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寒冬夜行人》:十部沒有結局的小說,告訴你一個道理

卡爾維諾《寒冬夜行人》:十部沒有結局的小說,告訴你一個道理

卡爾維諾《寒冬夜行人》:十部沒有結局的小說,告訴你一個道理

初次閱讀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說實話,我差點沒“繳械投降”,以為作者是在戲謔讀者。等終於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兒,又有種馬爾克斯遭遇卡夫卡時的驚訝——“原來小說也可以這樣寫!”

當然,我不是馬爾克斯,我只是個普通讀者,而《寒冬夜行人》的主人公,就是讀者。

卡爾維諾《寒冬夜行人》:十部沒有結局的小說,告訴你一個道理

神奇的第二人稱寫作

你即將開始閱讀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寒冬夜行人》了。

開頭這句話,讓我誤以為是序言,下意識地前翻,卻發現這就是正文。沒人不會被這種特別的方式吸引,進而一步步走入卡爾維諾設下的“圈套”。彷彿作者在40年前便已熟知互聯網概念,加之鮮見的第二人稱寫作,竟能給人以奇妙而強烈的互動式閱讀體驗。

然而,讀著讀著,卻發覺上當了。小說中的“你”,實則指的是男主人公,身份為一個讀者。而他正在閱讀的,就是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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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讀至第32頁後,男讀者發現這本書裝訂有誤,後面變成了波蘭作家巴扎克巴爾的《在馬爾堡市郊外》。於是他找到書店要求更換。與此同時,男讀者還結識了與自己遭遇同樣問題的女讀者柳德米拉,故事便在他們二人之間展開。

兩位讀者放棄了《寒冬夜行人》,繼續閱讀更換來的《在馬爾堡市郊外》。可是,尚未讀完第一章,卻又遇到了新問題。如此這般反覆,他們先後讀到了十部只有開頭卻沒有結局的小說殘本。故事以男、女讀者結為連理而告終。

除去散文和書信體之外,很少有人運用第二人稱寫作小說。應該說這是一種大膽而冒險的嘗試,但卡爾維諾成功了。我想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在運用第二人稱的同時,又將小說主人公的身份設定為讀者。

小說中呈現了以“你”(男讀者)和柳德米拉為代表的各類讀者的群像。“你”所代表的是普通讀者或成長型讀者;柳德米拉象徵著理想型讀者,而她的姐姐羅塔裡婭不讀書,卻利用計算機檢索高頻詞的方式分析小說,代表了一類簡單粗暴型的讀者。其餘還有伊爾內里奧、卡維達尼亞博士、伊爾卡尼亞,以及第十一章裡集中出現的七位讀者等,他們分別代表了現實生活中的不同讀者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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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便讓真正的讀者產生一種與作者互動的“錯覺”,這種“錯覺”又給人以極強的帶入感。這正是卡爾維諾想要的效果。第七章原文寫道:

本書一直十分注意讓閱讀本書的讀者能夠進入角色並與小說中的“讀者”等同起來,因此未曾給他起個名字。

表面上,“你”是個虛構角色,而實際上作家正是通過這種特別的形式,與小說之外現實世界中的讀者,千千萬萬個“你”展開對話。卡爾維諾邀請所有人參與創作,併成為其作品的一部分。於是虛擬和現實的界限被打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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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寫”比“寫什麼”更值得關注

《寒冬夜行人》中有大量關於如何寫作小說的討論,在男、女主人公、其他讀者(小說內部),以及故事中出現的作家、翻譯家、批評家等角色之間展開。內容包括敘事結構、主題思想、表現形式、語言節奏,以及小說與讀者、小說與作者、與批評家之間的關係等等,幾乎涵蓋了與小說創作相關的所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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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令卡爾維諾的作品呈現出典型的“元小說”特徵,也就是關注小說的虛構過程本身的小說。甚至整部作品的主題,我認為也是作家本人對寫作的思考。卡爾維諾化身不同類型的讀者、翻譯家、批評家等可能會影響其創作方向的人物。分別從他們的角度入手,尤其針對理想型讀者的化身柳德米拉,思考她的閱讀要求與“期待視野”,並用十種不同類型的小說加以滿足。

這十種類型包括懸疑小說(《寒冬夜行人 》)、復仇小說(《在馬爾堡市郊外》)、情節小說(《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兇殺小說(《向著黑魆魆的下邊觀看》)、新感覺小說(《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幻想小說(《最後結局如何》)等等。彷彿是卡爾維諾對自己40年代到60年代後期,從現實主義到超現實主義,再到後現代主義寫作風格的變化及創作歷程的完整回顧。

