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死前最遺憾的,是沒有死在她的懷抱裡

今天的故事,來自《唐山大地震》電影原著作者張翎新著《三種愛:勃朗寧夫人、狄金森與喬治·桑》。本書是張翎對勃朗寧夫人、狄金森、喬治·桑三位十九世紀女性作家貼近心靈的探幽與致敬之作。其寫法上脫離了單純的“作家論作家”的慣性表達,而是通過對三位作家故居的實地探訪經歷,融合自己對她們作品的閱讀和接受體驗,更具獨家性地揭開了她們傳奇命途鮮為人知的一面。

今天的故事,主人公是女力icon·變裝大佬喬治·桑,男主是浪漫主義鋼琴詩人肖邦。他們有一段刻骨明顯但是非常虐的愛情,多年陪伴但最終沒能一起走完一生。這段苦戀,可以從張翎的解讀中領略一二。

肖邦死前最遗憾的,是没有死在她的怀抱里

十九世紀的巴黎真是熱鬧啊, 吸引了全世界的各路人 馬。有的人來巴黎,是看革命的;有的人來巴黎,是逃革 命的;有的人來巴黎,是秀本事的;有的人來巴黎,是學 本事的; 有的人沒本事也不想學, 僅僅是來看別人顯擺本 事的。 於是, 巴黎的沙龍酒肆客棧戲院裡, 密密麻麻地擠 著帶口音的外鄉人。 隨便挑出幾個名字, 就能嚇死後人: 密茨凱維奇,海涅,李斯特,門德爾松,舒曼......

這一年秋天, 巴黎街頭又多了一個外鄉人。那是一個剛剛二十一歲的年輕人, 一頭麥浪似的捲髮, 尖下頜, 高 鼻樑, 眉眼俊美得像米開朗琪羅刀下的大衛, 只是比大衛多了幾分陰柔。年輕人走在秋意濃重的街上,落葉在他腳 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裂響,隨身攜帶的行囊上,沾著厚厚一層灰塵—— 他已經走了很久很遠的路。行囊不重,卻壓彎了他的背,因為裡邊有一把來自故鄉的泥土。他的家鄉華沙,此刻正淪陷在沙皇手裡,他有家難回。 他當時並不知道, 從離家的那一刻起,命運之神就已經在他的腳上拴了 一根繩子, 領著他越來越遠地走向一條不歸路—— 此生他再也沒能回到波蘭。

肖邦死前最遗憾的,是没有死在她的怀抱里

這就是 1831 年的肖邦,貧窮,寒酸,肩扛著沉重的國恨鄉愁,徘徊在一片尚不知冷熱的陌生土地上。這個在波蘭轟動一時的音樂神童,在巴黎卻不為人知。巴黎不是肖邦的天下,至少那時還不是。那時全巴黎的耳朵,都拴 在一個叫李斯特的匈牙利人的琴鍵上。

巴黎的路很寬,寬得同居一城的兩個人,在一條路上來回走上幾十年,可能也見不上一面, 比如分手後的梅里美和喬治·桑。巴黎的路也很窄,兩個陌生人, 一條街上隨便拐個彎, 就相遇相知了,比如李斯特和肖邦。天才和天才相遇,勢必要撞出絢麗的火花,不是你死我活的嫉恨,便是惺惺相惜的愛憐。李斯特只用半隻耳朵,就聽出了肖邦是知音。李斯特的纖纖細手把幕布輕輕一撩,就把肖邦引到了巴黎的舞臺上,兩人從此演繹出一段既生瑜也生亮的輝煌。

肖邦在巴黎很快就找到了立足之地,演出和授課的收入迅速改變了他的經濟狀況。兩年後,他走在同一條街上,已是一身華服,且有了自己的專用馬車,雖遠非奢華,卻已脫盡當年的寒酸。只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轉折點,此時還靜靜地潛伏在某個尚遙遠的路口,等待著一隻神來 之手的推助。

這一次,這隻神來之手依舊是李斯特。

1836 年的某一天, 在情人瑪麗·達古伯爵夫人舉辦的聚會上, 李斯特把喬治 · 桑引薦給了比她年輕六歲的肖邦。這次被後世不知演繹成多少個香豔旖旎版本的會面,其實完全不是人們所猜想的那樣。那天喬治·桑依然 身穿男裝, 一根又一根地抽著雪茄。受過正統保守教育的肖邦,對這一款的女人很不以為然。

聚會後他對朋友說: “桑是個多麼令人生厭的女人!但她真的是女人嗎?我有些懷疑。” 然而肖邦卻在喬治·桑心中留下了一個值得耗費三十二頁信紙的印象。 她沒有立即行動,因為那時肖邦的心正被一個叫瑪利亞·沃辛斯卡的波蘭女子全然填滿, 騰不出一丁點空間來擱置任何有關別的女人的遐想。兩人相遇在一個節拍錯亂的點上,和絃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這一次喬治·桑罕見地學會了等待,一等就是兩年。兩年的時間把喬治·桑的耐心磨得像一張宣紙, 很薄,但始終沒破。

再見時已經是 1838 年。那一天失戀的肖邦神情憂鬱地伏在鋼琴上,指間隨意地流出一串哀婉的音符。喬治·桑默默地站在他身旁, 一眼就看出他的心空了。曲終時,四目相視,她彎下腰來,將嘴唇壓在他的唇上—— 她毫不 猶豫地推開了他虛掩的心門。他吃了一驚, 沒有熱切地回 應,卻也沒有反抗。

很快, 他們的戀情成為全巴黎酒餘飯後一個滾燙的新話題。

肖邦的肺結核遲遲未能痊癒,而喬治·桑的兒子莫里斯的風溼症也越發嚴重, 遵照醫生的囑咐,他們決定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到馬略卡島過冬。漫長的旅程沒有讓他們沮喪,因為他們在熱切地期待著西班牙的燦爛陽光來驅走身上的病痛, 為他們忐忑的新戀情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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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邦和喬治·桑的手模

