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後時代,2050(之一)

離下一班飛船還有128天。

離我繳付全款船票還差一千萬聯盟幣。

今天的買家是個8歲的男孩。我承認自己有點兒太著急,我也不在乎他是如何偷到自己父親錢包裡的五萬塊。

交易通過一個地下的“隨機性黑市”完成,系統不會偵測到我的任何信息。

“隨機性”的概念已經在地球上消失近10年了。通常人們會以為10年很短,但事實並非如此,3650天可以洗刷掉很多東西,尤其是那種有組織的、幾乎所有人都心領神會的洗刷。

小男孩在一個遊戲的圖像中發現了我在2020年出版的一本關於隨機性的書的封面。

這本書並不算暢銷,但有個很詭異的名字和封面。當人們早已忘卻書裡寫的是什麼的時候,該書古老的封面卻成了數字建築師群體中的一個秘密符號。

即使經歷了10年的隨機性清洗,一位住在北極的建築師(這個傢伙對這個符號的含義一無所知)還是將這本書的封面做到了遊戲裡面,將其刻在一棵一閃而過的大樹之上,並且逃過了聯盟的審查。

某天晚上,玩兒遊戲的小男孩按下了他的13萬K視網膜顯示器的暫停鍵,看到了這個符號。

從概率的角度看,這件事情發生的可能性極低。

你也許會覺得奇怪,這類極小概率事件為什麼沒有因為隨機性的消失而消失?

簡單來說,這有點像打掃房屋,看似很乾淨,仍然不可避免地會有灰塵。

例如按照史前的標準,百萬級無塵潔淨室的標準是每立方米空氣中大於等於0.5 μm的塵粒數不能大於35200000。

哪怕是今天的納米級潔淨室,也有塵粒。

清除絕大部分隨機性事件,會令殘餘的極小顆粒的極小概率事件更能呈現出隨機性的特性,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30年前我種下的那棵棗樹,佔滿了客廳南側的窗外。

當然,對於一個納米級潔淨空間,一切可以打開的窗戶都是危險而多餘的。

極高分辨率的3D屏幕可以滿足眼睛想要的一切,包括這棵以假亂真的棗樹。

房子和我30年前的那個一模一樣,位於加拿大的UBC大學校園裡,門外的馬路上有叼著煙的漂亮女生踩著滑板悠然而過。

窗外的櫻花樹,已經從當初的小小直直的一株,變成了我想要的枝丫舒展。山楂樹上結滿了紅色的果實。

我很難說看見的都是假的,因為所有的細節都是對真實場景的複製。強大的計算機採集了過往所有的數據,大學的場景,房子的風吹日曬,植物的花開花落,都是通過衛星攝像頭和一個神奇的蒙特卡洛發生器結合現實模擬出來的。

假如我沒有因為“全球個體隔離計劃”而被放在現在這個盒子裡,我能看到的可能是一模一樣的景象,同樣是通過眼睛進入我的大腦,產生一樣的情緒反應。

一切如此真實。

這個時候,家人們已經入眠。只有躲在被子裡看書的外孫。

我悄悄摸到他的房間,整面的電子屏天花板模擬出銀河的模樣,散發出迷人的幽藍。

他衝我伸了下舌頭,我伸出指頭作噓狀。我們默契地擊掌,擁抱,拍他年輕但厚實的後背,說晚安。

我絲毫覺察不到,或不願去覺察,真實的外孫其實遠在另外一個基地空間。

幾乎所有人都會忘掉“替代人”這回事,一方面是因為機器人的工藝突飛猛進,一方面是因為人們在面對虛擬的親人時,反而更能釋放自己的情感。

就像夢境比白天更真切。


2050年,距離全面實施“全球個體隔離計劃”已經10年了。

12年前,全球聯盟執行長蓋茨堅信人類無法抵禦病毒的第六波進攻。他認為惟一的方法是:

將隔離計劃升級為讓每個人單獨封閉於一個納米級潔淨空間。

經過18年的艱苦卓絕的鬥爭,以家庭為單位的隔離計劃徹底失效了,快速演化的病毒變得像花粉一樣,在空氣中無處不在。

我想起30年前去買櫻桃樹。本計劃買兩棵,因為櫻桃樹需要兩株彼此授粉才能開花結果。

園藝店的女士說,你不用買兩棵。我確定你家附近有人種了櫻桃樹。

我疑惑地問:很遠也可以嗎?

她滿是自信地微笑說:放心,花粉們能飛到。

在嘗試了用量子計算和基因重組等技術暫時阻擋了病毒的第五次進攻之後,全球聯盟啟動了最後的堡壘計劃:單獨隔離全世界的每個人。

生產和生活物資已經不是問題。量子計算加速了奇點的來臨,AI在絕大多數領域已經超過了人類。

1999年,瑞·庫茨維爾博士在《心靈機器時代 —當電腦超越人腦》一書說,未來互聯網將把全人類乃至其他生命和非生命體彙集成一個完整意識體的概念。

隨後,他提出庫茨維爾定理:人類技術發展將以指數增長,智能機器將變得比人類更強大。

很幸運,人類在2040年前後實現了他的預言。--趕在病毒徹底擊垮人類之前。

換而言之,人類社會已經可以用智能機器人代替工作,而人類則躲在幾乎無塵的盒子裡。機器人生產各種富足的物資,食物,玩具,咖啡,紙巾......然後送到盒子旁,並更新電池,清除垃圾。