《寒冬夜行人》 奇蹟般地將各個時期的風格熔於一爐,同時又將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傳統寫法打破,甚至顛覆,開創出一種獨一無二的小說寫法,具備實驗性和先鋒性,因而整體上呈現出鮮明的後現代主義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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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敘事,可以看出涇渭分明的兩大層次,一個是以男、女讀者尋找小說下文為線索的“外部敘事層”;一個是由不同章節間相互獨立的十個故事(或十部小說殘本)構成的“內部敘事層”。雖然呈現出明顯的“套盒式結構”,但又不同於《一千零一夜》、《坎特伯雷故事集》以及《十日談》等這類簡單的“大故事套小故事”的傳統形式。

首先,《寒冬夜行人》中的十個小故事並不完整,它們都只有開頭,每到線索展開,疑雲凸顯之際便戛然而止;其次,仔細閱讀就會發現,“小故事”的主題並非與“大故事”毫無關聯,甚至寓意頗深。

男讀者被一個又一個的懸念牽引,不惜長途跋涉去尋找小說下文,探索故事的結局,這本身就是一個作家考驗並引導讀者成長的過程。十部小說的標題,在第十一章甚至被連綴成篇:

寒冬夜行人,在馬爾堡市郊外,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不怕寒風、不顧眩暈,向著黑魆魆的下邊觀看,一條條相互連接的線,一條條相互交叉的線,在月光照耀的落時上,在空墓穴的周圍……

也許卡爾維諾想要告訴我們的是,對於一部小說,有時候“怎樣寫”比“寫什麼”更值得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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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一無二的小說寫法

在《美國講稿》中,卡爾維諾明晰地表達了自己的創作理念:

寫作是對各種事物永無休止的探索,是努力適應它們那種永無止境的變化。

我想這當然包括對寫作本身的探索與適應。而《寒冬夜行人》,就是卡爾維諾踐行這一理念的最佳例證。被其視為精神導師的博爾赫斯,以一篇《小徑分岔的花園》,建造了後現代主義文學的精神花園,其本人也被尊為“作家們的作家”;卡爾維諾則以《寒冬夜行人》,寫作出“小說中的小說”。

從巴爾扎克到托爾斯泰,現實主義的題材和模式已被大師們窮盡。他們的作品成為歷史的豐碑,一直被模仿,卻從未被超越。進入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從卡夫卡、喬伊斯到馬爾克斯;從表現主義到意識流,再到魔幻現實主義等,後繼者不計其數。讀者已經麻木,不再感到新鮮,同時也無法滿足探索者的理想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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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爾維諾與博爾赫斯

此種前提下,後現代主義應運而生。然而,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開創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小說寫法的同時,又“封印”了它。因為這種寫法既不是模式也不是範式,它無法再被模仿,任何東施效顰式的模仿,終不過是邯鄲學步、弄巧成拙。其難被超越的獨特性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①讓讀者進入角色

從來沒有一部小說,能讓讀者產生如此強烈的參與感。將主人公身份設定為“讀者”,以第二人稱寫作,這種手法是卡爾維諾的偉大創舉。小說中狹義的讀者形象,象徵和映射的是現實中不同類型的真實讀者。這也意味著小說有不計其數的主人公,卻不在文本之內。

戲劇藝術中,舞臺與觀眾之間,有一堵無形的牆,被稱作“第四堵牆”。其作用是提醒演員專心表演,忘卻觀眾的存在。而先鋒藝術家則主張打破第四堵牆,讓演員和觀眾進行互動。卡爾維諾的小說,成功實現了戲劇藝術在舞臺上才可能呈現出的特殊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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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最大程度的開放性

《寒冬夜行人》的開放性幾乎是無限的。它的十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仿若利用散點透視繪製而成的中國山水畫長卷。每處風景相對獨立,同時又“計白當墨”,留給觀者足夠的想象空間。

但是,十部小說殘本所組成的整體卻不殘缺!這與那些支離破碎的敘事遊戲,或者說不夠成熟的後現代主義作品相比,是迥然不同的。

也就是說,《寒冬夜行人》雖然對傳統敘事方式予以解構,體現出最大程度的開放性,但同時又保留了現實主義小說的可讀性和易讀性,這才是卡爾維諾小說最大的成功。

卡爾維諾《寒冬夜行人》:十部沒有結局的小說,告訴你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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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最後

整理完這麼多閱讀感受,我突然發現,其實完全可以將《寒冬夜行人》當作一本傳統小說來讀。相比在閱讀中不斷尋求真理,有較高美學追求的柳德米拉,我們大多數人都是普通型讀者,把書籍當作一種現實生活的代償,甚或娛樂。

通過卡爾維諾的引導,我們跟隨主人公男讀者一起成長。同時,十部沒有結局的小說,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其實比追尋結局更重要的,是這種追尋本身,而非它的結果。如第十一章中第七位讀者所說:

一切小說最終的涵義都包括這兩個方面:生命在繼續,死亡不可避免。



注:《寒冬夜行人》,又譯《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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