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十二時辰·酉時|武漢、高三、藝考生,熊小月的三個標籤

4月8日,武漢解除離漢離鄂通道管控措施。從1月23日“封城”至今76天,在武漢的人們在不同12時辰的生存狀態,構成了這段抗疫史的歷史切片。

酉時,即下午五點鐘到七點鐘的時間,是十二時辰的第十個時辰,又稱日入、日沉,這時太陽落山,雞開始歸巢。

武汉十二时辰·酉时|武汉、高三、艺考生,熊小月的三个标签

4月6日下午6點,武漢高三學生熊小月在家上培訓班網課。 圖片來源 受訪者供圖

“熊小月,黃土高原為什麼水土流失嚴重?”

下午6點,眼看就要下課了,熊小月忽然聽到電腦揚聲器里老師在喊她的名字。

她趕忙作答:“該地垂直節理髮育,土質鬆軟,降水集中,植被稀疏保持水土的能力差,人類活動造成濫砍濫伐過度開發......”

這道題她不知背了多少遍,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

熊小月是武漢市第三十九中高三學生,這波“最難考生”中的一個。這節地理課已經是她這一天上的第6節課,從早上7點半,照進她臥室的光線從明已到暗。這會兒太陽落山了,屋裡有點冷,她披上外套時感受到肩背的僵硬,肚子也有點餓了。

近3個月來,幾乎每天同一時間熊小月都在做同一件事——上網課。她坐在電腦這頭,老師在屏幕裡頭,他們可以清晰、沒有延遲地看到彼此的臉、聽到對方的聲音,接麥提問、答疑解惑。差別只是,這是一節英語課,一節數學課,還是一節歷史課。

武漢、高三,這兩個字眼疊加已經讓人倒吸口氣,而熊小月身上還有一個標籤——藝考生。

如果沒有疫情,她會在2月份考完湖北美術學院的專業課校考,然後踏踏實實複習文化課,從從容容上考場。而現在,湖美的校考還不知延到何時,或者是否就乾脆取消了。一切都是未知數。她只好白天上網課,晚上繼續練畫畫。

有人覺得這屆高三學生太倒黴了,但身處疫情中心的熊小月不這麼想。3月份最後一天,教育部宣佈,除北京、湖北外,高考延期一個月舉行。“我們至少也能多一個月吧。”這樣想著,熊小月覺得身上多了一股勁兒,讓她想象了更多的可能。

熊小月說,眼前的這一切有點“魔幻”,其實現在她也不多想、多猜。比起很多同學,她自認還算淡定,“只要我還在學習,我就沒有什麼可慌的”。

從學校停課到被交警勸返

熊小月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因為很多藝術生的文化課基礎都要差一些,所以基本上去年12月初考完聯考後,大家就開始在外面專門輔導藝術生文化課的培訓學校進行集訓了。她報的培訓班有20多名學生,住校,一個禮拜能回家半天。

“1月7號,那個時候我們剛剛考完期末考試,本來還說有年終活動,也臨時取消了,直接就讓我們都回家了。”熊小月回憶,“當時老師說這種病毒非常危險,就不讓我們聚集了。”

回到家後,熊小月被父母下了禁足令,每天從早到晚呆在家裡畫畫。那時候,她還沒察覺到異常,“因為我們在學校裡面是要收手機的,基本上與世隔絕,只知道外面有病毒,但是因為一直沒有出門,也就沒覺得多可怕。脫離互聯網久了,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重新對外界消息敏感起來。”

直到快十天後,熊小月注意到家附近醫院的救護車開始經常鳴笛,規律的高低音讓她神經緊張,“有點抓心”。這時她才感到一切變得真實而恐怖。從停課回家算起,3個月裡熊小月只出過三次門,兩次是從單元門走到小區門口,拿個快遞就趕緊回來了。

“還有一次,也是我唯一一次出小區,是在剛封城第二天,我們想去外婆家拜個年。因為那是她新買的房子,家裡什麼都沒有,我們想著去送點東西,順便吃個飯。其實我也意識到不應該出門了,但還是捂得嚴嚴實實去了。”從家出發大概開了半個小時,熊小月一家就被交警攔下了。

“因為我外婆家就在鄂州邊邊上,過了橋就是,我爸就說‘不遠,前面就是了’,但交警還是說不行。實在不讓過,我們就掉頭折返了。交警很給力,連我爸知道的小道都給封了。”那一天,熊小月明顯覺得路上車流量減少了,很多商鋪都是關著的。平時熱鬧的街道忽然就冷清了,她感覺很落寞。

高考延期了,更有勁頭了

熊小月的培訓學校當時原本計劃停課一週後就復課,“但結果學校真的太天真了”。受疫情影響,學校延期開學,並從1月16號起開了網課。課表排得滿滿當當,從早上7點半到晚上10點半,每天7門文化課。一週只有週日上午可以休息半天,睡個自然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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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小月的網課課表。

“我們的學習任務很緊,每天睜眼開始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上網課時,老師會要求他們開攝像頭,而且必須看到臉。有的老師可能設備條件不允許,就會要求點到。要是有學生出現掛機的情況,老師會立馬反映給家長。在上課過程中,學生也可以隨時提問,直接打字或者麥克風發言。

熊小月很快適應了網課的形式,對她來說,在家上課和去學校上課好像沒什麼分別,唯一的區別就是手機還在手上,全看自覺了。教學質量似乎也沒有下降,反而因為可以有更多時間自己琢磨,不受周遭影響,成績提升得更快了一點,“但是不能及時知道其他同學的學習狀態,可能競爭意識會弱一些”。

