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縣的幾句話,受用一輩子


——李學明《序跋集》之七

囗李學明

渠江文明的碎片|渠縣的幾句話,受用一輩子


《宕渠四子書》出版了。在成都,在渠縣分別召開出版座談會,讓我十分感動。

我從20歲離開渠縣,正好半個世紀了。

我這一生,獲得了一些獎,但“宕渠四子”是渠縣人民給我的最高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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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萬人口的大縣,建縣2300年的老縣。土地凡2013平方公里,比兩個香港還大。我是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長大的。我的一切都是渠縣給的。

渠縣生我養我,對我一生受益的東西太多。現在我只想說的是,在三匯,在青少年時聽到的幾句話,或口語,或格言警句,無論我走到哪裡,都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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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愛惜字紙,不能用字紙當手紙。”

我的母親雖不識字,但她從小就教我,要愛惜字紙,不能用字紙去當手紙。小時家裡窮,茅房裡沒有手紙,只有竹篾塊,用來擦屁股。長大以後,我也從來沒有用字紙、報紙去方便。現在回想起來,這是多麼小的一個事情,但這是對文字的敬畏。這是母親,教育我好好讀書。母親把一切希望寄託在我的身上,要我把書讀出來。

每逢鄉下祭祖的日子,她帶我到父親的墳前燒紙,要我邊磕頭邊說:“爸爸,保佑我把書讀出來。”我父親曾在三匯鎮開了一個“祥和藥號”的中藥鋪,我小時看見一堆豎著紅線條的草紙,是父親記的賬本,毛筆字寫得很好。讀書,走出農村,成了我兒時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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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農村太苦了,好好讀書,跳出農門。”

母親及親友對我這樣說,大人、老師對我這樣說。

一說到渠縣,人們總愛笑話我,說你是稀飯縣的。熊清泉告訴我,他在省委辦公廳當處長時,經歷了一件事。一位渠縣籍西北大學教授寫信給省委第一書記趙紫陽,說我們家鄉“稀飯縣”,老百姓連稀飯都喝不飽,太窮了。趙紫陽派出渠縣籍省級機關王、何兩位處長回渠縣調查,並寫出調查報告。

我三歲時喪父,雖然新中國成立了,但家中缺勞力,我從小喝稀飯,有時吃了上頓沒下頓。

讀高小,到匯東鄉完全小學(現在的三匯鎮二小),離家八、九里地,那兩年,絕大部門時間吃兩頓,中午不吃飯。

1957年,考上初中,戶口轉了,吃商品糧了。但沒過多久,遇上了“三年困難時期”,國家對我們中學生夠好的了,每月有32斤糧。這32斤往往難以保證,吃胡豆,數顆數,幾乎沒有副食品。1960年初中畢業,我17歲,體重66斤,太瘦了。

捱餓,吃野菜,夠苦的了。恰恰是這些苦,磨鍊了我的意志,上學沒有缺一天課。參加建校勞動,狂風暴雨把剛剛修建好的教室吹倒,我被埋在裡面。同學們把我從土堆裡掏出來,全身疼痛,但第二天我照常上課。我一門心思是想把書讀出來,走出農門。兒時感受的農民苦,這也是40多年後我為中國農民寫的《百村調查》一書的最初動因。

我從初級小學考高級小學,考初中,連過兩關。初中畢業免試保送入高中,從高中考上大學,過第三關。

每考一次,一個班的四、五十人,大多數被淘汰,只有少數人考上。高中入校時,五個班150人,後來放超齡生縮編只剩三個班。我們班畢業時,剩下36人,只有7人考上大學。

我是幸運兒,乖孩子,被小學、中學捧出來的。在小學,少先隊中隊委員;在中學,校團委副書記、班團支部書記。1963年3月,我還參加了渠縣第五次團代會。

我能考上大學,多虧那個時代對我們學生的厚愛。我從讀中學起,就吃助學金,每月2—4元,那時,一個月伙食費才4元,對我幾乎是免費讀書。三年困難時期,寧肯讓大人餓死,也保證我們中學生有糧食。在上學路上,路旁餓殍的樣子,至今都還記得起,時時感恩家鄉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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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下山少歇氣,歇氣不能坐,坐下就起不來了。”

這是村裡的大人告訴我的。由於家境貧困,10歲左右我就到白蠟坪山上撿柴了。從號房老家到山上,有十多里,來回二三十里山路。有時,幾個小夥伴與陳文禮一起上山,他的麻子大舅李開文住在山上,我背了一個小南瓜,他們背其它小菜。頭天上山晚上住在他家,第二天早晨背點乾柴回家。快攏家時,肚子餓得吐青口水。

