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陽臺山”地名看歷史傳承

口述者:廖虹雷 深圳市本土文化藝術研究會原會長,廣東省第二屆民俗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民俗學會會員,中國作協會員,民俗學者,深圳市地名學會籌備成員之一。出版《深圳民俗尋蹤》《深圳民間節俗》《深圳風物誌 · 風土人情》等著作 8 部。獲得廣東省第八屆魯迅文學藝術獎等獎項。


從“陽臺山”地名看歷史傳承


▲廖虹雷。

深圳的山不少,可山不高;深圳的山名氣不大,卻有獨特的氣質。

梧桐山因漫山遍野的"黧蒴"(又名包裡桐)而被古人冠予"梧桐山";七娘山因古代為"出糧"之地(又傳說七仙女降臨)則取諧音"七娘山"。而陽臺山因有悠久的歷史文化、豐富的唐賦韻味及地理風水之深蘊而冠名。這就應了那句哲語:如果沒有歷史的蘊含,山水無疑是蒼白無力的。

【壹】當年家鄉人都稱呼"羊蹄山"

陽臺山,位於寶安、龍華、南山三區交界處,海拔 587.3 米,在深圳西北部的寶安區境內排行老大;然而在全市山脈中卻矮了一小截,位居梧桐山、七娘山等後,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它的雄偉、峻拔、壯麗和神秘。

"陽臺山"是古稱,近年稱"羊台山"。可是自我打小懂事開始,就跟著鄉人叫做"羊蹄山"。在山周邊居住的客家人都是這樣叫的。住在龍華區大浪街道的謝為民先生說,從東邊方向望陽臺山,可見山頂有好幾塊巨大的石頭,恰似羊的蹄子,所以叫羊蹄山。的確,登山者從龍華區賴屋山村方向上至山頂,即有一巨大石塊,高 2 米 ~3 米,直徑 3 米~5 米,大石的三分之一處有大裂縫,整體外觀的形狀、顏色、光滑度等就像一隻山羊的蹄子。於是,"羊蹄山"(又稱羊蹄嶺)的名字便在鄉民之間叫開了。民間"一隻山羊奔騰飛跑而留下的腳印"傳說,隨後在方圓百里傳開。

羊蹄山,我雖然隨著客家村民叫了大半輩子,卻一直苦於找不到有關文獻出處。一次,我在研讀史籍中,無意中發現清康熙《東莞縣誌 · 京山司圖》(1689 年版)中載有"羊蹄山";後來又讀到清道光年間(1840~1850),抗夷名將丁日昌兩次路過新安縣,寫有《過羊蹄嶺》《宿羊蹄嶺題壁》等詩:"樹色四山合,泉聲萬壑齊。亂雲橫馬足,斜日度羊蹄" …… 這讓我高興了一陣子。那些天,但凡見到了老鄉和文友,我都掩蓋不住興奮的心情,跟他們分享:"找到了,找到羊蹄山的記載了!"。

我孩提時的小夥伴,如今都已入古稀之年,大家相聚時,話題通常離不開頑童時代天真淘氣的記憶。60 多年前每年暑假的"保留節目",就是幾個小屁孩結伴從龍眼山村攀往羊蹄山的頭潭、二潭、三潭"扎猛"(跳水)。在清涼的山潭裡游泳,享受透心涼的快意,然後再偷摘沙梨、龍眼和採摘野生油柑仔、山稔子吃,把偷到的沙梨丟進潭水裡泡浸。游泳半個小時後,大家比賽潛進深潭底裡撈沙梨,然後坐在礁石上飽食一頓天然的"冰鎮水果",清甜爽口,十分愜意。

那時的羊蹄山,不僅是孩子們喜歡玩耍的地方,還是村民常年耕山躬畝中觀察氣象的"靈驗"之地。

龍華石凹、赤嶺頭、早禾坑、白石龍一帶鄉民,開門即可遠眺高聳的羊蹄山峰。老鄉謝為民說,過去村民較難得到天氣預報,最怕攤曬稻穀和晾曬物品時被突然而來的大雨淋溼。於是,人們常常靠羊蹄山山頂的情況來預知天氣:"天上魚鱗斑,曬穀不用翻""有雨山戴帽,無雨雲攬腰",也就是說烏雲罩頂,即大雨將至,得趕緊收谷收物,而當羊蹄山山頂雲開日出,又重新曬起了穀物 …… 羊蹄山山頂巨石上的風雲變化成了農家非常實用的"氣象臺"。每當傍晚泛出紅雲,天高雲淡,山體清新,林谷翠綠,其間,有飛來的鳶婆(老鷹)高空盤旋,抑或白鶴低飛啁啾,方圓百里的羊蹄山次日定會豔陽高照,斷無颱風暴雨。