3月31日,教育部發布公告,本著“健康第一”和“公平第一”的原則,明確除湖北、北京外,2020年全國高考延期一個月。消息出來後,熊小月的很多同學心態崩了,出現了明顯分化,“雖然我們這裡還沒有最後確定時間,但一種人知道還要再熬一熬情緒低落,也有的反而沒了火燒眉毛的緊迫感,乾脆鬆口氣開始玩的,還有一波就是知道要延期,更有勁頭,更賣力複習的。”

熊小月屬於最後一種。

疫情發生後,她和多數高三考生一樣,心被提著一直放不下來。但是高考延期的消息一出,熊小月覺得這是她的機會。

“一個月對藝術生的文化課幫助太大了,可以多學很多東西。文化生後期基本上是每天做卷子改錯的狀態,對他們來說多一個月可能就是蘭博基尼的30塊錢優惠券了,但藝術生的提升空間還非常大。”熊小月覺得,這段時間可以縮小她和文化生的差距,也許這次機會讓她上綜合類大學更有把握了。

文化課VS專業課,兩頭不能松

按照往年常規,各地會在每年12月份開始藝術類專業聯考,來年春節前後一些高校會進行專業課校考。因此,藝考生大多都是先準備專業課,待聯考、校考都結束後,再專攻文化課。

然而今年,教育部對藝術類專業招生考試下發文件:對於確需舉行現場校考的,要在高考後組織,儘可能減少參加校考的考生規模。

儘管熊小月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這無疑還是打亂了她的備考節奏。原本她打算在2月14號湖北美術學院校考前先練專業課,之後再主攻文化課,但現在只好一手文化課一手專業課,兩頭都不能鬆了。中午午休時,熊小月匆匆扒拉兩口飯,卡著時間畫畫速寫。每晚10點半下了網課,她還要再畫一個半小時的色彩或素描,有時候兩晚就要畫完一張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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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小月的素描作品。

“和文化課網課還不一樣,專業課線上指導侷限性太大了。”熊小月告訴澎湃新聞記者,“我們只能是畫完拍照發給老師,老師看了告訴我們哪哪不好。但他不能上手改畫,這個很麻煩。有時候那些筆法你必須得看著老師畫,他手上的一些小動作就很能體現一些東西。”

有一回,熊小月畫了一幅色彩發給老師,老師迅速給出了修改意見,但不管她怎麼改,老師都一直說“再豔一點”。“以至於我把顏料盒裡的顏料沒怎麼調就糊上了,老師還是覺得不夠豔。後來我才發現,因為之前為了拍其他照片,我把相機的飽和度調得很低,所以畫傳到老師手機上顏色出入很大。”這個真相讓熊小月哭笑不得,“等最後意識到了,為時已晚,畫也徹底沒救回來”。

類似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反覆改也改不到老師滿意,熊小月就會和自己較上勁。她想到了小時候常常畫到哭鼻子,抹抹淚又繼續。她又想起,高中集訓時天天在畫室畫素描,就在那段時間,右手小拇指變形了。“因為畫素描,你要用一個手指頭撐著你的手,不然你的手按到紙上的話,畫面會變得很髒。”一路不易,熊小月不想現在敗下陣來。實在解決不了,她就以量取勝,在多畫的過程裡慢慢把困惑消化掉,“但是這樣很痛苦,很累,很低效率”。

即便如此,熊小月還是覺得很慶幸,慶幸自己學會了這種方式,可以把內心的情感傾瀉出來。

就想出去走一走,去哪不重要

大概初一的時候,熊小月就覺得自己可能定性了,以後就搞美術了。一直以來,她的夢想是考進湖美,在美院的氛圍中浸染,以後從事藝術類的工作。要麼去當設計師,要麼就開一個畫室,賣自己的畫。“其實我更傾向於後者,我希望以後自己可以靜下心來畫畫。”熊小月說。

不少家長都不支持自己的孩子學藝術,認為沒出息、沒前途。在這方面,熊小月覺得自己很幸運,多年來爸媽給了她無限的支持,“包括這次,不管我報考哪所大學,什麼專業,他們都會支持我的選擇。他們只會基於生活經驗給我一些建議,然後讓我自己決定。不要求我考得有多麼好,只希望我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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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小月的畫材。

家裡有個高三學生,這對很多家庭來說都是件大事。熊小月的父母除了儘量不在她上網課的時候打擾她,能做的就是用各種美食“投餵”她。

“有時候也算不上美食,比如糖炒焦了又加了老抽的黑漆漆的土豆燒肉,比如各種意外形態的電飯煲蛋糕.....總能在我下課走出房門時給我驚喜。”每天6點一刻到7點,熊小月有45分鐘的晚餐時間,餐桌上,一家三口聊些輕鬆的話題,也會分享一些對於疫情的看法。

這幾個月的經歷給了這個18歲女孩很多觸動,她很感激前線的醫務人員和各個崗位上的服務者。她看到有人為了抗擊疫情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有人卻因為自己不能正常娛樂而罵罵咧咧,才知道人與人之間思想的差距原來可以那麼大。

這段意外到來的居家時光也讓熊小月和父母更親密了。3月27日,是熊小月爸爸46歲的生日。那天熊媽媽親手做了個奶油蛋糕,上面的裝飾則是熊小月課間出來安排的。以往這樣的日子,他們全家會一起出去吃飯慶祝,但熊小月覺得,今年被困在家中反而讓這一天更特別更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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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小月和媽媽為熊爸爸做的生日蛋糕。

今天,武漢解封,熊小月在期待、興奮的同時,還是有點擔心:“畢竟那麼多人為了這城市的安寧付出了那麼多。”

現在最想幹嗎?很多人問過她這個問題。熊小月說,她就想出去走一走,“對現在的我來說,去哪也許沒有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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