上山下山,走長路,大人說:“要少歇氣,歇氣不能坐,一坐下來就起不來了。”從此,我就養成了走長路少歇氣,即使歇一下,也決不坐下來的習慣。可別小看了這個不坐的“歇氣”,這也練就了我日後做事堅持到底的韌勁。

1965年,在新建的軍校,我第一批被支部大會通過,並填寫了入黨志願書,可是由於家鄉大隊書記、公社書記寫來家庭有問題的材料,未批准入黨。我退伍到新達農機廠後,大家都很奇怪,當兵6年半還沒有入黨,不知有什麼大問題。

軍校同學都轉正定級,而我卻因家庭問題,直到離開部隊也沒有定級。別人都是按幹部轉業,我卻是按戰士退伍到地方。在工廠奮鬥了幾年,直到10年後才入黨。

1992年,49歲我就戴上冠心病帽子,然而,我的十幾本書都是在這以後寫的。“最困難的時候是最有希望的時候”,“克服困難取得勝利,往往在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這些話使我始終對自己充滿信心,從未頹廢過,再難也要咬住牙關挺過去,絕不歇息。

我們渠縣人的韌勁,還讓我聯想到一件事。鄧小平復出後到四川登峨眉山,大家勸他歇氣坐一會兒。鄧小平說:“上山下山不能坐,你坐下來就起不來了。”前些年我到江西省新建縣拖拉機廠參觀,鄧小平在這裡監督勞動4年。在鄧小平勞動的鉗工臺前,工作人員介紹說:“工人師傅看見鄧小平站久了,臉色發白,滿頭大汗,勸他坐下來。鄧說,我坐下來就站不起來了,不能幹活。”一個不“坐”,彰顯出渠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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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到用時方恨少,處處留心皆學問。”

這是我在中學時從學校的黑板報上讀到的。我喜歡閱讀黑板報經常刊登的名人名言、格言警句,並把它背下來。感到這些短句子給人知識,給人以力量。其中“處處留心”我記得很牢。1963年3月5日,毛澤東一句“向雷鋒同志學習”,全國學雷鋒。老師在報紙上劃槓槓,並剪貼張貼出來。我從那以後,就學會了“剪刀+漿糊”,搞剪貼。

從毛澤東題詞,到雷鋒日記,學雷鋒事蹟,我一一剪貼,並裝訂成冊。日後,“剪刀+漿糊”成為我的習慣。現在我書櫃裡還有分門別類剪貼的六個本子,還不時拿出來翻一翻,開卷有益。讀中學時,到一個同學家裡,那裡有一位老師,他跟我們說:“聊天也可以獲取知識”,我把這句話記住了。

或許這與“處處留心”有關吧,連聊天都可以獲取知識,我照做了。還真能從同學聊天、大人聊天中聽點新鮮的東西,有時還能在不經意間受到啟發,得到鼓舞。隨著我接觸的人和事的面擴大了,這種聊天獲取的知識就更多了,一點點積澱起來,學問就長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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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

這是我讀初中時,在三匯鎮上的文化書店,看到牆上的一個條幅,是大文豪高爾基的話。一個十幾歲的青年,“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看到高爾基的話,就好像他在身邊,對我說,你要進步麼,就必須愛惜書籍。從此,我與書籍結下了不解之緣。

一是買書。參加工作後,看到好書就想去買。在工廠時,鄰居有線裝本《康熙字典》,我花10元錢買來,60年代,10元錢不是個小數目。我一直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書房,直到60歲以後,我才有一個像樣的書房,有13個書櫃,中間一個大書桌,擺上文房四寶。令我滿意的是,我有關於鄧小平的藏書整整一個書櫃。有人說,這是他看到關於鄧小平藏書最多的。平時忙了累了,往這書房一坐,一椅一茶一書,這是我最享受的時光。早在上中學時,我看到,假日裡老師們在室外,一張椅子、一杯茶、一本書,一邊曬著太陽,一邊閱讀書報,一幅學者的圖畫,一直刻在我的腦子裡,心嚮往之。

