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中的洛麗塔——真實世界遠比小說殘酷

《洛麗塔》,作為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流傳最廣、爭議最多的作品,集中體現了這位出色作家的個人藝術風格,因此廣受讀者與研究者青睞次,並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如1962年庫布里克導演版、1997年阿德里安·萊恩導演版。原著主要講述了一位對初戀情人戀戀不捨的男子,成年後依舊鐘情於年幼的少女,在認識了十二歲的少女洛麗塔後為之傾倒,以繼父的身份和她共處。《洛麗塔》自1955年出版以來,讀者反應譭譽參半,評價的兩極分化極為嚴重。許多人直陳小說的"慾望敘事"與"亂倫主題"令人生厭;另一些持讚賞態度的讀者,或認為從“勸善懲惡”的道德角度出發會有助於對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提醒讀者警惕亨伯特那種包裹在巧言令色之中的魔鬼誘惑,或表示敬畏"納博科夫出神入化的語言才能,準確、細緻的細節描繪,複雜熱烈的情感流動"。在眾多解讀中,還有一些以愛慾的正當性和超道德的人性認定這一亂倫故事飽含"感人至深如泣如訴的人生磨難"的。然而,當人們用糖衣包裹著的華麗謊言為罪犯開脫,對受害者脆弱的身體和無助的靈魂視而不見時,赤裸裸的性侵犯罪被“洛麗塔神話”的話語編織和美化,真相的兇險可怖卻深深藏匿。(推薦閱讀:《愛潑斯坦死了,性侵現象仍被美麗的“洛麗塔神話”所包裝》)有一種猜測認為,瑟麗事件是《洛麗塔》的靈感來源之一,事情發生在1947 年的美國:一位名叫瑟麗的女孩被誘拐綁架,失蹤 18 個月仍杳無音信。在所有人放棄尋找希望的時候,她在鄰居的幫助下逃出魔爪,講述了兩年間發生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本文作者袋鼠花根據這一真實案例敘述了這一事件,今日,文藝批評特推送其作品片段,供讀者思考。


本文節選自袋鼠花的作品《美國真實罪案》,轉載自“豆瓣閱讀”平臺,特此感謝!


現實中的洛麗塔


真實世界遠比小說殘酷


1947 年 4 月,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小女孩瑟麗走進熟悉的街角便利店。


她努力表現得和平常一樣,眼睛卻不自覺地偷瞄著坐在櫃檯後面的老闆。正如其他女孩子說的那樣,老闆專心致志地看著報紙,絲毫沒有留意她的舉動。


這給了瑟麗一點勇氣。她默默走到一排貨架後面,深吸一口氣,飛快地抓起一本標價五美分的粉紅色筆記本,塞進書包,目不斜視地朝門口疾步走去。


快點,快點,眼看鑲嵌著大玻璃的紅色木門近在咫尺,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拉門把。


就在這時,她感到胳膊被人從後面牢牢擒住。


她的呼吸一瞬間停止了,驚恐地回頭看去,只見一個瘦瘦高高、臉像老鷹一樣尖的男人自上而下地冷盯著她。男人戴著一頂黑色寬簷淺頂軟呢帽,鉛灰色的頭髮從帽子邊緣蓬亂地冒出來,一雙灰藍色的眼睛閃爍著異於常人的光芒。讓瑟麗更驚恐的是,男人的右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幾乎割斷鼻樑,而敞開的襯衣領口下方露出另一道傷疤,從左下巴一直延伸到右脖子根。


「我是 FBI 警探。」男人用身體擋住櫃檯老闆的視線,壓低嗓門說,「我現在要逮捕你。」


瑟麗的臉漲得通紅,身體劇烈顫抖起來。


男人扯著她的胳膊,將她拉出店鋪。街上空蕩蕩的,瑟麗一邊小聲哭泣,一邊任由男人拽著向前走。


「你將在那裡接受審判。」走了一會兒,男人抬起手,指著不遠處的市政廳說,「根據我的經驗,所有偷東西的壞小孩都會被送去少管所改造一年。」


少管所?瑟麗不清楚那是什麼,但肯定不是個好地方。她兩腿一軟,蹲坐在地,哇哇大哭起來。


男人也蹲下來,近距離瞅著瑟麗,嘴角慢慢露出一絲笑意。


「幸虧你遇到的是我。」他一改之前嚴厲的模樣,用親切的口氣說,「其他 FBI 警探一定會把你交給少管所,但我不會,因為我覺得你不是那種無可救藥的壞孩子。」


瑟麗抬起臉,抱著一線希望,大氣也不敢喘地看著男人。


「只要你保證隨時向我彙報你的改正情況,我就可以放你回家。」男人緊盯著瑟麗的眼睛說。


瑟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毫不猶豫地拼命點著頭說:「我會的,我保證!」


「這是我的電話,等周圍沒有人的時候打給我。」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便籤紙,寫下一串號碼,遞到瑟麗手中,瑟麗把紙條折了兩道,塞進上衣口袋。


