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阮籍是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以任性放達稱名於世。作為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兒子,阮籍同樣富有才學,卻在魏晉之交這樣的時代遠離政治,不預世事。阮籍相貌不凡,能琴善嘯,寄情山水,遨遊竹林,這種翩然若仙的氣質圈粉無數,成為當時乃至後代眾多士人的偶像。

然而阮籍又是抑鬱的,內心的痛苦與不羈的外在表現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東晉王忱便曾說:“阮籍胸中壘塊,故須酒澆之”。只是何以至此,有些難以索解。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一)

無視禮教、任性不羈,這是阮籍的招牌。

母親去世,阮籍還要堅持下完走了一半的棋局,服喪期間照樣喝酒吃肉,旁若無人。嫂子要回孃家,阮籍與其相見並送別,完全不講叔嫂不通問的規矩。在鄰家酒店喝酒,喝醉後就睡漂亮的女主人身旁,一點也不避嫌。有一兵戶家裡有個才貌雙全的女兒,還未出嫁就意外身死,阮籍與其父兄素不相識,卻很唐突地前往弔唁並且為之痛哭。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這樣的行為,在當時真可稱得上驚世駭俗,譏笑和質疑自然是免不了的。但阮籍毫不在乎,一句“禮豈為我輩設耶”硬懟回去,讓人無話可說。阮籍的嫂子和那賣酒的女主人對阮籍的作為非常配合,並不以為怪誕,似乎都是阮籍的同類。而能夠讓阮籍為之哭祭一場,那位早死的美少女應該也是同道中人。

阮籍視遵守禮教的人為俗人,以不屑的態度對待,言語和行為上頗不尊重。裴楷去拜祭阮籍的母親,阮籍散發箕踞,醉眼直視,非常沒有禮貌。阮籍又創造青眼白眼待人的辦法,如果認為對方是禮俗之人,就給他一個蔑視的白眼。能讓阮籍青眼有加的人可不多,真是酷到沒朋友。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更有甚者,阮籍入山見有名的隱士孫登,歸來後作《大人先生傳》,將遵法守禮的人比作為“褌中之蝨”。褌就是褲子,棉褲裡的蝨子躲藏在棉絮裡面,不敢離開縫隙,不敢走出褲襠,自以為是安全的地方。然而褲子一旦遭到火燒,這些蝨子將無處可逃。所謂的君子受到禮教的束縛,與褲中之蝨沒什麼兩樣。

阮籍對禮教人士的這一通諷刺,實在是夠尖酸刻薄,當面打臉也不過如此。

(二)

阮籍的特立獨行,與當時社會格格不入。按照通行的說法,阮籍這樣做是為了避禍。

阮籍本來有濟世之志,本人也很有才能,並不像其他名士那樣只會矯情做作,百無一用。

阮籍曾出任東平相,自己騎驢到職,第一件事就是拆掉府院圍牆,倒是符合現在的開門辦政理念。阮籍只用了十來天,就實現了法令清簡,工作效率極高。文才更是不在話下,司馬昭作姿態辭讓九錫,滿朝公卿配合作秀要寫勸進文書,阮籍便是眾望所歸的執筆人。在醉酒狀態下寫出來的稿子,詞句清壯,別人還沒法改動一個字,很有其父阮瑀的風範。

然而阮籍身處的時代,正是魏晉之交。司馬氏不斷培植根基,意圖代魏,過程中免不了誅殺異己,政治氛圍一度比較恐怖。採取遠離政治的方式來避禍,是可以理解的。只是阮籍有才能又有志向,被迫放棄自己的理想,當然非常無奈。可能是由於這一原因,阮籍非常痛苦,像一個重度的抑鬱症患者。

登廣武山觀看楚漢相爭的古戰場,阮籍感嘆“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可能是說劉邦項羽並非英雄,也可能是說當時當世沒有英雄,還可能是遺憾自己不能成為英雄,總之是心情抑鬱、惆悵。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阮籍時常駕車漫無目的的亂走,走到那無路可走的地方,便大哭而返。這一行為非常有感染力,隔著史書的紙頁都能感受到那種絕望的心情。樂觀豁達如蘇軾,被貶到黃州三年後,面對寒食節的空庖冷灶,非常少見地意興蕭索,很自然而然地便以阮籍自況:“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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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還創作了大量《詠懷》詩,詞句看上去沖淡,卻不難讀出其中飽含的痛苦心情和憤懣情緒。

(三)