可沒想到這次本想作為蜜月的旅行卻成了一場災難。當地篤信基督教的居 民, 對婚姻外的男女之情心生排斥,喬治·桑一行四口竟然無法找到一家合宜的旅館,最後只能棲身於一處廢棄的修道院。修道院的房間潮溼陰暗,肖邦的肺病越發嚴重,他們只好提前返回巴黎。

這次的馬略卡之旅並不完全是噩夢,它至少給後世留下了兩樣不朽之物:一本叫《馬略卡的冬天》的書和一架留在馬略卡的鋼琴。這架沾著肖邦指印和嘆息的鋼琴,在將近兩個世紀之後的今天,已經成為馬略卡居民最驕傲 的擁有物。當然,他們早已淡忘自己祖先當年對肖邦的 不敬。

回到巴黎, 喬 治· 桑和肖邦開始了八年的同居生活—— 這在喬治·桑晴雨無常的情感時間表裡,是一個幾乎和永恆等長的時段。他們在巴黎和諾昂各住半年,這邊過冬,那邊消夏。在諾昂喬治·桑故居,我有幸見到了一 些他們當年使用過的舊物。故人已逝,喬治·桑早在生前就銷燬了肖邦給她的大部分信件,旁人的記憶支離破碎,和風塵女子一樣靠不住。或許只有這些留著他們指紋的舊物,能向後人透露些許斑斑駁駁的真相。遺憾的是,故居內部不許拍照, 我沒能給那些遺物留下屬於我個人的永久畫面記憶。

世人對於肖邦在諾昂的日子,有過千百種版本的猜想。無論那些版本彼此相隔得多麼遙遠,有一點是相通的—— 音樂詩人孤獨漂泊的靈魂,曾經在那裡找到過棲身的港灣。肖邦流傳下來的曠世曲作中,大部分都創作於那 段日子,包括那首舉世聞名的波蘭舞曲《英雄》。諾昂是肖邦生命中的天鵝絕唱,離開喬治·桑之後,肖邦的琴鍵和手指同時鏽澀,再也無法彈出曾經盪漾在諾昂鄉野的靈動樂章。

在巴黎浪漫生活博物館裡,我看到了兩隻手模: 喬治·桑的右臂和肖邦的左手。這並不是我想象中的藝術家之手,都不纖細修長,骨節和筋絡明顯—— 那是時代和 情感的雙重動盪在上面留下的斑駁印記。那兩隻手相攜的 時候, 巴黎發生了一次小小的宇宙爆炸。隔著一百多年的時光和一層厚厚的玻璃,我把手放在他們的手上,心裡不由地湧上淡淡的哀傷——兩個天才的相遇,就像是兩顆行星的相撞,對賞景的人來說是何等絢麗的千古奇觀, 而對 他們自己來說,卻是何等粉身碎骨的一場毀滅啊!

肖邦的作曲過程是一陣疾風暴雨,思維的地平線上佈滿各種情緒的天象。這過程裡所有的人都被擋在門外,包括喬治·桑。

喬治·桑記錄了這樣一個夜晚:

肖邦伏在鋼琴上,完全不在意是否有人在聽。他開始了一段隨心所欲的即興彈奏,然後停下來。“繼續,繼續啊 ,” 德拉克洛瓦喊道 ,“ 這不是結尾 ! ”“ 這甚至不是開頭。什麼也出不來......只看見些遊走的倒影,影子,形狀。我想找到一種相宜的顏色, 可是我連輪廓也找不 著......”“你不可能只單單找到一樣,”德拉克洛瓦說,

“顏色和輪廓會一起出來的。”“要是我只能找到月光, 那 會怎樣?”“那麼你就能找到光影的反射。”德拉克洛瓦 的這個想法似乎滿足了這位神聖的藝術家。他又開始彈奏......隨著我們耳中舒緩起伏的音樂聲,寧靜的顏色漸 漸顯露。突然,藍色的音符凸顯了出來,夜色隨之將我們包圍,湛藍的,透明的。薄雲展開奇異的形狀,遍佈天穹。被雲彩環繞的月亮灑下大大的乳白色光暈,將沉睡的顏色喚醒。我們夢想著一個仲夏之夜,坐在那裡等 待夜鶯開始歌唱。

我曾看見過一幅德拉克洛瓦所作的油畫,畫面的一半肖邦,另一半是喬治·桑。肖邦在彈鋼琴,形容消瘦,目光深沉而憂鬱。喬治·桑在縫衣,紉針的手勢熟稔流暢, 彷彿經過千百次的操練。肖邦的指下看不見音樂,音樂藏在喬治·桑低垂的眼睛裡。那個瞬間喬治·桑臉上流溢著一絲極為罕見的妻子式的柔順溫軟—— 那是一頭被溫情暫時馴服的母豹。其實裂縫已經在他們的腳下生出, 正慢慢地朝著他們的心靈擴展。後來我才知道,這幅畫是 後人根據德拉克洛瓦畫作的兩個裁片以及他最初的鉛筆草圖想象完成的拼作。

肖邦死前最遗憾的,是没有死在她的怀抱里

德拉克洛瓦的確為他們創作了一幅油畫, 這幅畫打破了幾個世紀以來肖像畫家圈中不成文的靜態法則, 呈現了人物各自的動態和彼此的互動狀態。可惜出於某個不為人知的原因, 這幅畫最終未能完成, 它在最後階段的真實面目,始終沒能流傳於世。

本文摘選自《三種愛:勃朗寧夫人、狄金森與喬治·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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