「你走吧。」


「我能回家了?」


「是的,但別忘記向我彙報。」男人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笑眯眯地說。


謝天謝地,不用從監獄給媽媽打電話,也不會被同學們唾棄了。瑟麗擦乾眼淚,對男人鞠了一躬,以最快的速度向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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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ita》, Vladimir Nabokov著

Berkley Publishing Group出版,1983年


瑟麗跟著母親住在新澤西州坎特市的一片底層中產區。瑟麗的父親是個酒鬼,在她六歲那年吞槍自殺。對於父親,瑟麗只有一點點模糊的不愉快的記憶。


母親艾拉不曾接受過任何教育,只能從事薪水微薄的底層工作。為了養活自己和女兒,同時償還丈夫生前的欠款,她白天在洗衣房打工,下班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到另一家餐廳當服務員,每天疲於奔命,幾乎無暇照顧女兒。


瑟麗從小就習慣了自力更生。放學後,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中,先做好所有作業,然後打掃衛生、料理家務、為自己和母親做晚飯,通常是雜豆湯或三明治。


和很多早熟的孩子一樣,瑟麗學習非常刻苦,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每學期都能獲得一等獎學金,從而為家裡省下一大筆支出。她也是學校紅十字協會的長期成員,連續三年在當地醫院從事義工。因為表現出色,她剛剛被老師選定為五年級分會的小會長。


但是,不幸的家庭和無法言說的孤獨感讓瑟麗的性格內向而怯弱。在內心深處,她是多麼羨慕其他同學,能夠在父母的呵護下,無憂無慮地玩耍嬉戲。越是羨慕別人,她就越自卑,越無法敞開心扉,和其他孩子交朋友。


在被任命為紅十字協會小會長後,瑟麗找到一些自信,鼓足勇氣,向她一直渴望加入的校園女童軍提出申請。如果能成為女童軍的一員,就有機會和大家一起做手工、學音樂、烤餅乾,還有她做夢都想參加的篝火野營。


提交申請兩天後,在女童軍中擔任領導工作的三個六年級女生將瑟麗找了過去。她們告訴瑟麗,她已經通過第一輪篩選,接下來只要完成她們交代的任務,就可以順利入會。


瑟麗喜出望外。


這個任務是「到便利店偷一樣東西」。


「這是為了測試你的勇氣、膽量和智慧。」比瑟麗大一歲的女孩子們煞有其事地說。


美國女童軍名義上是培養女孩子們的優良品質,讓她們能夠成為「好女孩、好女人、好妻子、好母親」。但這個組織給予學生很多自治權,獨立性很強,缺少權威監督,所以內部常常會出現一些混亂或霸凌行為。


以「偷東西」來取得入會資格,說明該組織已經存在非常嚴重的問題。


年幼的瑟麗當然對此一無所知。她只是感到有些苦惱,因為她從來沒有偷過東西,而且她知道偷東西不對。但是,想要加入女童軍的渴望壓倒了一切,她只猶豫了一下,就點點頭說:「沒問題,我一定能做到。」


氣喘吁吁跑回家的瑟麗將女童軍的事拋之腦後,她只顧著慶幸自己不用被關進少管所,依然可以自由地上學和回家。


緩過氣以後,她把手伸進口袋去摸那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頓時大驚失色,口袋裡空空如也。


一定是剛才跑回家的路上掉了,她急忙回頭去找,但哪裡都找不到,紙條不見了。


糟糕,糟糕,這下警官一定會來逮捕她的。瑟麗的心裡再度充滿恐懼,一連數日坐臥不寧。她想把這件事告訴媽媽,但艾拉每天早出晚歸,瑟麗壓根找不到時間和她一起坐下來,好好說會兒話。更何況,她也不想讓媽媽為了自己的事而擔心。於是她把這個秘密埋在心裡,暗暗地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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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ita》,阿德里安·萊恩導演,1997年