蔑視禮教,白眼看人,是為嫉俗;遠宦避禍,心情苦悶,是為憤世。阮籍憤世嫉俗,其實社會和世人對阮籍卻並沒有什麼不好。

阮籍當時的政治生態不能算恐怖,甚至還比較寬容。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後,消滅政敵曹爽,確實殺了不少人,包括何晏、夏侯玄這樣的名士,一時人人自危。但經過司馬父子三人多年經營,已基本控制局勢,到司馬昭掌權時,不需要也沒有再行誅殺,除非是公然的反叛。即使是為曹魏集團說話的,也沒有受到什麼打擊報復。

高貴鄉公曹髦攻打司馬昭,被賈充命令成濟殺死。陳泰對此極為憤慨,聲稱最起碼也要殺賈充以謝天下。司馬昭雖然袒護賈充,但也沒有把陳泰怎麼樣。阮籍死後晉代魏祚,氛圍更加寬鬆。庾純和賈充互相攻訐,庾純當場質問“高貴鄉公何在”。在新朝公然重翻舊案,要是上綱上線的話,定性為意圖復辟也沒什麼問題。而司馬炎也不過是在庾純主動上表謝罪的情況下,給了個免官的處分而已。

當然,司馬昭確實殺了嵇康,但是很難說有什麼政治上的深意。嵇康捲入好友呂安的家事案子,鍾會趁機誣陷嵇康曾參與毌丘儉的反叛。這事很大程度上只是鍾會報私仇,屬於個例性質,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如果是政治殺戮,多少也會牽連到其他人。但最終只殺了嵇康一人,連其子嵇紹都沒有受到影響。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事實上,司馬昭對阮籍是關照有加,甚至可以說是縱容。

高貴鄉公繼位時,阮籍就被賜爵關內侯,沒有什麼看得見的功勞,一不留神就被封侯了。

司馬師死後,司馬昭接掌權力。阮籍對司馬昭說喜歡東平那個地方的風土,司馬昭二話不說,安排阮籍任東平相。然而阮籍上任才僅僅十幾天就回來了,以阮籍的習慣,多半也沒辦手續,想走就走。司馬昭也沒意見,又用為從事中郎。

阮籍聽說步兵校尉署有人很會釀酒,署內存了好酒三百斛,便又要求去當步兵校尉。步兵校尉與屯騎、越騎、射聲、長水併為“五營校尉”,分別統領一營勁旅,是個比較重要的位置,並不是什麼閒職。阮籍的任職動機只是為了酒,相當的任性,可司馬昭也讓阮籍當了,而且一當就是七年。理所當然地,阮籍自然終日酣醉,荒廢職事,司馬昭並不過問。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司馬昭對阮籍的要求,真可以說是有求必應。而阮籍要不就是關起門來讀書,連著好幾個月不出門;要不就是遊山玩水,好多天不歸。阮籍有職務在身,卻白拿俸祿不任事,像是閒雲野鶴,過得不要太快活。但司馬昭並不以為意,聽之任之。

司馬昭甚至還想為司馬炎求娶阮籍之女,阮籍連續醉了六十天,讓來人無法開口商談。司馬昭不是傻瓜,不可能不知道這是阮籍耍小伎倆來故意躲避。可司馬昭也就放棄,並沒有為此生氣。

阮籍嗜酒任性,說是為了避禍,可這些作為怎麼看都像是在惹禍阮籍在政治上抖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機靈,也就是運氣好碰上司馬昭。換了曹操試試?絕對不慣著。而生活中傲慢待人,也近似那個懟遍所有人,自己花樣作死狂生禰衡。所謂口不臧否人物,以免得罪人,但他那青白眼大法,只怕比嘴上評價厲害得多。

而確實有不少人因此記恨,想以不遵禮教為名治他的罪,還是司馬昭極力迴護。

(四)

阮籍引領的竹林風氣,更是為時人所仰慕不已。阮籍似乎成為了評判人物高下的標杆,以居高臨下的態度待人,隱然是順我者為名士、逆我者為俗人。而一眾名士被蔑視了還不得不跪舔,大有“阮籍虐我千百遍,我待阮籍如初戀”的味道。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裴楷弔唁阮籍之母,受到了阮籍極不禮貌的對待,熱臉貼了冷屁股,還得自己想法子為阮籍解釋,好讓自己下臺階。裴楷說阮籍是方外之人,可以不遵守禮儀,自己是俗人,才不得不嚴格守禮行事,兩人各行各事,互不干涉。時論為之喝彩,認為裴楷說得好。

阮籍與王戎一起喝酒,劉昶也在坐,但阮籍偏偏不請他喝。還說比公榮(劉昶字公榮)強的,不能不和他喝酒;不如公榮的,也不能不和他飲酒;唯獨就是公榮這樣的,不能和他喝酒。

