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 邊 行

　　下了橫山，西進靖邊縣城，滿眼是一式平房。夕陽欲墜，晚霞斜輝，刺得我難以抬頭，只好半眯住眼睛，側臉行路。夜裡出門，才一抬頭，我差點兒叫出了聲：天上星漢象墨緞上的點兒，稠極，朗極，點綴有致，錯落成陣，又似乎壓得很低很低（此地海拔並不高）。

　　靖邊是馳譽全國的綠花先進縣。城郊百餘里內盡是楊柳大樹，垂蔭可以覆地，聳幹足以參天，幾十年前有一股外路強人進犯靖邊，縣城隱埋於深林，強人疑惑其中伏有精兵悍卒，逡巡良久，終於悄悄引退。六年前，縣城街上還盡是車軲輔粗的楊柳，“行人六月不知暑，千古萬古搖清風”。涼爽固然是涼爽，可楊花柳絮飄動起來，濛濛茫茫，撲朔迷離，弄得誰也睜不開眼睛，整天掃院掃街道不說，一場雨後，房前屋後空地上生一層綠茸茸的小苗兒，剷起來實實煩人。一位姓劉的縣長，很惱火這個“靖邊城裡六月雪”，一聲令下，街上的大樹統統伐倒，裁上了穩穩的新松，磚鋪的街道兩旁，楊柳樹墩的餘痕，一直平展展鑲嵌在地皮上，輪廓正大，紋絡如絲，天然圖案似的，怪好看，挺有趣。

　　城裡砍去大樹，城外的綠化半點兒也沒有鬆弛。每逢植樹之日，商店學校關門，機關全體出動，所有能滾動的車輛，無條件地送苗運水。全縣二十六個鄉鎮二十多萬人馬，誰也不能馬虎。近十年裡，在縣境範圍之內，北部毛烏素沙漠邊沿形成一百五十華里的防護林帶，南部白于山系形成一百五十六華里的環山林帶，與內蒙古交界處，還有條一百三十四華里的基幹林帶……創造出的一系列“前擋後拉”、“順風推進”、“大坑保持水土”的綠化經驗，有的編入了種種科技書中，有些向索馬里、埃及等外國朋友作過介紹。從前蜿蜒於沙漠裡的長城，如今是沉浮於綠海碧浪之中。

　　關中飲酒，以不醉為雅。靖邊飲酒，卻是一醉為快，把客人灌醉灌倒，放在炕上，才算是“把你老兄招呼好了。”喝到高潮，主人家丟個眼色，婆姨、孩子便全都上場，輪番敬酒，喝不下去，就給你唱酒麴兒，一遍連一遍，懇請再懇請，逼迫你喝。平常人家結婚，少說也撂倒十個八個哩。

　　碧樹籠罩了小城，老幼鬚眉染綠；小城自產美酒，一城瀰漫著香氛。重視綠化，縱懷飲酒，僅僅是靖邊生活的兩個側面。

　　靖邊人的心性也很有特色。男子沉靜自尊，不輕易論人短長，對於仇家，心裡有數而已。群居閒談，有孜孜然說長道短者，眾人未憎其所攻的對頭冤家，先憎他本人心地狹窄，雞腸狗肚，擱不住事。這種內在性格，到老年則轉化為幽默，一言出口，四座發笑，事後則令人回味。

　　女兒身樣勻溜，頰紅齒白，眼含盈盈秋水，言語卻不多，常常不出聲而倩笑。對男兒依賴感很重，若是嫁得個比她能幹的丈夫，宛若春風中的塞柳，百般體貼，萬種溫柔，自個兒甘願喝稀湯湯，吃粗雜糧，將上好飯食節留給丈夫。話說回來，丈夫若沒個本事，踢一腳連個響聲也沒有，女子就不依了，鬧事了，這個家也就不成個家了。靖邊男兒精明好勝，明顯是與這樣的女兒們有關涉。

　　要想全面概括靖邊人，是不大容易的，我也只不過略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