一週過去了。又一週過去了。


男人始終沒有再出現。


瑟麗心懷僥倖地想,也許那個警官把自己忘記了,畢竟他們的工作是很忙的,有很多罪犯等著他們去抓呢。


兩個月後,瑟麗徹底忘了這件事。


隨著夏季豔陽一起到來的是暑假。沒能加入女童軍的瑟麗依然在紅十字協會做義工,她每天上午 9 點 15 分從家出發,沿著人跡寥寥的街道步行十分鐘,來到東北區公立醫院。工作兩小時後,醫院食堂會提供一頓免費午餐,之後再工作兩小時,下午兩點半沿原路返家。


6 月 5 日這天,她和往常一樣,帶著工作結束後的疲勞和喜悅,一個人走在安靜的街道上。只要再轉過一個彎就能到家了,她琢磨著,先洗一個澡,然後繼續看那本從學校圖書館借來的《愛麗絲夢遊仙境》。


這時,她感到一片陰影籠罩在上方,就像突然飄來的一大片烏雲。她抬頭一看,頓時臉色煞白、全身僵硬。


那個曾在便利店裡抓捕過她的男人正一臉陰沉地站在前方。


「為什麼沒有向我彙報?」男人兇狠地瞪著她,低聲叱責道。


「我、我不知道怎麼找到你。」瑟麗幾乎快要哭出來。


「我明明把電話號碼給你了。」


「我弄丟了……」


男人皺緊眉頭,重重嘆了口氣:「我給了你一次機會,但你太讓我失望了,現在我只能把你送進少管所。」


瑟麗猶如五雷轟頂,一下子哭出聲來:「我不要去少管所,我不要去。」


「你必須去,這是政府的規定,任何人都不能違抗。」男人前所未有的強硬口氣說,接著又話鋒一轉,「鑑於你的罪行不算太重,我會送你去大西洋城,那裡的少管所是條件最好、時間最短的,你只要在那裡學習一個星期就夠了。」


瑟麗所在的坎特市距離大西洋城約有一個半小時車程,她對這座城市並不陌生。但一想到要去的地方是少管所,她又使勁搖起頭來:「我不去,我不去。」


男人把臉一沉,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不願意去大西洋城,那我就送你去阿拉斯加,去那裡的人至少得待一年。」


瑟麗聽說過阿拉斯加,知道那是一個遙遠而寒冷的地方,恐懼一瞬間吞沒了她。


「我願意去大西洋城!」她不顧一切地喊道。


「很好。」男人滿意地點點頭,「就這麼決定了。」


這時候,瑟麗想到了媽媽。她該怎麼跟媽媽說這件事呢?媽媽一定會嚇一大跳的,也許會大發脾氣,也許會非常傷心。她一定不敢相信,一直以來讓她驕傲的女兒竟然會因為盜竊罪被送進監獄,她一定會崩潰的。


男人彷彿看穿了瑟麗的心事,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笑眯眯地說:「這件事,我覺得不需要讓你媽媽知道,你覺得呢?」


瑟麗抬起臉,驚喜地看著男人。


「我會打電話給你媽媽,告訴她我是你同學的家長,我想帶你和我們一家人去大西洋城度假一星期。」男人流利地說,似乎早就打好了草稿,「只要你和我保守這個秘密,你媽媽就不會知道,其他任何人都不會知道,你說好不好?」


瑟麗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嗎?她只能羞愧地低聲答應道:「好。」


男人志得意滿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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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潑斯坦事件,俄羅斯衛星通訊社報道截圖