【貳】"陽臺山"名稱歷史淵源久遠

"羊蹄山"是鄉間的俗名。就像山村裡孩子叫阿貓阿狗的小名一樣,長大後才有了大名,或者再起個儒雅的字和號。既然"羊蹄山"是俗名,他的正名就是"陽臺山"了。

如果說從東邊的龍華街道方向遠眺是"羊蹄"山形的話,那麼從北邊的石巖街道方向看去便是"陽臺"的山。從龍眼山村登到山頂,頓見地勢平坦開闊,是個觀看日出最佳平臺。"日照之臺"也許是陽臺山得名的初意。


從“陽臺山”地名看歷史傳承


▲地方特色文獻《廣東通志》295 頁上右起第 3 行記載"陽臺山"。

明嘉靖年間(1522 年 ~1566 年)黃佐《廣東通志 · 東莞縣》載:"西南五里曰陽臺山,山巔之南稍平,型若几案"。也就是說 500 年前的古人,準確地表達了該山體之位置與形態等地理特徵。

換句話說,官員和文人雅士根據當地俗名"羊蹄山"的諧音,按山頂"稍平""几案"的形態取名"陽臺山"。據考,當地的客家話,羊蹄的"蹄"(t ā i)字與官話陽臺的"臺"(t ā i)字音韻同一。這是其一。

其二,陽臺山的"陽",在《說文解字注》中釋:"山南曰陽"。陽臺山位於嶺南第一山"東樵山"(博羅縣的羅浮山)南 110 公里(司馬遷稱羅浮山為"粵嶽"),是羅浮山的南延餘脈。又,清嘉慶《新安縣誌》謂"陽臺山,由梧桐發脈",梧桐山為"邑之祖龍也"。可見,陽臺山是寶安"祖龍"脈系,絕對沒有半點懸念。

再者《康熙字典》曰:"水北為陽"。陽臺山位於珠江出海口的伶仃洋北面 20 公里。於是之,古人根據山水地標,將寶安中西部最高的山便取名陽臺山。

其三,陽臺山峰巒疊翠,樹木參天,古藤繞纏,飛瀑流澗,晨漫霧靄,夕流雲雨,非常契合巫山神女的一段著名愛情神話。《水經注》卷三十四曰:"丹山西即巫山者也。又帝女居焉。宋玉所謂天帝之季女,名曰瑤姬,未行而亡,封於巫山之陽。精魂為草,實為靈芝,所謂巫山之女,高唐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從此"陽臺"成為一個典故。數百年前,不排除嶺南的文匠墨客將這個典故聯繫寶安這座"寶山",為取名"陽臺山"的原由之一。

由此看來,陽臺山之名在久遠的歷史長河、在嶺南的地理風水意蘊和豐富的民間傳說中逐漸形成。

其實,陽臺山一帶的歷史遠比 500 多年前的明朝記載還早。根據石巖街道洲石路旁蝴蝶地古遺址、塘頭村和羅租果場的新石器晚期及青銅文化遺址出土的文物顯示,距今 4000 年前的新石器至商周時期,石巖地區就有人類居住。

清乾隆敕撰《欽定大清一統志 · 卷三百三十九 · 廣州府 · 山川》載:"陽臺山,在新安縣東北三十里,橫亙五十里,山頂平衍,形若几案。有龍潭,下有烏石巖,其南支有董公嶺(今西麗街道龍井村附近),去縣十里。"古志書中說陽臺山下有"烏石巖",即今石巖街道。"石巖鎮(今街道),原名烏石巖,清嘉慶年間建墟。"(《寶安縣誌》)

據《重修慈石古碑》刻載,北宋建隆二年(961 年)已有居民墾耕棲息,原稱烏石巖慈石古寺乃"寶安勝地,樂利名場"。慈石古廟曾 3 次維修,"溯自道光二年(1840)經前賢修飾,冠冕堂皇",至"咸豐十年(1860)幸鉅公之仍舊卓然大觀";第二次維修是光緒二十五年(1899),直至民國二十九年(1930)進行第三次整修,古寺的石級大門之牌樓上塑為"烏石巖"。