“全球個體隔離計劃”絕非實施殘忍的單人牢獄,因為其中一個極為重要又極其聰明的設計,世界反而變得更加美好了。


事實上,在經歷了多年隔離之後,人類已經習慣了以家庭為單位來生活。從家庭隔離到個體隔離,最大的挑戰是家庭成員的分離。

地球聯盟的AI實驗室研發出一種以假亂真的替代機器人,可以與真人建立起一種映射關係。

比方說,一家四口,父母姐弟,雖然被分別隔離在四個不同的空間裡,但是每個空間裡都有一個真人和三個替代人。

以父親為例,全球聯盟為他準備了替代人妻子、替代人女兒和替代人兒子。

而他的真實的妻子,在另外一個單獨的隔離空間裡,擁有替代人丈夫、替代人女兒和替代人兒子。

替代機器人並非簡單模擬真人,而是與真人完全建立起一種實時的“映射”。

所以,在四個不同的隔離空間裡,發生著一模一樣的事情,不管從理論上,還是從體驗上,父母姐弟幾乎都還算是生活在一起。

同時,完全屏蔽掉了病毒在人和人之間的傳播。

據一個由真人和超級AI聯合組成的研究機構調查表明,人類的幸福度反而增加了。

原因之一是,在真人和替代人的映射之間,有個一秒左右的“混亂調諧器”,用於緩衝可能產生的不確定性。例如家人之間偶然的情緒失控與爭吵。

由於人類的一切都獨自在單獨的盒子裡發生,超級智能穩妥有序地接管了人類繁雜事務,戰爭、犯罪、貪婪、汙穢,似乎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了。

全球聯盟因此做出一個決定:人類不再需要隨機性了。

在一個極度安穩而美好的世界裡,人們可能的隨機性,以及由此引發的慾望,會破壞那些牢不可破的個體隔離盒子。

全球聯盟委員會認為,只有建立全新的倫理體系,才能讓人類安全渡過這次有史以來最急促的生活顛覆。

經過一場徹底的文化革新,隨機性作為一種概念,被消除了。

2040年,成為人類新元年。

此前,被歸為史前文明。


我和小男孩約在一個秘密的虛擬聊天室裡。

2050年,販賣一切與“隨機性”有關的東西,都是違法的。

我必須小心謹慎。

男孩:為什麼飛機會墜毀?史前太可怕了。

老喻:史前的飛機事故率約為百萬分之一,幾乎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一個美國男孩坐上飛機那一刻,他遇難的概率比當上美國總統的概率還要低。

男孩:幸好這類事今天再也不會發生了。

小男孩所說的史前,是指2040年之前。

他說飛機再也不會失事,是因為現在所說的飛機,基本上是指星際飛船。

在2028年之後的第五次病毒襲擊之後,世界上最後一家航空公司也破產了。此後的飛行器都由機器人操作,歸屬於地球聯盟。

消除了隨機性概念的世界裡不會有飛機墜毀這類事件,即使其不可避免地仍會發生,也將被“反隨機校準器”修復。

老喻:這麼說吧,幾乎每個經常坐飛機的人都會擔憂。比方說,你選擇了a航班,因為出門時耽擱了一分鐘,所以多等了十分鐘地鐵,所以錯過了a航班,你不得不選擇b航班。

人們潛意識裡就會想,萬一b航班不幸出事,那麼我出門耽擱的這一分鐘是不是就成了致命的60秒?

男孩:但是反過來,假如a航班出事了,那麼這耽擱的一分鐘不就成了救命的60秒?

我明白了這個小男孩為什麼會找到我。塔勒布說過,理解數學是件天生的事情。以我的觀察,理解概率更是如此。

小男孩有著驚人的理解隨機性的天賦,就像一個雨後臨時形成的水坑裡沒來由地冒出一隻生命力頑強的小蝌蚪。

老喻:假如這個人不幸在a航班空難中喪生。請問以下哪一種反事實思維更易發生--

1、如果飛機沒有墜毀;

2、如果大衛·彼得搭乘的是另一架飛機。

男孩:反事實1發生的概率是一減去百萬分之一,反事實2發生的概率是50%。

老喻:那麼,這個人不幸遇難的隨機性原因,是選擇a航班或者b航班的50%,還是a航班失事的百萬分之一?

男孩:是航班失事概率的百萬分之一。在這個人出門的那一瞬間,a航班和b航班的失事概率是相等的。

老喻:但是,在現實中,當人們討論起這個不幸遇難者的命運,永遠只會去說那戲劇化的、宿命般的出門前的一分鐘,彷彿一切都是那60秒所決定的。沒有人會討論百萬分之一。

男孩:看起來,隨機性在“發生前”和“發生後”看起來似乎不一樣。

老喻:很久以前,有個叫阿莫斯的人在筆記中寫道:

“依據陰影理論,備選狀況或者可能出現的場景決定著我們對現實的預期,決定著我們如何看待現實、如何回顧現實、如何對現實做出解釋,同時,也決定著我們會因之陷入何種情感狀態。”

男孩:什麼是現實?

老喻:現實就是一團充滿各種可能性的雲彩。

小男孩的虛擬成像在我面前默不作聲,流露出童年所特有的那種天真和憂傷。

對於一個沒有機會在現實中觸碰隨機性的孩子而言,不管他多麼有天賦,都無法真正理解“可能性”的真實含義。

我突然感覺到:成年人毫無希望,只有小孩子值得拯救。

然而,我要救的人,不是他。


病毒後時代,2050(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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