這天晚上,艾拉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發現女兒還沒有睡,兩隻腳垂在床沿上發呆。


「時間不早了,快睡吧。」艾拉走到臥室門口說了句。


瑟麗沒應聲,當艾拉轉身往洗手間走的時候,她忽地跳下床,兩隻手搓著衣角,怯生生地說:「媽媽,有件事我想和你說。」


「什麼事?」


「我的好朋友克萊爾邀請我和她們一家人去大西洋城度假。」瑟麗按照男人所教的話說。她不習慣撒謊,聲音微微顫抖。


「克萊爾?」艾拉對這個名字很陌生,記憶中似乎從未聽女兒提過。


「我們是在圖書館認識的,放學後經常一起玩。」


艾拉皺起眉頭:「她的父母也同意嗎?」


「是的。」


「要去多久?」


「一個星期,他們家在海灘上有個度假屋,我們可以一起游泳、曬太陽。」瑟麗生怕媽媽不答應,又央求了一句,「讓我去吧,媽媽,同學們暑假都出去玩了。」


艾拉感到一絲愧疚,走回房間摸了摸女兒的頭:「好,讓我想一下。」


第二天是休息日,艾拉和瑟麗剛剛吃完早飯,家裡的電話響了。


艾拉接起電話:「喂?」


聽筒那頭傳來一個友好的男人聲音:「你好,請問是瑟麗的媽媽艾拉嗎?」


那人說話十分禮貌,艾拉也不由清了清嗓子:「我是,請問你是哪位?」


「我是克萊爾的父親弗蘭克。」


一瞬間,艾拉有點疑惑,隨即想起昨晚女兒提到的那個好朋友:「哦,你好。」


「我們家下週會去大西洋城度假一星期,瑟麗是克萊爾的好朋友,所以想邀請她和我們一起去,你覺得怎麼樣?」


「這個,太麻煩你們了吧。」艾拉本能地拒絕。


「一點都不麻煩,瑟麗是個好孩子,成績好,心地又善良,我們一家都很喜歡她。我們知道你工作很忙,瑟麗和我們出去玩幾天,你也可以稍微放鬆一下。」男人體貼地說。


最後一句話說到了艾拉的心坎裡。比起同齡人,瑟麗非常乖巧聽話,很少給她添麻煩。但畢竟是個孩子,多多少少還是有需要操心的地方。自從五年前丈夫去世後,艾拉不曾放過一天假、歇過一口氣,一個星期的獨處時間對她來說不啻於一份奢侈的禮物。


艾拉動搖了:「你們去哪裡度假呢?」


男人爽快地回答:「我們在市區東南邊的沙羅海濱度假村有一個五臥三衛的小別墅,每年夏天都會去住幾天,旁邊就是沙灘、購物街和遊樂場,一切都很方便。」


艾拉聽說過沙羅度假村,是個很熱門的旅遊景點,在那裡有棟寬敞的度假屋,想必對方家裡很有資產。


「我沒有錢供瑟麗去那裡。」她難為情地說。


「哦,瑟麗是我們的客人,我們會負擔一切開銷的,你不用擔心。」男人的聲音聽起來既真誠而熱情。


艾拉低頭看看站在一旁的瑟麗,問:「你想去嗎?」


「嗯。」瑟麗點點頭,低聲應道。


艾拉的最後一絲顧慮也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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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者林奕含,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2018年


一個星期後,艾拉將瑟麗送到約定的長途車站,目送女兒登上快速客車。透過深褐色的車窗,艾拉看見女兒坐在一箇中年男人的身旁。那應該就是弗蘭克先生吧?艾拉想。奇怪的是,在電話裡親切熱情的弗蘭克並沒有走下車來和她打招呼,只是隔著深色玻璃窗,向她簡單地揮了揮手。


她也沒有看到弗蘭克的妻子和女兒。


也許她們坐在另一側的座位上,她想。


她又看了看女兒,只見瑟麗安靜地坐著,臉上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感覺有些沉悶。


這是她第一次去外地玩,又是和別人家一起,也許有些緊張吧。艾拉再次說服自己,把內心一絲隱隱的不安壓了下去。


這天傍晚,瑟麗從大西洋城打來電話。


「我們去海鮮餐廳吃了自助餐,還去海邊遊了泳,好玩極了!」電話裡的瑟麗聽起來很興奮。


艾拉懸了一天的心終於放下來,笑著說:「好好玩,別給人家添麻煩。」


此後每一天,瑟麗都會打電話回家。第五天,艾拉收到瑟麗寄給她的明信片,上面寫著「媽媽,我真希望你也能享受這片陽光大海」,旁邊蓋著大西洋城的郵戳。


很快到了第七天,這是瑟麗應該回家的日子。


但瑟麗在一大清早給艾拉打來電話,說她還想在大西洋城再玩一星期。


艾拉在心裡飛快地算了一筆賬,瑟麗不在家的這一週總共節省了十美元生活開銷,兩週不在家的話就能節省 20 美元,相當於她月收入的十分之一。


「好,你再玩幾天吧。」艾拉說。


瑟麗依然每天打電話回家,告訴艾拉自己和弗蘭克一家吃了什麼、玩了什麼,口氣聽起來很愉快。


這樣過了一週。


到了週末,瑟麗再一次請求艾拉讓自己在大西洋城再玩一週。


「這可不行啦,」艾拉忐忑起來,「時間太久了。」


弗蘭克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你好。」


艾拉猝不及防:「哦,你好。」


「是這樣的,下週五這裡會有一場盛大的夏季慶典,請了不少明星參加,我們覺得錯過就太可惜了。」弗蘭克彬彬有禮地解釋道。


「這樣啊……」


「下週六慶典一結束,我們馬上回坎特。」弗蘭克信誓旦旦地說。


「那……好吧。」艾拉不情願地點頭答應。


但是到了週六,瑟麗既沒有回家,也沒有打來電話。


艾拉有些著急。


弗蘭克只留下一個別墅地址,並沒有聯繫電話,他說為了避免打擾,度假別墅裡沒有安裝電話,所以瑟麗一直使用的是公用付費電話。艾拉只能給弗蘭克留下的地址寄去一封信,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