劉昶本人好酒,並且不挑酒友,和誰都能喝到一起,理論就是勝過公榮的、不如公榮的、和公榮一樣的,都不可不一起喝酒。阮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只是調侃,也還不傷大雅。問題是阮籍真就不給劉昶酒喝,從頭到尾讓他幹看著,這就有點過分,應該是較上真了。

按說劉昶這種性格,算是比較真率了,和阮籍應該在一個調上,不知為何也入不了阮籍的法眼。而劉昶受此冷遇,居然也就這麼在一旁一直尬坐,並不敢有任何意見。也許是深怕稍有不高興,就會被斥為沒有雅量。

即使是竹林之遊的同道王戎,阮籍也直稱其為“俗物”。阮籍和嵇康、山濤、劉伶在竹林喝酒,王戎後到,阮籍便說這個“俗物”又來敗壞別人的興致。這話怎麼看也不像朋友間的玩笑,而王戎回答“你們這些人的興致,也是能被人敗壞的嗎?”更像是腆著臉的討好和賠笑。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找來找去,真正能被阮籍看得上的,嵇康應該算一個,隱士孫登也許算一個,其他人就不確定了,甚至竹林七賢的另外幾位都不好說。禰衡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號稱看得上的只有孔融、楊修,所謂“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也不過如此吧。

(五)

以一個現代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人的眼光來看,阮籍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簡直是太幸福。視天下人如無物,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還被人捧得高高的,在名士中的地位,恐怕也能稱尊了。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那麼阮籍極度的痛苦,就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來由。嵇康娶的是曹操曾孫女,與魏國有親,感情上無法接受代魏的晉國,選擇不合作的態度是可以理解的。但從阮籍的經歷來看,似乎又沒有明顯的親魏仇晉傾向。

在沒有被世俗不公正對待的情況下,自己卻無端地憤世嫉俗,阮籍這樣是不是有點過於偏執?不客氣地說,阮籍受到了社會極度的優待,佔盡了便宜,裡子面子都有了,還表現得極度痛苦,像是受到了多大的委屈,恐怕也是有點矯情了。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不知道什麼樣的社會,才是阮籍理想中的社會?什麼樣的生活,才是阮籍想要的生活?

阮籍可以選擇像山濤那樣,出仕做官,認認真真發揮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濟世安民的志向。

也可以選擇像孫登那樣,安安心心地當一個隱士,如同他在《大人先生傳》中描述的一樣,“先生從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終極”。山石為友,白雲為親,不問世事,不行禮俗,也是大好。

甚至也可以選擇像劉伶那樣,縱酒癲狂,逍遙無為。旁人拳頭打來,便以瘦肋受之。過一天算一天,“死便埋我”,活得心無拘礙。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這幾種方式,阮籍可以隨心所欲,並無障礙。唯一可能的負面效果,那就是如果選擇認真出仕做官的話,自己“方外之士”的人設會被顛覆吧。

對阮籍這樣偏執的痛苦,後人也並非全部認同。年輕氣盛、才華橫溢的少年王勃,在滕王閣即興創作千古名篇《滕王閣序》,下筆如有神,寫到意興飛揚之時,豪情不可抑制,“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一哭”的句子噴薄而出。阮籍若是有知,面對幾百年後小輩後生這樣徹底的否定,不知會不會翻上一個大大的白眼。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六)

阮籍借大人先生之口,將禮教的各種規矩比作褲子,將固守禮教的人比作褌中之蝨。按照這一理論,世上誰又不是褌中之蝨?

即使是阮籍崇尚的老莊,主張的逍遙無為,又何嘗不是另一種規矩。人囿於其中,照樣難逃窠臼。劉伶聲稱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倒也不錯。推而廣之,天地也只不過是一條更大的褲子罷了。

何況阮籍還執著於區分自然和世俗,更加著了形跡。所謂“越名教而任自然”,本身就不夠自然。樂廣就很不以為然,說“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認為效仿阮籍的王澄、胡毋輔之這幫人以任放為達,未免矯揉造作。

阮籍入山見隱士孫登,想請教棲神導氣之術,孫登根本不予理睬。阮籍長嘯而退,退到半山才聽到孫登響徹巖谷的嘯聲,算是給了少許面子。可見在孫登的眼裡,視天下人如無物的阮籍,恐怕也只是一個世俗之人。蔑視他人的,也難免被人蔑視。

阮籍:都是褌中之蝨,何必白眼看人?

而阮籍的兒子阮渾,也想效仿阮籍的作風,被阮籍制止,說家族已經有個阮咸參與了,你就不要再玩這套了。原來這樣的行為並非出於本性,而是人為的主動選擇的。看來所謂的任性放達,不過是刻意為之的行為藝術而已。

所以遵守禮教也好,任性放達也好,也沒有本質區別。大家都是褌中之蝨,又何必以白眼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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