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南的味道(陝西商南縣

商南的味道

名人筆下的美食,除了對口腹之慾得到滿足的由衷讚美,還承載著濃濃的深情。

在陸放翁的文集中,關於吃喝美食的就有上百首詩詞,這位高產的詩人很喜歡用吃的東西來比喻生活。就連背景很悲傷的釵頭鳳,也充滿美食的味道。“紅酥手,黃籘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藉著美食,表達對故人的思念,於是味道也被賦予了蕭索的情感。

而蘇東坡,對於味道則有著更加難分難捨的深情。當詩人稍稍含蓄時,會說“纖手搓來玉色勻,碧油煎出嫩黃深”,“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如果詩人吃得漸入佳境,風格就漸漸豪邁起來,便書“我飲不盡器,半酣味尤長”“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興致高漲時,便舍了詩人的身段,化身饕餮,繼而挽起袖子帶上圍裙,cosplay一把廚子,碎碎念“洗淨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

商南的味道(陝西商南縣/宋秉東)

這種對美食的由衷熱愛,也加深了蘇老在眾多詩人中的辨識度。於是餐桌上見到紅燒肉,因為吃到和詩人的同款而大快朵頤,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腦補一下,這位豪放派的領軍人,看到水暖春江時的遊鴨、蔞蒿水畔的河豚時便兩眼放光的神情,還真是非常有趣。

味道有種神奇的效應,它不僅僅是身體的感受,還能通過味蕾將微小的刺激存放於記憶深處,若有一日與這種味道重逢,所有與之相關的記憶就像連著串的珍珠跳躍而出。

例如吃了茴香豆,便會想起落魄頹唐的孔乙己。剝開花生,腦海會浮現許地山家中開“花生收穫節”的場景。讀朱自清的《背影》,看到作者因為父親蹣跚而行的背影流淚,隱約感覺,作者父親手中的橘子也變得得分外甘甜。

商南的味道(陝西商南縣/宋秉東)

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引車賣漿者,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味道給大家帶來的感受都是平等的。

無論是伴著莫扎特的協奏曲品嚐魚子醬時的微微頷首,還是剛卸完水泥後蓬頭垢面地大嚼一口驢肉火燒時的雀躍,都是對於食物帶來的愉悅感所釋放的真實表達。

在標準中國地圖上,商南是一個用最小字體來標註的點。作為一個淺藏於秦嶺南麓的小城,曾經的商南如歌曲中所唱“我的故鄉並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

商南的味道(陝西商南縣/宋秉東)

所有歷史積澱深厚的名城,特色美食都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相對於成都的火鍋,廣州的蝦餃,北京的烤鴨,西安的羊肉泡,能夠烙上商南印記的美食乏善可陳。無論是如今被我們引以為傲的茶葉、木耳、核桃,還是征服了眾多商南人味蕾的擀麵皮、肉夾饃、板鴨排骨火鍋……追根溯源,都能找到與之相關的出處——大都是伴隨數百年遷徙至此的人們而來的飲食積習。

然而借鑑的歷史並非就不是歷史,小城的傳承並非就不是傳承。所以故鄉的美食也不會因為與外地雷同就失了神采。

來自四面八方的文明和傳統在這裡碰撞,交織,融合。形成屬於商南人自己的味道。

商南的味道(陝西商南縣/宋秉東)

她敦厚,但不流俗,溫婉,但不矯情。氣質如同大秦嶺綿延的青山,哪怕奔跑東西千百里,卻始終散發著淳樸與自然。

與外地朋友交往,少不了奉上幾件心儀的物品以表誠意。商南茶便是贈人的佳品。

與我鍾愛商南茶的習慣驚人相似的是,這些外地朋友也都固執地認為自己家鄉的茶才是最好的,且無可替代。甘青人煮茯茶,四川人喜竹葉青,江淮一帶愛龍井,雲廣人鍾情普洱,閩浙人清早起來,如果沒有一泡烏龍,則感覺一天都無精打采。

商南的味道(陝西商南縣/宋秉東)

