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開支膨脹了不少，孩子學費漲了，柴米油鹽漲了，血壓也漲了，頭髮不但也長了，而且更白了，白到讓鏡子裡的我不堪重負，好似威權一般又讓我不得不心悅誠服。
人的身體為精密系統，唯有指甲和頭髮兩種東西似乎沒有知覺，以前對著兩樣東西絲毫無惋惜之感，可以隨時隨手清理指甲，薅薅頭髮。幾根頭髮的掉落使我經歷了強烈的情感，沉默的秉性無形中添加了無奈和恐懼。當日子從水盆裡流走的時候，手掌裡呈現的幾根頭髮，有的齊根拔出，有的中間還有分叉狀，奇形怪狀的，一度讓我疑惑是否出自我的腦袋。指甲就算是砸掉了，一點一點也可最終“滿血復活”。我曾見過一同事幹機加工過程不慎砸中一個手指甲部位，當時由紫變黑，不到兩個月變色的指甲褪掉，最終恢復，無跡可尋。頭髮就不同，沒有任何徵兆的脫落，促使我強烈地預感：到了人生更迭的秋天，我已經沒有任何防護和抗衡能力了。我凝目些許，忙不及亂地用水沖刷無蹤，生怕再發現類似殘骸物，卻忍不住在水盈中掃描窺伺，竟然發現有幾根厭惡地附於盆底，頓覺後脖根一陣涼風嗖嗖。沒發現掉頭髮之前，總覺得有幾根白髮“蕩”於頭上煩惱不已，如今感覺，白髮如果能體會自己心中醞釀的聚少離多，我都幻想著時光可以無所思量地重新開始，果應了那句：“青絲暮斜陽，淺唱半世殤。”篤信的信念破滅了，我的神志好像清醒了許多，難道真以為自己還是18歲或者23歲的年齡？這是規律，只是在我身上提前罷了，至少慶幸還沒有成“絕頂”高手，偶爾瞅到街上廣告植髮，言語裡充滿了效果，我不屑一顧。這種雖然不是那種敵意化投射的心態，卻有一種阿Q般自欺欺人的“夏蟲不可冰語”的成就感。
在眾聲喧譁的日子裡，髮際線已經漸行漸遠，以前整齊劃一的分頭如植被狀毫無再生機會。天下寒士的帽子四面漏風，讓整個“光明頂”頓時分崩離析。我想起農村的父親。父親這些年頭髮掉得也厲害，翻翻以往的照片比較，我都覺得他衰老的身體還在持續，倘若進一步體味父親的心境，便是依賴大於強韌。父親的手指穿過幾多稀疏的頭髮，偶有幾根幻想著堅挺不倒，父親用手拍拍，它們便不自覺的屈服了。父親為自己修築了一道堅實的心靈堤壩。我清晰記得，父親當初在我現在年齡段時，完全不擔心頭髮的缺失，烏黑錚亮的。父親中午一邊做飯一邊給我講解語文語法，他神采奕奕，言辭幽默。鍋底坑冒出的黑煙，加上風箱的助力，串出的火苗差點燎著父親的頭髮。父親說奶奶老的時候頭髮白的也很少。我不禁奇怪：為何到我這裡基因就轉移了？還是速度加快了？對周圍的人來講，行色匆匆更像是一種心理追逐。不斷變遷的喜怒哀樂，我的心在多年遠離父母的外地逐漸慢慢變硬。當別人稱呼我為“大叔”的時候 ，我恍然記起小時候被我稱呼為“大嬸”、“大叔”之類人的表情和神色，好像剪切一般佔領我心靈的須臾，揭開了在感覺中領悟價值的真諦。我惶惶然，如今與我也脫不了干係了。我親眼目睹那些稱呼我“大叔”的小姑娘，舉手投足，盡顯嫵媚，尤其是人家猶如水墨畫一般真摯的滿頭黑髮，真摯得令我心境蒼涼不已。
上中專學校時，生怕虛度光陰，週末出去上日語課，路上有如同現在我兒子一般大的小男孩，看情形是出去補課吧，他怯生生地問我：“叔叔，幾點了？”當時我遽然一驚，平生第一次被人以長輩稱呼，難道我真的成熟了嗎？“叔叔”和“大叔”還是有區別的，因為對象不一樣。從“叔叔”的稚嫩到“大叔”的凝重，生髮出來的演變，被人不經意的耗掉，是多麼悲愴的經歷，又是多麼的自然而又不可阻擋。和父親一起來到村裡的東道學校，這裡是我小學和初中的地方，也是父親工作教學的場所。我沒有聽過父親給我上過課，但我卻是父親手把手教出來的。滿腦子反覆閃現學生時代的生活點滴，東牆根的大井好像已經被填埋，井旁的大柳樹長得粗壯修長，當年可是一株小樹苗啊。記得柳樹東邊有一排廂房，裡面存有冬天的煤炭，老師一聲號召，每個班級有幾個男生開始往教室抬煤，一個個黑麵張飛似的，和頭髮混為一色，純黑。一晃三十多年，它們喚醒了我內心的光澤和幽香。朗朗的讀書聲飄過柳枝敲擊過的窗楞，我想起了那些活潑淘氣的同學們，大家夏季中午趴在桌子午睡正酣，嘴角流出了哈喇子，連頭髮都也睡亂了。臺階兩側的雞冠花正怒放鬥豔……此生安處，便是吾鄉。
一怔回到現實，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恍惚間會心痛，會心生怯意……腦子裡思索的映像毫無痕跡，突然又空白一片，內心無法描述那種惶然，意識到自己黑髮白根的侷限時，染髮便意味著內心的一絲無奈和悲哀了。“才憶當年騎竹馬，轉眼就是白頭翁”。今年有幸在單位評了高級技術職稱，發現十餘人當中竟只有我一枚75後人，其餘人均為80後，一種無為而治的或嗔或喜，瞬間心崩。想想入廠時候的芳華，讓我越來越糾結於這樣的思慮，我的中年僅僅剩下幾撮白髮和一聲嘆息了。金庸的小說經常有絕頂高手被描寫為禿頭，或者至少是中間禿狀，原來脫髮是這樣煉成的，心中難解的糾結瞬間竄出去了。幾根頭髮浮漂而去，它們已經不屬於我了，毫無生命跡象，無可挽留回收。它在精神層面先我而行，它虛擬了我的存在，而我竟然再次被禁錮，其實我已經被速度打敗了，絲毫不曉得寵辱得失。我夢見自己掉落的那些頭髮隨冬季的寒風和殘落的樹葉一起刮到一個旮旯裡，殘葉飄落之際，那些頭髮依稀可見，沉在漩渦的下層，努力在清理白天蒙垢的東西，恍若水在流動，在冬日的陽光裡閃爍發亮，卻不發出一絲聲音。
閱讀更多 馬應君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