陽臺山一帶的客家人,把巨大的黑色花崗岩石稱作"烏石鼓";也就是說,陽臺山遍佈許多黑色的大石頭。陽臺山烏石鼓多,傳說也多。很久以前,這山陡林密,古樟虯曲,怪石屹立,尤以一處天然烏石洞為最。然而美中不足,此烏石洞三面環繞,獨缺頂蓋一面,鄉民皆期望將此石補上。於是人們夜夜祈禱,天天燒香,忽一夜,狂風大作,電閃雷鳥,烏石巖轟然撼動,聲震四野。次日雲開日出,鄉民見石洞居然有了巨大塊石蓋著,像三隻雞蛋上面再頂著一個雞蛋,驚險之至,造型之妙,堪稱一絕。"烏石巖峒"之名由此而生。清嘉慶《新安縣誌 · 勝蹟略》對這個傳說有文字載之:"烏石巖,在陽臺山下,內有石巖三面,東缺一面,頂有大石,堪作牆。鄉民祝曰:‘惟願此石,可補四面,周圍無缺矣。’是夜,神即移石補足,石痕猶在。"

陽臺山之西北側山坡上,有一塊"石鼓石",山下的龍眼山村可以望見。其石較圓,上平,尤如一面石鼓,置於山脊之上,彷彿時時預備給將軍擊鼓,揚馬出征。

除了石鼓石外,山的西麓下還有塊"人仔石",高約 5 米,石的中腰部較細,宛如一個武士身系皮帶,上呈人頭狀,恰如人藏於山崗在引頸張望。

"人仔石"往西南不遠處,有塊形似仙姑、硃紅色的"仙姑化石"。清康熙《新安縣誌》載:"仙姑化石,在陽臺山,石面四時紅豔,人呼則應,又名應人石"。如今,應人石地名尚在,並有應人石村莊,而石卻不存。這個"應人石"源自一個悽美的民間傳說:在很久以前,陽臺山下的一個小村莊裡住著一對勤勞、善良、相親相愛的年輕夫妻,丈夫為了一家人的安寧生活,被迫為貪婪的財主冒險去常有毒蛇猛獸傷人的深山老林裡尋找長生不老藥。妻子按照與丈夫的約定每天下午在山下呼喊丈夫的名字三遍,然而,除了深山裡隱約的呼應外,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丈夫一去不回。妻子忍不住思念和期盼之情,冒著生命危險爬上陽臺山頂尋找丈夫,一邊喊一邊朝著應聲的方向爬去,待爬到近前,發現每天回應她的原來是一塊大石頭!睹物思人,妻子傷心欲絕,哭天喊地,突然天空劃過一道白光,緊接著雷電交加 …… 天遂人意,妻子死後變成了一尊石頭,與附近的應人石遙遙對望,遠遠望去,這兩尊石頭仿如長相廝守、永不分離的夫妻 …… 人們為了紀念這對恩愛的夫妻,把山下的村子叫應人石村。石巖街道的民間文學《應人石傳說》,成為深圳市和廣東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

走向陽臺山南麓,有條深幽的石燕谷,山谷上端有個石燕巖,巖下有個大山洞,謂之"巴黎洞"。此洞口窄內寬,寬闊處達 40 餘平方米。20 世紀 30 年代抗日戰爭時期,我東江抗日遊擊隊曾經在洞內隱蔽了一個營規模的戰士。解放戰爭時期,游擊隊又於此設立指揮所和醫院,此洞被戰士們冠以"軍事會議廳""地下禮堂"稱謂。洞中潺潺流著一股清泉,冬暖夏涼。解放前夕,我部隊撤離巴黎洞時,曾用刺刀在洞壁上刻了一首詩:"生命據點巴黎洞,懸崖峭壁當英雄;莫謂無情黃鶴去,掃清匪特再重逢。"

陽臺山東面與龍華冷水坑附近有一個"咬圓籠洞",石洞四周草木廕庇,洞中有一眼泉水可飲用。傳說 600 年前的一個春節,陽臺山人為躲避元兵,藏在這個山洞中。元兵有兩匹馬拴於巖洞頂上。元兵被殺退後,來不及把戰馬牽走,洞中之人聞聽洞頂時不時有馬蹄"得得"之聲,以為元兵未走,帶進洞裡的圓籠年糕粄,因沒有刀具,大家只好對著砧板般大的圓籠粄用嘴咬。幾天過去,圓籠粄咬食完,戰馬嘶鳴聲仍未停止。後來選派膽大的人走出洞口外探聽虛實,才知道元兵已退,於是各自回家。圓籠粄救了全村人,於是此巖被稱之"咬圓籠洞"。

除了"烏石巖峒""應人石""人仔石""咬圓籠粄洞"等傳說外,還有"嫩七娘峒""仙人腳印""山頂白人廟""石籠雞巖洞"和摩崖古刻等古蹟。早些年,深圳特區報曾報道過深山崖石上的"天書",像文字圖案一樣的符號一直吸引不少遊人前往探秘,然而到目前為止,仍無人破譯出來。


