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天橋父親

六年前的天橋父親



六年前我大一,老父親送我到成都上學。

那是成年後第一次和我爸長距離旅程,我們全程沒有什麼話可講。

幾乎是一個預兆,子女成年後的第一次遠走高飛的前奏,似乎並不是那麼令人感動。

我爸堅持把我送到了目的地,前前後後幫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好。

往後,他也不能繼續陪我往下走了,這我也是知道的。

轟隆隆的人生就在前方撲面而來。

回看六年前的文章,我能理解那時的心情,我急切地想跳出一種無形的束縛,所以對陪在我身邊的父親感到了厭煩,他完全感知不到,跟大部分父親一樣,他遲鈍,偏執,有時難以理喻,於是發生了文章中出現的很多事。

實話說,我爸在我心目中,並不是一個英雄。

他不太會說話,有時不分青紅皂白就劈頭蓋臉能罵你一頓,小時候我常常為此而傷心,現在長大了,我完全能反抗回去,我看到他因為不知道怎麼回覆我而僵住的眼神,心裡在竊喜。

他不知道如何關心人,永遠只有那乾巴巴的幾句話,有時候冷漠得像一塊石頭,好像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不是他自己女兒的事一樣。

他不知道如何表達感情,他幾乎沒有朋友,沒有大笑過,沒有哭過,沒有放聲唱過歌。

他發過火,嘴裡說著一些話,我完全記不起來,好像也聽不懂。

他面相兇狠,我所有的朋友都怕他,要去我家玩之前一定要確定他不在家。

我不知道他最喜歡吃什麼,不知道他青年時的好友是誰,不知道除了抽菸打牌他還有什麼愛好。

他常記不住我讀幾年級,不知道我學的專業是什麼,我們之間的關係更像師生,因為我們的話題永遠只有學習。

我不瞭解他,就像他不瞭解我一樣。

記得小時候,有次早起和我爸去跑步,現在想起來覺得這種事根本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他瘦削的身影在前面晃著,我和一個鄰居小孩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夏日清晨陽光正好,微微有點熱意,我爸悠閒地走在前面,暖黃色光線包圍著他,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覺得那時他應該很開心。

我們之間隔著幾米的距離,那個背影就是我所有的印象,這幾米的距離,從我的孩童時代,一直持續到現在,在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有我爸最純粹的快樂。

還有一次是深秋,我們走在街頭,路旁都是高大的梧桐樹,正在往下掉葉子,我跑在前面撿葉子玩,我爸走在我後面。

我們沒有說話,什麼都沒做,可我卻印象深刻,因為我感覺那時很快樂很幸福。

或許我爸當時正看著我,跟我小時候看著他一樣,我們或許不太習慣並排行走的愜意,可是在我們的視線範圍內,永遠有個身影在那裡。

今天父親節,祝所有的父親節日快樂,身體健康。



六年前的天橋父親

在我十二歲那年

我弟講過一個段子。

說有一天在公交車車上看見我爸了,他叫了一聲,結果我爸沒有聽見(已經50歲的他耳朵不怎麼好),於是我弟也不喊了,兩個人就在各自的站下車了。

這應該是很典型的中國式父子關係了——沉默中透露著客氣。

但是他對我有不一樣了,很少粗言厲語,但也很少促膝長談,幾乎是沒有過,就是現在打電話回家,跟我爸聊天不過幾分鐘,要麼就是我問我媽呢,要不就是他說,你跟你媽說一會吧。

典型的中國式父女關係——沉默中透露著默契。

除了學習,我爸偶爾會叨嘮幾句。

女孩子,要自立、自強、自重。

說到自重,他會故意強調一下,農村人對什麼性教育從來都不在意,也羞於說出口,他每次在電話結束後都要加上這一句。

我有次聽煩了,就問,

自重是什麼意思,要自重什麼?

你都是個大學生了,你還問我?

我識趣地沒有繼續問,到現在我爸還是會重複相同的話。

但其實我在小學六年級就知道了,那時我十二歲,我知道了光親嘴是不能懷孕的了。多虧那時的好姐妹帶我去她家,一起探索了她爸爸抽屜裡的秘密,黑色塑料袋裹著一堆沉重的光盤。

在我爸面前,我一直是個努力學習的乖乖女,我聽說他以前成績還不錯,結果家裡窮,只能輟學在家務農,而後結識我媽,一輩子就在那個小縣城過了。

所以我身上,一部分寄託了他對我的期望,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看出來了,所以就努力扮演這個角色,當然,一部分是為了我爸,一部分也是為了我自己。

有次小學數學考了98分,準備回家跟他炫耀一下(作為天生數學渣渣,小學數學都沒有得過滿分),結果我爸黑臉說,為什麼不是一百,還有兩分掉哪裡了?