兩天後,信被原封退了回來。


如果艾拉的警惕性足夠高的話,這時候會選擇立即報警。但她只是一個沒有受過任何教育的底層老百姓,每天掙扎在生存線上,對身心俱疲的她來說,任何一樁小小的意外都有可能成為壓垮整個生活的稻草。在瑟麗失聯後,她的第一反應是拒絕承認任何可能的惡劣後果,她本能地選擇蒙上雙眼,假裝一切仍然正常,假裝事情會自動向著她希望的方向好轉。


也許弗蘭克一家帶著瑟麗去城裡玩了,也許瑟麗明天就會突然出現在家門口,她努力說服自己。


彷彿祈禱起了作用,兩天後,她再次收到瑟麗的來信。


「媽媽,我們已經離開了大西洋城,現在到了巴爾的摩。這是一座很漂亮的城市,我們打算在這裡玩幾天。」


信很簡短,結尾處,瑟麗寫道:「我不想再繼續寫信了,等我回家後再見。」


這句話像一聲尖銳的警鈴,把艾拉從自我麻痺中驚醒。


不,瑟麗不可能跟著那家人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她不可能一直不回家……天吶,那個男人綁架了我的女兒!


艾拉終於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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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硬糖》,大衛·斯雷德導演,2005年


不出一小時,警方便聯繫到大西洋城海灘度假屋的真正主人。面對氣勢洶洶找上門來的警察,房東有些發懵。他說,自己前一陣確實把房子租給了一對父女,父親名叫魯濱遜,女兒名叫奧黛麗,但他們已經在一週前匆匆離開,不知去往何處。


警察向房東出示了瑟麗的照片,房東肯定地回答「就是這個女孩」。


接著,房東又提供了另一條線索,魯濱遜曾託他幫忙在附近加油站找到一份按周結算的清潔工作,以此支付房屋租金。


警察立刻兵分兩路。一隊前往加油站,結果得知魯濱遜在一週前不告而別,連最後一份工資都沒有領。


另一隊對出租屋進行了搜查。幸運的是,房東尚未整理出租屋,房內陳設和他們離開時一模一樣。


桌子上有一頂黑色寬簷男帽,房東和加油站工人都認出是魯濱遜的。六七件女孩子的衣服雜亂地掛在衣櫃中,經艾拉辨認,全部屬於瑟麗。儲物櫃裡還有兩隻行李箱,一隻箱子裡是男式衣物和生活用品,另一隻箱子裡有五六張尚未寄出的明信片,其中兩張已經寫好了簡單的問候語,是瑟麗的字跡。


看起來,犯人離開得非常匆忙,連稍微收拾一下行李的時間都沒有。


此外,警察們還發現了一張艾拉從未見過的彩色照片。


照片中,瑟麗坐在一個鞦韆架上,腳尖微微碰著地面,視線直直地看向鏡頭。她穿著一條嶄新的奶白色短袖連衣裙,領口和袖口繡滿半透明的蕾絲花邊。腳上穿著一雙長及膝蓋的白襪和一雙黑色硬底皮鞋。蜂蜜色的微卷長髮盤在腦後,劉海也全部往後梳,毫無遮掩地露出脖子、額頭和分佈著雀斑的橢圓形臉蛋。


瑟麗的嘴角上揚著,似乎在努力擠出歡快的笑容。但她的眼睛裡毫無笑意,下垂的眉毛和眼角流露出一股深深的懼意。任何一個感覺敏銳的人都可以看出,這個無助的孩子正在竭力取悅手持相機的人。她希望自己的表現能夠讓對方滿意,但恐懼讓她時刻處於緊張不安的狀態中,她的精神因此瀕於分裂。