二是讀書。自己總覺得知識不夠,總想讀書學習。主要是自學。幹什麼學什麼,在工廠12年,馬克思的《資本論》是從商品展開的,工廠生產商品,便學習政治經濟學。跟楊超當秘書,他是哲學家,跟他學哲學。到省委統戰部,統一戰線是科學社會主義的組成部分,便學科學社會主義。這樣,我完成了馬克思主義三個組成部分的學習。同時,一遇有脫產學習的機會就抓住不放。

現在回想起來,在達縣地委黨校理論班學習政治經濟學,在達縣地區企業管理班學習企業管理知識,給我的經濟學知識打下了基礎。達縣地委組織部的人告訴我,他們知道我在班上的學習情況和寫的東西,後來把我調入地區行署辦公室工作。在成都,參加中央黨校半年的學習,終身難忘,那是中國知識界、思想界的學術殿堂。凡他們的博士論文答辯,我都去參加,前後有8個,那是在零距離聆聽導師與博士的對話。

而那些導師,都是我心儀已久的于光遠、蘇星、厲以寧等一代大師。期間,我認真閱讀《鄧小平文選》文本,寫出了《鄧小平的語言風格》的論文,在中央一個刊物發表。“我要在鄧小平理論研究領域佔有一席之地”,這個決心就是在那時下定的。這使我確立了自己做學問的主要學術方向。經過十幾年的努力,我的鄧小平理論研究的著作獲得國家圖書獎。

三是教書。20幾歲在軍校教書,30幾歲在工廠七·二一工人大學教書,50幾歲在四川省社會主義學院教書。教什麼,學什麼;學什麼,教什麼;慢慢當上教授。

四是著書。從48歲開始,到70歲,寫了18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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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動筆墨不讀書”、“好記憶不如爛筆頭”。

這是我在中學時從一本書上看到的。毛澤東一生戎馬生涯,但每讀必動筆墨。從那以後,我學習毛澤東的辦法,每讀書讀報,必用筆勾勾畫畫,或摘記一些句子,或寫心得,以至這個習慣變成每天寫日記。特別是1981—1985年跟楊超當秘書期間,不到四年時間,記了十四本。當秘書很忙,我對自己很嚴苛,不記下當天的事,不睡覺,個別時間太忙了,第二天也要補記。

我後來先後出了楊超以及張愛萍、魏傳統三本書,全靠十四本筆記。我的工作筆記有200多本。翻開當年日記本,其情其景恍然如昨,寫起來就容易些,編是編不出來的。這個習慣一直堅持到今天,至今我還寫日記。我的身上經常有紙筆。人們笑我說:“你看,我們說的話,他又記上了。”這個習慣對我做學問也大有益處,沒有資料,怎麼做學問?

“哪裡有天才?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的。”

我的中學語文老師在朗誦魯迅這句話時,抑揚頓挫,聲情並茂。魯迅珍惜時間,在課桌左上方刻了一個“早”字。1998年我去浙江紹興時,專門去了三味書屋,看了他那張課桌上的“早”字。語文老師舉一反三,說魯迅還有一句話:“無端的耗費別人的時間,無異於謀財害命”。魯迅珍惜時間給了我一個榜樣。

我一生都沒有專門從事學術研究,行政工作的任務很重,之所以能在理論研究上有點作為,也全靠惜時。我是儘量去抓那些半小時、一小時的空閒時間,以分取時,以時取日,以日取月,做學問的時間就是這樣積累起來的。我還找到一個竅門,開會是寫作的好機會。

我看到兩個人開會時寫文章。一個是80年代,在北京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年會上,我看到于光遠(中國社科院副院長)坐在主席臺上,不停的記。他的秘書告訴我,這個會一結束,于光遠的文章就出來了。另一個是劉詩白,我問他,開會時是不是寫文章,他還拿給我看。一個西南財經大學校長、中國著名經濟學家,不抓緊時間,哪能出十幾本書?我的工作有相當一部分時間是開會,特別是參加一些大會,使我贏得了寶貴的思考和寫作的時間。

隨著年紀大了,對青少年時渠縣教給我的這些話,記憶越來越深刻。是這些話,圓了我的夢,改變了我的人生。

我是從渠江出發的。高考的頭一天下午,我們一群熱血青年學子,從渠江的源頭三匯鎮出發,以步代車,順江而下,邊走邊問邊答語文、政治題,走在鄉間的田野上。步行90裡,夜宿渠縣中學,第二天上午就參加高考。從三匯鎮到渠縣城,這或許是我人生路程的新起點。我帶著渠縣元素,走南闖北,5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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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兮。《宕渠四子書》讓我回家鄉了。以文會鄉友,可以共同分享我們的渠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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