以至於後來我對數學的感情,一直是恐懼加抗拒的,高考當天考完數學的時候,我爸來接我,滿懷期待地問考得怎麼樣,我也希望能讓他開心,但我知道結果很糟(結果成績出來只有86分,離及格還差4分)。

我不說話,我爸就大概意會了,我側過頭看了一下他,滿臉的失望。

在我18歲那年

我爸沒有上過大學,等我去上大學的時候,他決定親自送我。

他堅持要等我體檢結果出來再走,這期間,他幫我鋪床,扎蚊帳、陪我去超市買所有的生活用品,把我的儲物櫃擦乾淨,忙前忙後,一點都不肯鬆懈。

夜幕降臨,收拾得都差不多了。他和我坐在還沒有通電的寢室,這時候有人進來推銷英語報紙,是大二的學姐,大概講了一下學習之類的問題,他就在旁邊認真地聽,比我都還認真,時不時插一句:“對,這個女同學說得對。上哪個大學都是一樣的,要自己努力才行。”

他沒有看我,彷彿是對那個大二學姐說的。但是我知道,這些話是說給我聽的。

坐了一會,我爸說要走了,起身出門,我突然想起什麼,趴在門口喊一句“爸,你知道回去的路吧?"

他轉過頭,像是帶著點炫耀的說”我以前新疆,廣州都去打過工,哪裡的路不知道?“說完就徑直走了。

我沒有跟著他上去,也沒有去送他,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想讓我爸快點回家。

我感覺他多待在這裡一天,就會讓我多擔心一天。

擔心他小心謹慎地問路,擔心他沒有任何其他消遣方式只知道在異鄉的小旅館悶頭大睡,擔心這個突兀而又莽撞的城市帶來的諸多的不適應,擔心他擔心我的樣子。

而這種擔心開始慢慢發酵,變成了毫無緣由的“厭煩”。

過了半個小時,響起了敲門聲,我一看是我爸,他手裡拿著新買的插座,自己悶頭幫我把插座連接好,囑咐了我一句又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打來電話問要不要出去一起吃早飯。我撒謊說自己吃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撒謊。

過了一會出去找他,看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吃著飯,因為是飯點又是開學,周圍要麼坐著一堆學生,要麼就是父母跟孩子一起,我爸一個人佔了整個桌子,對面是他正在充電的手機。

我覺得自己有點自私,但這樣的情緒並沒有讓我覺得有什麼負罪感。

我只想讓他快點離開。

在我懂事那年

我沒有進店裡,就站在外面等,一直等他吃完飯出來,我看見他拿起手機,開始撥號,我的手機在震動,他問我在哪裡,我說在寢室,他說過來找我,我說不用了,這邊還要體檢,有點忙。

我躲在暗處看他,他把錢給老闆,走出店門,準備朝學校的方向走去,猶豫了一下,又朝自己住的小旅館去了。

我騙他說體檢結果都出來了,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報告都交給老師了,現在看不了,所以這邊沒有什麼事情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爸乾脆地答應了,自己一個人回去收拾了一下就去車站。

這次我決定送一下他, 我們一路問著路過去,走在寬闊乾淨的大道上,我爸說,你們現在的學習環境好了啊。

對啊,我說。

什麼樣的人就在做什麼樣的事,無論在哪個大學都要好好學習。

嗯。

你爸我的使命算是完成了,接下來就靠你自己了。

嗯。

之後就是一路的沉默,我想,如果高三再努力一點,是不是就能進更好的大學,他是不是會更開心,那時候,我會不會是他的驕傲?

上了天橋就是客運站了,我突然就不想送他了。

我說:"就送到這兒吧!“他說好,就自己走了。

我站在天橋的這一頭,看著橋下川流不息,飛速行駛的汽車經過橋底時,還會帶來一連串震動,兩邊漆綠的鐵絲網在烈日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我爸就這麼走了,他很瘦,橡根火柴棍一樣,右手提著一個包,穿著刷得亮白的皮鞋,在一片熱浪中往前走。

拐角處,他回過身,朝我揮了揮手,示意我回去。

我抬起一隻手遮住太陽,看著他消失在拐角處,我想,這個城市,恐怕除了我,沒有人再認識他了。

那個大一的夏天,我就立志,我要變成我爸的驕傲。

六年前的天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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