根據房東等人的描述,警方很快發現綁架者的真實姓名為勒薩里,是一個身負兩項強姦幼女重罪的假釋犯。


事情陷入了最糟糕的境地。


警方連夜發佈通緝令,並將瑟麗和勒薩里的照片發往各大媒體,希望有目擊者提供線索。


一晃就是半年,警方接到雪片般的舉報信,摞在辦公桌上有半人高,但沒有任何有效信息。與此同時,位於賓州費城市中心的萬豪酒店僱用了一名新的大堂服務員。這是一家五星級豪華酒店,內部裝潢得金碧輝煌,周圍環繞著一圈名聞遐邇的旅遊景點,包括市政廳、藝術博物館和獨立紀念館。


這個名叫「魯濱遜」的服務員專門負責在大堂幫客人搬運行李,他的外形雖然不佳,但在面試中表現得鎮靜自若、彬彬有禮,當場獲得錄用。


對警察來說,可能做夢也想不到一個逃犯竟敢在這種人流密集、安保嚴密的地方出沒。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裡也許最適合藏匿。那些行色匆匆、非富即貴的賓客們從來不會用正眼看一下服務員,而每日忙著伺候貴賓的員工們也無暇去關注身邊一個無足輕重的行李搬運工。


當然,酒店裡沒人知道,魯濱遜還有一個剛滿 12 歲的女兒奧黛麗。


他們住在距離酒店五個街區遠的一棟老式磚造公寓裡,這裡的租客大多是年輕的單身上班族,奉行個人自由主義,對左鄰右舍的事沒有興趣。


即便如此,讓一個學齡少女長期待在家裡無所事事,時間一長,必然會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於是魯濱遜大膽地為奧黛麗報名上學。


他選擇的是隻需步行五分鐘便可到達的一家天主教會中學,意圖很明顯,天主教向來以嚴厲和刻板聞名,且有著漫長而隱蔽的性侵兒童醜聞史。在這裡,沒人會注意到一個孩子的異常表現,也沒人會關心孩子的內心世界。


去學校報到第一天,魯濱遜待在奧黛麗的身邊寸步不離。他和學校裡的每一個神父、修女交談,當著奧黛麗的面讓他們向他隨時彙報女兒的任何不當言行。


這裡的所有人都是我的同盟,他們不會相信你說的任何話,魯濱遜用行動向奧黛麗清楚地表明這一點。


天主教會學校的日程極為嚴苛。每天早晨七點,學生們便要在大廳集合,在神父的帶領下,用拉丁文和英語進行一個小時的集體祈禱。修女不停地來回巡視,只要逮到心不在焉或打瞌睡的學生,便會進行體罰。集體祈禱之後是單獨祈禱,學生們需要跪在硬木板上,反省自己犯下的錯誤,為獲得「永恆的靈魂」而懺悔。


接下來是緊張的課程。奧黛麗整日埋頭苦學,一旦成績不理想,老師便會找她談話,問她各種問題。如果她沒有答好,或引起老師的懷疑,他們就會通知魯濱遜,把他叫到學校裡來問話。


文藝批評·特別推送 | 現實中的洛麗塔——真實世界遠比小說殘酷

《聚焦》,湯姆·麥卡錫導演,2015年


一旦發生這樣的事,晚上等待她的便是捱餓、鞭打,還有最恐怖的性虐。


每一天,她都在戰戰兢兢中度過,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活著回到故鄉,活著見到媽媽。


日子一天天過去,媒體的報道逐漸減少,人們的關注力也轉移他處。對於一籌莫展的警方來說,那兩人彷彿徹底消失在茫茫大地上。


瑟麗失蹤 18 個月後,艾拉漸漸感到哀莫大於心死。警方為尋找瑟麗而成立的專案組已經解散,負責此案的警官也被調去偵查新的案件。


雖然相識的人依然會對艾拉說一些鼓勵的話,但從他們的口氣和神態中可以一眼看出,他們大都認定瑟麗已經死了。


1949 年 9 月末,一陣陣秋風吹散了坎特市的暑熱,但位於南部沙漠中的達拉斯城依然熱浪炙人。達拉斯和坎特相隔 2500 公里,相當於呼和浩特到廣州的距離。


在距離市中心僅一百米的商貿西街有一座安靜怡人的板房公園。板房是一種形似集裝箱的簡易房屋,使用鋁合金等輕型廉價材料建成,房子的一頭裝有鐵鉤,底下安有輪子,需要時可以掛在汽車後面運走,所以全稱叫做「可移動板房」,價格只有正常房屋的十分之一。住在這種板房裡的都是收入微薄的下層人士或者搬家頻繁的打工仔。