從“陽臺山”地名看歷史傳承


▲廣東地方史封面。


從“陽臺山”地名看歷史傳承


▲東江地方史封面。

陽臺山是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東江游擊隊根據地,有龍眼山的"部隊醫療舊址"、游擊隊三次"陽臺山戰鬥舊址"、東江縱隊營救香港淪陷區文化名人的"蕉窩坑舊址"以及 1943 年東寶行政蘇四區政府"大欽窩舊址"等革命遺址,留下了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陽臺山,深藏著悠久的歷史文化、豐富的民間傳說和紅色革命故事,使這裡的山水更有神韻和靈氣,也使這座英雄的山嶺更加聲名遠播。

【叄】呼籲恢復有歷史內涵的"陽臺山"地名

既然"羊蹄山""陽臺山"有著久遠的歷史淵源,為什麼後來又將此山稱之為羊台山呢?

"羊台山"名最早出現在清同治五年(1866),由意大利傳教士佛倫特里繪製的中英文雙語《新安縣全圖》上的標註,這也是目前可查的古代文獻上的唯一一處記載。明清乃至民國時期,均使用繁體字"陽臺山",間中也出現簡體字陽"臺"山和"陽"台山的交替使用。

1954 年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成立,1956 年國務院公佈《漢字簡化方案》和《漢字簡化總表》,其中"陽"字明確簡化為"陽"。僅在清末出現過一次的"羊台山"地名,可能"羊"字比"陽"字更簡單,加上同音字,後來便頻繁出現在報紙、書籍和地圖中,直至 1987 年修訂《深圳市地名志》"羊台山"成為唯一官方使用地名。"陽臺山"這個名字便在正式出版的圖書、報紙和文件中失落。

2012 年《寶安日報》刊登曾宸樞的《從"陽臺山"看地名規範化》和田禮禾的《"陽臺山"怎樣變成"羊台山"的》等文章,提出要尊重歷史,恢復使用老地名"陽臺山"。

無獨有偶,祖籍汕尾,退休後居住在深圳的郭天希老先生,從 2015 年到 2017 年先後四次向有關部門反映陽臺山地名問題。第一次的標題是《請問在 1997 年之後的官方文件用"陽臺山""羊台山"還是"羊蹄山"?》,第二次的標題為《關於停止羊台山地名、重新啟用陽臺山歷史地名的補充建議》。第三、四次的題目升級為《關於重新啟用深圳陽臺山歷史地名,打造陽臺山地名文化經濟圈的建議》。

深圳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收到相關材料後很重視,於 2019 年組織人力進行陽臺山地名的調查調研。經過有關人員將近一年的查閱檔案文獻、走訪鄉村老人、多次徵詢專家意見,形成了《羊台山地名變更考證與社會影響評估》文案,然後再次召開地名專家論證會和聽取寶安區、龍華區、南山區政府意見。寶安區和龍華區接到上級通知後,亦相應召開各種座談會徵詢各界看法。

2020 年元旦的第二天,筆者有幸受邀參加石巖街道召開的恢復陽臺山地名座談會。會上聽取家鄉長者、基層領導和市、區文史專家的意見,大家發言熱烈,說過去當地人用客家話表達是"羊蹄山",但文字書寫時卻是"陽臺山"。比如,石巖籍退休小學校長張平說,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作為當地"掃盲"老師,他教授地名時一直使用"陽臺山",未曾使用過"羊台山";龍眼山退休村幹部謝偉強回憶,上世紀陽臺山的方柿比較有名,曾大量銷往外地,包裝籮筐上專門寫有產地"陽臺山方柿",非"羊台山方柿";石巖街道退休老幹部曾玉祥,說他 1992 年與中原油田合作開發房地產,以當地"陽臺山"取名為"陽臺山莊"沿用至今 ……

陽臺山,在百姓心中富有情感認同,它不僅是一個地名符號,也是一方鄉土的歷史沉澱,是一筆非常珍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近 40 年使用的"羊台山"地名,無疑減弱了當地歷史的厚重感,未能很好呈現地名傳承和城市肌理的整體含義。

如今恢復歷史地名"陽臺山"正在徵求意見中,這不是一個地名的簡單復舊,而是人們對傳統地名文化內涵的強烈追求。現在恢復"陽臺山"老名,正當其時,這是一件滿足市民日益對文化向上需求的大好事。此舉既符合國家有關進一步清理整治不規範地名的通知精神,又有利於挖掘、傳承和保護地名文化,延續地方歷史文脈,有利於發掘陽臺山革命根據地價值,建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弘揚紅色基因精神。

相信陽臺山正名以後,陽臺觀日出,更為引人入勝;深圳市名勝八景之一的"陽臺疊翠",相信也將更加熠熠生輝。

(本文參考了越眾公司吳坤華團隊部分調查資料)

口述者:廖虹雷 統籌:陳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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