幸得家鄉親朋的關照,我的冰箱裡始終都會躺著幾包商南茶葉,從不間斷。不是物以稀為貴的明前茶,也不是寡然味淡的毛尖,而是三十五元一大包的大葉春茶。我喜歡一杯水泡半杯茶葉,濃得近乎渾濁,呡一口,就像在枝繁葉茂的叢林裡尋找細若遊絲的山泉。

然而這泉既苦且澀,某日被好奇心重的女兒偷呷了一口,她捂著嘴表情複雜,茶水便從指間滲出來。她表示不理解我怎麼會對這樣的飲品感興趣。我從她不可思議的表情裡看到了兒時的我的表情。

沒記錯的話,我喝一口爺那搪瓷缸裡的濃茶,用的也是同樣的表情和對白。那種味道,我至今還記得。

商南的味道(陝西商南縣/宋秉東)

小時候對甜的食物垂涎三尺,中年時卻對於苦的味道有了新的認識。這種味道不再以取悅味蕾為己任,它穿透飽經滄桑的神經,會給你帶來些許不適,但他卻迅速將所有與之相關的情緒都調動起來。經過了苦的沖刷,淡淡的甘甜才顯得分外難能可貴。

商南人過春節,會在除夕當日祭墳、送墳燈。祭墳時,在墳前擺幾道冷食,斟幾盅烈酒,表示與離去的親人同享年飯。燃燒的紙錢隨著微風在曠野上空打著旋兒。三炷香冒著青煙,與紙錢燃燒的味道糅合在一起,這種味道,將親人久遠的面容拉近到我的面前,慈祥又真實。以至於日後行走於各個地方,只要聞到焚燒廢紙的味道,我都會明確地想起富水墳馬溝那片連綿起伏的丘陵,和陪伴它們的座座墳塋。

商南的味道(陝西商南縣/宋秉東)

如今,祖輩的墳被成片的茶園包裹著。我並沒有覺得他們失去了安息之地的平靜,反倒因為有綠葉的陪伴而為此欣慰不已,因為他們找到了有機的載體,滋潤了綠葉,實現了生命的新生。

外地來商南的客人常常會對一種特別的味道記憶深刻。那就是商南的苞谷酒,俗稱“苞谷燒”。初嘗很容易被它綿軟的口感和微微的回甘所迷惑。就著酸菜魔芋以及粉餅臘肉,幾杯下肚,時常會產生自己酒量大漲的錯覺。再伴著商南友人“這酒我們平時種完地都當水喝”的善意忽悠,第二天不睡到日上三竿是起不來的。我在商州居住的十年裡,結交了不少各縣的朋友,他們時常會說,你們商南人,撒尿都是35度的。

我認為,這並不代表了商南人酒量如海,至少我身邊沒有把酒當水喝的人。“種完地都當水喝”確有其事,但絕非牛飲,呡上幾口才應該是事情的真相,這其實是淳樸的商南人在田間山頭勞作過後,對疲憊之軀的些許犒賞。

商南的味道(陝西商南縣/宋秉東)

有不少客人認為商南的酒盅小,怪不得一圈關下來,有幾十杯酒等著清盤,聽起來有些嚇人,其實零零星星,不如用玻璃杯一口悶的爽快。我倒認為,這些用來一口口滋著喝的小杯恰恰是商南酒文化的精髓,因為酒只是歡樂的載體,席間談笑風聲才是題肉所在。至於那些認為商南人尿液度數高的友人們,一定是沒有領略商南人飲酒的玄機,被鹿城人民的狡黠“套路”了,這些朋友,大家樂意他想明白了下次再來。

無論是釅的茶,酸的菜還是濃的酒……都是味道刻在心間的記憶,它與兒時所受的言傳身教一起,潛移默化地形成一種性格。帶著這種性格,與五湖四海的味道繼續碰撞,產生種種奇妙的變化,化為新的能量,然後反哺賜予我們味覺的那片土地。

變化讓人歡喜,但更讓人歡喜的是,從外地回到家中,舟車勞頓,還會有家人關切地說,“洗把臉,睡一覺!”然後問,“起來了想吃紅薯糊湯還是豆角蒸麵?”

作者簡介: 宋秉東,生於81年,商南縣富水人。愛好文學,偶有創作。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