位於商貿西街的這座板房公園呈馬蹄型,二十多座長條形小屋分佈在彎彎曲曲的小路兩側。其中一座刷成藍黃相間條紋的板房裡住著德爾一家。德爾在農場當僱工,他的妻子名叫羅斯,是個家庭主婦,負責照看三個兒子,最大的九歲,最小的才三歲。


羅斯首先注意到新搬來的這對父女。據父親魯濱遜說,他的妻子很早以前就過世了,只有女兒奧黛麗和他相依為命。魯濱遜在市中心的一家加油站工作,奧黛麗則在附近的一所天主教學校上學。


他們和周圍鄰居的交往很少,大都是點頭之交。魯濱遜工作勤懇,每天早出晚歸,但週末總會帶著女兒出去逛街、購物、游泳或者下館子。奧黛麗性格內向,沉默寡言,這一點大家都能理解,畢竟缺少母愛的孩子多多少少會有些心理陰影。


大多數時間,奧黛麗和她的寵物狗一起在後院獨自玩耍。很明顯,奧黛麗對這條白色梗犬鍾愛異常,除了上學,她和小狗幾乎寸步不離。


因為媽媽去世早,奧黛麗承擔起了大部分家務,魯濱遜偶爾會把女兒烤的餅乾拿出來與鄰居們分享,大家都讚不絕口。


誰也不曾懷疑這對父女的關係,除了羅斯。


羅斯住在魯濱遜家隔壁,兩家的後院緊挨著,她天天帶著三個兒子在院裡玩耍,慢慢與奧黛麗熟絡起來。


羅斯有個不幸的童年。五歲那年,她父母因為酒後開車而雙雙死於車禍,之後她便輾轉於不同的親戚家,最長的住一年,最短的只能住一個月。小小年紀的她遍嘗人情冷暖,被迫學會如何察言觀色,在虛偽嚴酷的人際夾縫中艱難求生。


悲慘遭遇讓羅斯對人性有種天然的不信任,尤其當發現奧黛麗與年幼時的自己十分相似後,她愈加對這對父女產生懷疑。


「奧黛麗的身上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傷痕,不是摔傷就是燙傷,這很不正常。」羅斯對丈夫說,「而且她的笑容都是假裝的,我太熟悉那種笑法了,只有嘴巴在笑,但眼睛裡一點笑意也沒有。」


丈夫卻一點都不感興趣:「你別瞎操心別人家的事,還嫌我們家的事不夠多嗎?」


丈夫的冷漠沒有讓羅斯放棄。她繼續尋找機會和奧黛麗接觸,一點一點拉近她們的距離,有時幫奧黛麗給小狗洗澡,有時教奧黛麗做菜,有時和她發發家務事的牢騷。


時間一長,奧黛麗對羅斯對態度越來越親近,隔三差五會瞞著魯濱遜到羅斯家看電視,甚至幫忙照看三個兒子。


但每當羅斯問起魯濱遜的事,她卻像立刻換了一個人,那種偽裝出來的笑容又會出現在稚嫩的臉上,讓她看起來不像是個孩子,反而像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


「爸爸對我很好,我們很好。」她總是堅持著這個惟一而空洞的答案。


「那他為什麼不允許你交朋友?」


「外面壞人很多,他害怕我上當受騙。」


再追問下去,奧黛麗就會跑回家,讓羅斯幾天看不見她。


在板房公園住了半年後,一天深夜,奧黛麗突發急性闌尾炎,被迫去醫院動手術,之後休學在家休養了一個月。這段時間,羅斯每天都會趁魯濱遜出門上班後,悄悄上門照顧奧黛麗。


她敏銳地察覺到,奧黛麗和過去有點不一樣。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似乎常常沉浸在悲傷的沉思中,而她看向羅斯的目光裡總有一種欲言又止的顧慮。


羅斯決定冒險。


這天下午,她熬了一鍋奶油雞湯端給奧黛麗。當她坐在床頭,看著奧黛麗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著雞湯時,趁機說道:「我們倆來做個秘密約定好不好?」


「什麼約定?」奧黛麗抬起臉,怔怔地看著她。


羅斯清清嗓子,儘量溫柔地說:「你媽媽死得早,你就把我當成媽媽吧。」


奧黛麗一愣,旋即深深地低下頭。羅斯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注意到她端著碗的手不住顫抖。過了一會兒,淚水從奧黛麗的眼眶裡湧出來,大顆大顆地滴落在湯碗裡。


