下藥水的味道。這些，實在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孩子的童年。無奈的時候，也只好常開著窗子，伸出小手，去接一些小鳥的叫聲，去接一片雲。
好在，每天都有一段常規時段，院內安排病人到戶外做康復活動。簡單地做操，散步，聊天。廣場周圍也建有幾處亭廊曲水、花木雕砌，但我還是會獨自溜走。附近有山，就一直奔到山頂，是要呆呆地望一望遠，望一望家，望一望童年，望一望那片雲。
後來人家找人。最先找到我的是一個女孩，大我幾歲的樣子。因為遙遠，如何也記不清她的容貌了，但一直忘不了她有一頭柔柔的長髮，散瀉著，垂到肩，風一拂，飄飄的，像雲。記得她走路的樣子，悠悠的，很輕很輕，也像雲。
出院那天，她沒有送我，是不想經歷那註定沒有重逢的離別。
人生的路，總是要轉一個彎，再轉一個彎，轉來轉去，那些生命裡值得珍惜的片斷，便漸漸渺遠了，散淡了。可是，總會有一些場景，可以一直刻在記憶深處，烙在心坎上，你牢牢地把它攥在手裡，無論如何，也不捨得流逝。
讀高中的時候，喜歡過一個女生。多半是因為她的名字叫雲，以及她的一頭披肩長髮。她還喜歡穿一身潔白的衣裙，一整個夏天都是，所有的美好的青春記憶都是。看到那飄逸美好的樣子，私下曾無數次問過自己，遇見的，還是心中的那片雲嗎？
後來，那朵輕影還是慢慢地，慢慢地飄過教室的窗外，飄過芳菲操場，飄過了一去不返的青春。
多年前，老宅有一方小園。春裡，風暖草薰生光景，我的母親，她會在園中伺弄日子，用樸素身影，疊一畦陽光，長新蔬花朵，勾幾壠雨水，生溫暖情意。
秋時，天藍雲低風輕細，母會在一個很晴朗的午後，從老井打來一盆清水，洗我們的衣衫。洗乾淨了，就喚來清風，就約來豔陽，那會兒，雲很低很低，有時，母也會順手摘下一片，和我們的衣衫一起搭晾在窗前。
後來，母親也變成一片雲了。
越來越覺得，這世間諸多緣分聚聚散散，是天註定了的。
很多時候，總愛走出繁華鬧市，隻身遠足，踏野逐青，放情山水丘壑。到時光深處，總忘不了去山頂去看一看雲，看過去的一片，也看未來的一片。看那滿山蘋果花紮成的雲，看一個小女孩飄成雲，衣裾飄飄如雲，也看母親把我們乾淨的衣衫，也晾成了雲……
一朵一朵的時光，就那麼慢慢地，慢慢地飄遠了。
每每，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會非常非常努力地去看，看心中的那片雲。遠了看不到，就近處看，現實看不到，就夢裡去看。
歲月易蹉跎，世事多變換。一個人在路上遇見過那麼多事情，都曾那麼美好而珍貴，卻太多的只是情深緣淺的途經，只是一個生命的段落，來不及停留太久，轉眼，已淪為雲影天光的過往。
但不知為什麼，總感覺一些美好的景緻一直都在，並且一刻不曾淡泊。並且，那些景緻隨著冉冉流年愈遠愈美，常常會在某一刻，你想起時，彷彿就在眼前。你念及時，一抬頭，一片往事白雲邊。
201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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