羅斯嚇了一大跳,急忙問:「好孩子,你怎麼啦?」


奧黛麗只是使勁哭著,不肯說話。


「如果你把我當成媽媽,就把心裡話告訴我,我一定會幫你的。」


這句話似乎打消了奧黛麗的最後一絲猶豫,她泣不成聲地說:「我媽媽沒有死。」


羅斯皺緊眉頭:「你爸媽離婚了?」


奧黛麗搖搖頭。


「你媽媽在哪裡?」


「坎特。」


「你爸爸偷偷把你帶出來的?」


「不。」奧黛麗抬起一隻手,在佈滿淚水的臉上抹了一把,小聲說,「他不是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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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媛》,李濬益導演,2013年


漫長的兩年裡,瑟麗不是沒有嘗試過逃跑,也不是沒有嘗試過求救。


當勒薩里在大西洋城的度假屋裡第一次命令她脫掉衣服時,她徹底嚇懵了。勒薩里說,這是政府授權他這麼做的,作為對她偷竊行為的懲罰。


那時候,勒薩里還算剋制,兩個星期內只侵犯了她一次,於是她把對方的話信以為真。


但是,當海灘上的巡邏員向勒薩里問了一次話後,他便帶著瑟麗匆匆離開大西洋城,甚至沒有回度假屋收拾行李。


「我剛剛收到通知,大西洋城的少管所已經滿員,政府要求我立刻將你送到巴爾的摩去。」他簡短地說。


「為什麼是巴爾的摩?」瑟麗膽怯地問。


「你是犯人,犯人不允許提問。」勒薩里斷然喝道。


到了巴爾的摩後,勒薩里徹底露出真面目。他對外宣稱自己是瑟麗的父親,但關上門後,對瑟麗的性侵成了常態。


這時候,瑟麗才開始對勒薩里的真實身份產生懷疑。她嘗試著要求將實情告訴媽媽,換來的是一頓毒打。


她也曾經偷偷將自己的遭遇告訴房東,哀求房東幫她通知媽媽,誰知一轉臉,房東便把這件事當成笑話告訴了勒薩里。這次的懲罰更加嚴酷,她一連三天沒吃沒喝,胃部絞痛,嘴唇乾裂,牙齒被鮮血染成通紅。就在她奄奄一息之際,勒薩里仍在繼續侵犯她,導致她數次在極度的痛苦中昏厥。


從這以後,瑟麗再也不敢對任何人說出真相。


勒薩里對瑟麗的控制不僅僅是肉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每次折磨完瑟麗後,他又立刻換上一副親切慈愛的面孔,反覆在瑟麗耳邊灌輸著他對她的「愛」。


「你媽媽不要你了,她已經把你賣給了我。除了我,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在乎你、愛你、相信你。」


漸漸地,瑟麗進入一種情感麻木狀態。所有的悲傷都是截斷的,所有的歡樂都是偽裝的。為了不讓自己崩潰,她抹去真實記憶,代之以勒薩里命令她牢記於心的新身份。


她如同行屍走肉般活著,生命裡只有一條不可違抗的真理:勒薩里。


她雖然活著,卻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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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麗塔》,斯坦利·庫布里克導演,1962年


直到羅斯不厭其煩地一次次靠近她,一點點地贏得她的信任,才最終拆毀了這道用恐懼、孤獨、謊言和痛苦鑄成的鐵壁。


那天傍晚,當勒薩里回到板房公園時,立刻被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團團圍住。他沒有抵抗,束手就擒。


瑟麗終於在兩年後重返故土,艾拉抱著女兒失聲痛哭。


如果在電影中,這裡應該最理想的感人結尾。但現實沒有這麼仁慈,瑟麗的噩夢遠遠沒有結束。她的故事很快傳遍大街小巷,不知從何時起,她在校園裡有了一個外號:「小蕩婦」。


孩子的殘酷有時更甚於成年人,因為他們的無知和赤裸。


瑟麗被迫輟學,蝸居在家。為了逃離熟悉的目光,她開始頻頻前往離家 20 公里遠的無人沙灘。她通常一大早就出門,在路邊搭一輛便車,到達海灘後便在那裡獨自待上一整天,呆呆地看著無邊無際的太平洋。


15 歲生日那天,瑟麗再次搭車前往海邊。在距離沙灘只有兩公里處,這輛車與前方的一輛小貨車發生追尾事故,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瑟麗當場死亡。


也許,她早就期待著這樣的結局。


也許,她早就放棄了所有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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